第53章
坤寧宮。
殿裏的桌椅, 都用棉布包裹住了棱角。
夏去秋來,剛滿周歲的朱雄英,用他藕節似的胖胳膊扶著桌椅, 顫顫巍巍地移動。
馬皇後用了大半年戴杞的藥,精神爽利許多,麵色也好了不少。
她略弓著腰在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顧著胖孫兒。
常樂倒是會“偷懶”,正閑適地窩在圈椅裏,喝著茶吃著點心。
門口忽然傳來唱報,“燕王妃到。”
殿外, 向來淡然,優雅,胸有丘壑的宋瑜,神情倉惶而來。
馬皇後略一皺眉, 揮了揮手,道, “帶雄英去暖閣。”
雄英看看皇祖母, 再看看母妃, 也不哭鬧,乖乖窩在晚月懷裏去了暖閣。
宋瑜進殿, 第一時間跪伏餘地,“皇後娘娘, 求您救命。”
常樂皺了皺眉, 略作回憶,她是為其父兄而來?
朱元璋和朱標, 難道還是要因胡惟庸案而斬殺萬人?
馬皇後扶起宋瑜,“怎麽了?”
宋瑜泣不成聲, “娘娘,我兄侄已被逮捕,聖令還要詔我老父來京。”
她的老父是朱標的老師宋濂,一生清廉、審慎,奈何年老遭禍。
史書記載,宋濂告老之後,其第二子宋璲和孫子宋慎仍在朝為官,宋慎牽連進胡惟庸案。
朱元璋在處死宋璲、宋慎叔侄兩後,欲詔遠在家鄉的宋濂來京,一並處死。
幸虧有馬皇後和標的勸誡,朱元璋開恩,繞過宋濂一命,但發配其全家至茂州(四川)。
宋濂是浙江人,年逾七十,又曆喪子喪孫之痛,當年病逝於發配途中。
殿外又傳來唱報聲,朱元璋和朱標父子一前一後出現在門口。
馬皇後立即迎了過去,朱元璋拉著妻子的手,關心道,“妹子,今兒可有不適?”
自從馬皇後診出病痛後,朱元璋每日都要過來問上一回。
他拉著他的妹子在主位入座,眼神半點沒留給正彎腰行禮的常樂和宋瑜,也不叫起,仿佛她倆是隱形人。
常樂保持行禮的姿勢,暗自腹誹,他是在搞遷怒麽?
因為她和宋瑜關係親密,共同經營福樂酒樓?
還是馬皇後道,“樂兒,瑜兒勿須多禮。”
朱元璋冷哼一聲,到底也沒說什麽,些許小事,他妹子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馬皇後看看丈夫,狀似疑惑問道,“重八,宋先生犯了什麽事?”
朱元璋神情淡漠,“宋慎乃胡惟庸餘黨,欲要造反!”
宋瑜忍不住就要反駁,常樂趕緊拉住她胳膊,朝她無聲搖頭。
除了馬皇後和朱標,朱元璋可不會聽任何人的辯解。
馬皇後微微擰眉,“宋先生既是標兒的老師,又是文正的嶽父,實打實我們朱家的親戚,怎會是胡惟庸餘黨?”
朱元璋冷哼一聲,“我一直想不通胡惟庸區區文官,他沒有半點兵權,哪裏來的膽子造反?”
常樂飛速看他一眼,不太理解他的腦回路。
宋濂、宋璲、宋慎祖孫三人也是文官,也沒有兵權。
等等,兵權......
所有人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最後的驚愕無語。
朱元璋懷疑燕王朱文正,極擅領兵作戰的朱文正,通過嶽家勾結胡惟庸?
他到底是太看不起朱文正,還是太看得起胡惟庸?
胡惟庸,一個通過賄賂李善長進入明初政治中心的人。
她的鐵憨憨老爹都不屑與之為伍,朱文正那驕傲勁兒,沒先給他一刀,都算他運氣好。
馬皇後的表情也有瞬間龜裂,“重八,你是文正的親叔叔,他好好的朱家人,堂堂正正的燕王,何必胳膊肘往外拐?”
朱元璋有他自己的邏輯,“朱文正慣來驕縱,又自以為是,他肯定記恨當年鄱陽湖之戰後,我沒有封賞於他。”
坤寧宮再次安靜......
