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八月伊始, 愈發的熱。
天總是陰沉沉的,烏雲密布,可沒有半滴雨。
稻田日漸幹涸, 好在有朝廷上半年修建的水庫、水渠。
朱元璋還時不時派遣軍隊自附近城鎮調水,這場幹旱也算有驚無險。
臘月二十三日,再次地動,規模較小,又因有前次經驗,百姓人身財產安全得以保障。
洪武八年,上至皇帝太子, 下至販夫走卒,京師人人驚心膽顫。
自然,也沒有人還有餘力關心太子的子嗣問題。
而原本於洪武八年年底入春和宮的太子次妃呂氏,更是無人提及。
終於熬到年末, 除夕之夜,朱家眾人, 皇帝後妃, 皇子皇妃齊聚乾清宮以賀團圓。
朱元璋獨坐主位, 馬皇後位於其側,再往下是一眾後妃與公主。
常樂隨著朱標在左手邊第一個位置, 其後依次是老二秦王夫婦,老三晉王夫婦, 老四朱棣及之後皆是暫未成婚的年幼皇子。
明朝初立, 朱元璋家也沒幾個親戚活著,一殿的人全靠他自個繁殖能力強悍。
夜色漸暗, 穿著統一的宮女們魚貫而入,帶來禦膳房精心製作的美味佳肴。
豬牛羊肉, 魚蝦蟹蚌,應有盡有。
一時之間,殿內食物的香味肆意彌漫。
秦王妃鄧蘭忽得捂胸幹嘔,秦王朱樉又驚訝又擔心,手忙腳亂,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兩新手夫妻,看來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可在場之人,多的是生養過的後妃,個個眼明心亮。
諸王除喪至今已有三月,時間正正合適。
此情此景,本該第一時間恭賀皇帝,可實際是眾人麵麵相覷,無人敢做出頭之鳥。
若無意外,秦王妃腹中乃是皇帝的第一個孫子輩,當喜當賀,可......
太子成婚四年有餘,尚無子嗣,連女兒也沒有。
奉天殿內個個垂首低眸,別說發出聲音,連視線瞎轉的都沒有。
唯獨隻顧著擔心妻子的秦王,他專注地照顧妻子,低聲安撫。
全場,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馬皇後。
她借著動作,自然掃過丈夫麵無表情的龍臉,隨後平靜道,“天寒地凍,禦膳房又偏遠,肉食最易結塊泛油,的確難以食之。”
馬皇後開口一字未提懷孕、孩子,隻道,“樉兒,你給蘭兒用些熱湯。”
鄧蘭稍微緩過來些許,連忙起身道謝,但仍滿臉的懵。
馬皇後笑笑,示意她趕緊入座,轉而喚了聲丈夫,“重八。”
朱元璋看看妻子,龍顏泛起笑意,如往年般,例行發表對妻妾兒女的祝福。
滿殿之人,仿佛剛才是片虛幻,要麽埋頭進食,要麽聊天聊地,絕口不提婚嫁、孩子。
月升中天,晚宴順利結束。
離開奉天殿,常樂端了整晚的微笑緩緩消失,深埋於心底的憂慮再次浮上心頭。
直到踏入春和宮,同樣沉默一路的朱標牽過常樂冰冷的手。
常樂側眸看他,試圖重新掀起微笑,可誰知,眼淚先一步奪眶而出。
孩子,聯結朱、常兩家血脈的孩子,實在太過重要。
積雪反射點燃的宮燈,她自臉頰劃過的淚水,似發著光的珍珠。
朱標以手為帕,輕拭妻子麵頰,“樂兒,我們來日方長。”
常樂眼角含淚,抿緊雙嘴,無聲點頭。
來日方長,但願來日方長。
·
新春過後,常樂按照規矩,初一、十五前往坤寧宮給馬皇後請安。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自然也在。
除夕宴後,馬皇後親自派遣經驗老道的嬤嬤至秦王府、晉王府。
她實有先見之明,嬤嬤看過之後,原來不止是鄧蘭,謝雲也同樣有了身孕。
皇室將添兩名皇孫,原該是普天同慶之事,可礙著太子和太子妃,無人聲張。
包括鄧蘭和謝雲兩人,到底年紀尚小,表情管理還沒有修煉到位。
她們見到常樂俱是一副心虛、內疚,以及惶恐,膽怯。
就連馬皇後,言語之間也都沒有提及關於懷孕、孩子的話題。
坤寧宮內,婆媳四人言笑晏晏,可不知為何,無形中似乎有道牆阻隔彼此。
常樂垂眸笑了笑,道,“娘,蘭兒、雲兒是初孕,更需小心,她們的文化課、算學課不若停一停?”