那都是十幾,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要那麽想,也沒錯,曆史裏的朱文正的確因那次封賞而有了異心。
可朱文正的性格,他真忍不了那麽久,他第二年就搞事了。
如今的朱文正,有心愛的妻子,心愛的兒子,真就是他的好侄子。
朱元璋可不信,他不能放過任何,有可能妨礙朱家皇朝之人,哪怕是他唯一的親侄子。
忽得,殿內響起道清脆的童聲,“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坤寧宮正殿與暖閣連接處的屏風後,鑽出來顆小腦袋。
朱雄英白嫩嫩的圓臉,咧嘴露出米粒似的牙。
朱元璋跟變臉似的,瞬間換了張慈愛麵孔,“雄英。”
朱雄英扶著屏風,歪著腦袋思考片刻,“皇爺爺。”
朱元璋笑得滿臉褶子,“哎哎哎。”
他連應三聲,幾個大跨步走向大孫子。
朱雄英見之,邁開腿向他撲過來,“皇爺爺。”
朱元璋一把抱起大孫子,“皇爺爺的乖孫子哎。”
秋日晴好,坤寧宮院子裏,紅豔豔的石榴掛滿枝頭。
朱雄英小胖手指著外麵,“果果,果果......”
朱元璋二話沒說,抱著大孫子就去了院子裏摘石榴。
院子裏,祖孫倆一個低沉,一個清脆的笑聲,其樂融融。
馬皇後收回目光,“瑜兒放心,這事我來處理。”
宋瑜跪地謝恩,皇後娘娘承諾,那至少父兄和丈夫的性命可保。
翌日,朱元璋傳旨:儀禮序班宋慎為罪臣胡惟庸同黨,處死。
果然沒有提及宋濂和宋璲,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至於燕王朱文正,朱元璋將其貶謫為靖江郡王,藩地改為廣西桂林。
常樂原本以為這事可以到此結束,誰知......
朱元璋又來一封聖旨,吳王朱棣改封燕王。
常樂整一個大無語,“父皇為何改封四弟?”
史書裏,獲封吳王的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後改封周王,但沒有提及改封原因。
現在,朱棣改封燕王,意思是無論誰是吳王,都得改封?
朱標沒太當回事,邊批閱奏折,邊簡單回道,“吳乃蘇州,毗鄰京師,又是賦稅重地,必屬朝廷。”
原來如此,常樂點點頭,這個可以理解。
但世事變遷,朱棣竟又被封為燕王,他與北平真是有緣,難道真是天命所歸?
如今是洪武十三年,燕王朱棣的第一謀臣,靖難之役的主要策劃者,大和尚姚廣孝入京的年份。
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麵,姚廣孝有沒有講過那句著名的“貧僧願意送一頂白帽子給燕王”。
可真令人好奇,以及燕王朱棣聽到時,到底是惶恐更多,還是驚喜更多,他又為什麽沒有稟報好大哥朱標?
常樂移開眼前的書,側眸仔細打量埋首案牘,近一年來日漸消瘦的太子朱標。
朱元璋處死左丞相胡惟庸,右丞相汪廣洋後,雖沒廢除丞相製,可也沒有再委任左右丞相。
依照朱標目前日以繼夜的工作強度,連夫妻生活都無暇顧及的工作強度,中年猝死什麽的,非常,極其有可能。
史書裏的懿文太子病逝之期,距今不過十二年,屆時雄英也才十三歲,需要親爹的保護和教導。
常樂很快做了決定,本來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他早就知道她知未來。
她移步到他書桌對麵,試探問,“我跟您說個事兒?”
朱標忙得很,頭也沒抬,“你說,我聽著。”
常樂捧著杯熱茶,盯著他,小小聲道,“史書記載,洪武二十五年四月,懿文太子朱標病逝......”
懿文太子本人,“???”
他僵硬地,一點點抬起腦袋,“誰?”
常樂輕咳了聲,“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朱元璋病逝,皇太孫登基。次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曆時四年,造反成功。”
她跟機器人似的,隻管播報,毫無情緒起伏。
朱標腦海裏是劃過一整牆的問號,“老四造反?造雄英的反?怎麽可能?”
“不是,他還能成功?四年就從北平打到南京?他哪來的兵?嶽父,藍玉,常茂,他們去哪兒了?”
常樂瞥他一眼,“不是雄英......”
史書裏的朱雄英幼年早亡,皇家棄朱允熥而擇朱允炆,朱標是最大的責任。
他在常氏病逝的當年,冊封次妃呂氏為太子妃。
原常氏太子妃氣不氣不知道,反正如果是常樂,肯定得氣暈過去。
她給他生孩子而死,而他在當月,或次月,迫不及待升妾為妻。
常樂光想想那畫麵,就恨不得跟他同歸於盡。
朱標第一回 沒有發現妻子的熊熊怒火,他怔怔的,喃喃重複,“不是雄英?”