鄧蘭、謝雲聞言,皆是一怔。
尤其鄧蘭自有身孕以來,吃不好,睡不好,還要進宮求學,實在辛苦。
可這檔口,她自己不敢提出休學請求,也懂事地攔下了欲要進宮求恩典的丈夫。
誰知,最先替她們提出來的,竟是太子妃!
馬皇後稍楞,隨即看著大兒媳,笑著讚道,“還是樂兒細心,那蘭兒、雲兒之後就在府裏好好養胎。”
鄧蘭、謝雲立馬起身,“多謝皇後娘娘,太子妃恩典。”
常樂笑意淺淺,“娘,那我先去學堂,蘭兒、雲兒再陪您說說話。”
馬皇後拍拍常樂的手,“好,外麵冷,多穿點。”
常樂點點頭,帶著晚星、晚月退出坤寧宮。
經過禦花園時,遠遠瞧見嫻妃娘娘在那入口處的石亭裏等著。
這種時候,她要談的話題......
常樂停步,轉身欲要繞道,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嫻妃娘娘眼尖的狠,難為她不顧形象跑過來把常樂抓進亭子,“你躲什麽呀?”
常樂堅決否認,“......我哪有躲?”
嫻妃娘娘撇撇嘴,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
她揮手趕走隨侍在側的宮女,急吼吼低聲問道,“你怎麽回事?”
常樂滿臉無辜,“我什麽怎麽回事?”
嫻妃娘娘朝天翻了個白眼,“你跟我還裝傻?”
她自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誓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常樂無奈,隻得解釋,“緣分未至,我也沒有辦法。”
嫻妃娘娘眉頭緊鎖,那哀愁得,仿佛生不出來孩子的是她。
常樂看看她,安撫道,“放心。”
日子該過還是得過,整天惶恐難安,無濟於事。
隻是,她得做好最壞的打算,給自己,也給常家留條後路。
嫻妃娘娘無語地看著反過來安慰自己的太子妃,長歎一聲,“總之,你好好的。”
常樂笑著點頭,順便轉了話題,“說來也要恭喜你。”
韓國公李善長獨子李祺與朱元璋長女臨安公主婚期已定,李家與皇家關係更近一步。
嫻妃娘娘卻搖搖頭,“我家與你家不同,我父親並立二妻,李祺非我同胞兄弟。”
她低歎了一聲,“我娘僅生我一女,這些年來,我居妃位,家中倒是無人敢薄待於她......”
當初,一心要入春和宮,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娘親能過得好。
“可惜我入宮數年僅得兩女,無子傍身,到底差了一截。”
說著,她嗤笑了聲,“你不知道,李祺之母,因著生了我爹唯一的兒子,三五不時便要諷刺我和我娘。他再取皇長女,他娘定要愈發猖狂,我娘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李家後院的確是出了名的不太平,兩個妻子誰也不服誰。
常樂隻得安撫,“臨安公主乃孫貴妃教養長大,為人最是知書達理,想來不會任由婆婆藉著她的名號行不當之事。”
李嫻擺擺手,“算了,我還是再努努力,定要生個皇子出來!”
常樂:“......”
兩人閑聊完畢,常樂趕著點踏進學堂。
燕王妃宋瑜滿眼擔憂,她們既是好友,也是利益相關共同體。
朱元璋子嗣繁盛,朱文正是侄子,也隻會是侄子,燕王已是他的最高爵位。
於燕王府而言,最好的莫過於太子順利繼位,再交接給流著常氏血脈的皇孫。
隻有如此,常府、藍府、燕王府才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常樂朝她笑笑,示意自己無事。
課後,她帶著姑娘們的作業,準備回春和宮。
腳傷痊愈歸來的呂秀兒竟跟了出來,“老師。”
她急匆匆追出來,還帶著喘。
常樂笑問,“秀兒,有什麽事麽?”