怎麽可能不是雄英?!
以爹疼愛雄英的程度,怎麽可能不是雄英,除非......
朱標手裏握著的筆悄然滾落,四濺的墨汁灑滿他的前襟,可向來愛潔的他根本無暇顧及。
不是雄英,嶽父,藍玉,常茂也沒有阻攔老四......
是沒有阻攔,還是根本沒有機會阻攔?
那麽,那個皇太孫是他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朱標滿臉惶然,“樂兒,你和雄英......”
常樂怒火未消,朝天翻了個白眼,其意明顯。
燈火暈黃,而朱標仿佛失血嚴重,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
秋夜,夜雨淒涼。
幽暗的床幔裏,朱標愣愣盯著床頂。
窗外,驚現一道閃電,照亮天地,雷聲隨之轟鳴,響徹雲霄。
熟睡的常樂微微蹙起眉,似要驚醒,朱標忙側過身,把人攏進懷裏,輕拍她背,以作安撫。
常樂窩在暖烘烘的熱源裏,無知無覺再次沉入夢鄉。
清晨,夜與日的交替,雲收雨歇。
一夜未能安眠的朱標親親妻子的腦門,起床更衣。
天際朦朧,光影晦暗。
朱標悄無聲息拐入隔壁房間,示意守夜的宮女噤聲,他坐在嬰兒床邊看著小小的兒子,一動不動。
片刻,一滴水滴落在嬰兒床的扶手......
又是忙到焦頭爛額的一天,日落西山,朱標踩著寥落的夕陽回春和宮。
他的妻子,抱著他的兒子,坐在院子裏的香樟樹邊,母子倆正咧著嘴笑。
朱標倚在門邊,嘴角含笑,眼裏含淚。
他,他的妻子,他的兒子,竟是那樣的慘烈結局。
朱雄英扶著娘親的胳膊,一而再,再而三的站了坐,坐了站。
他無意間撇頭,喊道,“爹爹,爹爹。”
常樂側眸,淺淺笑起,“回來了?”
朱標略彎起眼,“回來了。”
夜,又一次如約而至。
夫妻兩在院子裏,手牽著手,散步消食。
常樂瞅眼他眉間隱含的愁緒,想了想道,“你也別太擔心,我爹,我,還有文正,不都活得好好的麽。”
可見,天命也可更改。
常樂:“但你得多休息,多多保重身體。”
朱標沉默片刻,“你之前三番五次的昏迷,是因為他們?”
常樂:“......是。”
他也太會抓重點了吧?
朱標蹙了蹙眉,“那以後?”
常樂搖頭,“我在宮裏不會暈,再者,我的圖書館都沒了。”
朱標微微挑眉,自家太子妃太過神奇,但以防萬一......
“樂兒,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常樂:“???”
她停了腳步,略作思索,繼而難以置信問道,“你要放棄雄英?”
他是覺得雄英之命,不可更改?
朱標:“怎麽可能!”
他看著她,“我要確保你的將來。”
常樂漸漸擰起眉頭,他是怕他自己,也怕雄英......
可再生一胎,如果是女兒。
這個時代,對女性太不友好,哪怕貴為公主,如果還是沒了父兄庇佑的公主......
以及,她能再一次平安生產麽?
原本她可以多陪陪雄英,萬一......
常樂抬眸,“我可以要個保證麽?”
朱標:“什麽保證?”
常樂:“萬一,你不可再立太子妃,也不可再立皇後,更不可有其他孩子,你必須親自照料雄英,以及我們的其他孩子。”
朱標越聽,眉間褶皺越深,“你是因生產而......”
常樂麵無表情播報,“史書裏的太子妃常氏,洪武四年入春和宮,七年生嫡長子,八年太子迎側妃,十年側妃生太子次子,十一年常氏生太子第三子,同月病逝,同年太子側妃冊為繼妃,其子由庶子變嫡子,變皇太孫,而常氏留下來的孩子,嗬!”
朱標:“......”
突如其來的心虛、尷尬,是怎麽回事?
常樂走近他一步,“所以,你可以給我個承諾麽?”
朱標應得毫不猶豫,“當然。”
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重點是承諾麽?
重點應該是不生了,從源頭徹底規避風險吧?
常樂拉著他往書房,“那立字據為證,蓋太子印章,和你的私印。”
朱標:“......要不,咱不生了?”
常樂:“閉嘴。”
無論生與不生,字據必須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