她蹲身行禮,“秀兒謝謝老師當日的救命之恩。”
常樂微微挑眉,救命之恩早已謝過,此番怕是不知為此吧。
秦王妃、晉王妃有孕,自個這個太子妃尚穩得住,她呂秀兒倒先急了起來。
或許不止是她,是家有適齡女兒的,皆都蠢蠢欲動吧。
果然,呂秀兒躊躇片刻,道,“您之餘我既是師,又有恩,將來......”
她頓了頓,輕聲承諾,“我定為您馬首是瞻。”
呂秀兒,呂氏一族自宋朝起世代為官,出過名將呂文煥,宋末改元,依然是顯貴一族。
元末,朱元璋異軍突起,呂秀兒之父呂本歸降,從八品照磨做起,如今是五品按察司僉事。
史書記載,洪武十年,也就是明年二月,呂本升任正二品禮部尚書,五月外派為兩浙都轉運鹽使。
民以食為天,食離不開鹽,都轉運鹽使司全權管理鹽場、鹽商,是權利與油水兼具的崗位。
尤其兩浙富饒之地,可見呂本聖眷之隆。
他能得朱元璋看重,想必與呂秀兒成功入春和宮脫不開關係。
可這會兒,乾坤未定,呂秀兒,或者呂氏在擔心有別家姑娘捷足先登?
她是妄圖與自己這個太子妃聯手,把其他人攔在春和宮之外?
倒是個好主意......
常樂垂眸低笑了聲,徑自轉身離開,未留隻言片語。
·
乾清宮。
皇家父子嘮完國事,閑話家常。
朱標其實隱有預感,隻是推拒不得。
朱元璋喝口茶,直奔主題,“標兒成婚四年有餘,也是時候納個次妃了。”
朱標垂眸,神情無喜無悲。
朱元璋接著道,“呂氏正值妙齡,容德俱佳,常樂又曾救她一命,哪怕日後庶子降生,也不必擔憂她生出什麽妄念,實乃次妃不二人選。”
他話裏話外,是覺得常樂肯定生不了孩子的意思。
還極麵麵俱到,連常樂以後都給她計劃好了。
該說不說,真的是很體貼。
朱標唇角微抿,“兒子曾帶常氏瞧過禦醫。”
朱元璋沒有接話,殿內靜了一瞬。
朱標繼續道,“禦醫言她身子無礙,隻是緣分未至。”
朱元璋挑了挑眉,似來了興致,“哦?”
朱標抬眸直視龍顏,“相比庶子,兒子更想要嫡子,將來繼承大統。”
朱元璋打量兒子,良久,半真半假笑道,“朕還以為你要為了你的太子妃,不顧朱家基業傳承。”
朱標驚訝地發出個單音節,像是意外老爹為何會有此想法。
隨後,他道,“兒子的確喜歡常氏,可兒子是太子,當以國事為重,豈可耽於兒女情長。”
朱元璋依舊神情莫測,眼底情緒難以分辨。
朱標始終平靜,有理有據分析,“兒子以為,從長遠而言,還是得有個身具朱、常兩家血脈的嫡子,既可聯結皇室與淮西武將勳貴,也可護爹與眾位叔叔多年的情誼。”
他頓了頓,又道,“倘若次妃入宮,先有了庶長子,將來難免為著皇位,兄弟相殘。”
朱元璋又一次沉默,久久未有言語。
乾清宮內,父子兩人相對而坐,俱都麵帶笑意,可是氣氛,莫名凝滯。
朱標神色無恙,實際心髒急速跳躍,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腔。
良久,良久,朱元璋終於問,“那標兒準備給常氏多長時間?”
朱標稍頓片刻,似在衡量,“爹二十七歲生我,我便也等到二十七歲吧。”
他今年二十二歲,離二十七歲,還有足足五年,太久了。
太子無嗣,國朝如何穩當?
朱元璋堅決道,“三年,朕隻給她三年。”
三年太少,誰知道他與樂兒的子嗣緣分何時到來?
可爹已然做了讓步,朱標嘴角牽起笑意,虔誠道,“兒子代常氏多謝爹體諒。”
朱元璋擺擺手,“遇春向來忠心,就當是全了朕與他的君臣之誼。”
但願常氏爭氣,不負皇恩。
否則,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