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成婚後的每年春節, 常樂和朱標都會一起做個新年規劃。
朱標的規劃,關於朝堂、關於社稷,關乎百姓, 拉出來有厚厚一疊紙。
常樂在做規劃之前,會先調出相應年份的史書,根據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提前準備解決方案。
洪武八年,七月地震,八月幹旱,一直幹到洪武九年四月?
十二月, 年底了,再來一場地震?
這新的一年,是要曆劫麽?
煤油燈微弱的搖曳燈火裏,朱標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他在為國為民, 鞠躬盡瘁。
常樂無聲歎息,隨後移步到他對麵的圈椅裏。
朱標抬眸, 唇角微揚, “樂兒困了, 先睡,我還要一會兒。”
常樂看他, 輕輕搖頭,把剛剛從史書裏摘錄的紙條遞了過去。
兩次地震, 九個月的幹旱, 人命關天,必須早做準備。
朱標接過紙條, 隨即禁不住地手抖,“這, 怎麽可能?!”
戰亂剛止,國朝初建,如何能禁得起此等天災?!
常樂自他手心抽回紙條,扔進炭盆燒成灰燼,“還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們早做準備。”
關鍵是要怎麽準備,以及,他們有準備的機會麽?
即使百官奏事已向朱標,可重大事件的決策人依然是朱元璋。
況且,誰又會信?
他們又如何解釋消息來源?
尤其封建社會,天災往往被歸結為君王無德。
朱元璋怎麽可能,怎麽願意承認自己無德!
朱標焦躁地來回踱步,片刻後,道,“還是得麻煩劉先生。”
常樂訝異,“劉基?”
盛夏海上風暴盛行不利於東征倭寇之說,便是藉由劉基的象緯之學呈送禦案。
這回地震、幹旱,也打算如此麽?
可在前年,朱元璋就要利用胡惟庸取劉基性命,他能活到今日,全賴那時候馬皇後出手相助。
但馬皇後也隻能稍稍壓製朱元璋那顆蠢蠢欲動的殺心,並非他真的就願意放過劉基。
一年多來,劉基是靠低調,得以苟且活命。
這會,他要是提什麽地震、幹旱,那完全是把腦袋別褲腰,純屬送死。
而且,史書記載,劉基死於洪武八年四月,也就是三個月後,他已然進入生命倒計時。
朱標擰眉思索片刻,“或許,此番也是劉先生活命的機會。”
常樂稍楞,他準備從朱元璋的虎口“奪食”,再來個一舉兩得?
朱標恢複平靜,他坐回桌邊,“樂兒,再與我講講具體情況。”
他方才過於震驚,以至腦子一片空白,什麽也沒記住。
常樂回憶片刻,“第一次地震是七月初十,第二次是臘月二十三。”
朱標略鬆口氣,“六月早稻收割已完成,十一月晚稻收割也已完成,屆時安排百姓撤離即可。”
嶺南變異早稻經去年一整年的培育,將於今年春耕正式播種。
七月、十二月剛好避開稻田收割的時間,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常樂點點頭,接著道,“幹旱是從八月開始,到明年四月二十七日結束,結束後會連著暴雨一個月。”
朱標頭痛扶額,“要麽幹旱,要麽水澇,就不能稍微平衡平衡麽!”
常樂看著他,同情道,“......期間京師幹旱,但蘇州、常州等地會發生水災。”
朱標:“......”
·
文華樓位於皇宮之東,乃是太子平日攝政之地。
也不知怎麽的,朱標今兒沒來由的,眼皮子直跳。
太子貼身太監小全子匆匆走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語。
朱標眉心緊蹙,丟了折子,急急出宮......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急尋劉基,父皇先按耐不住了。
誠意伯府凋敝蕭瑟,朱標趕過來時,隻見咳得驚天動地的劉基,還有一張新開的藥方。
胡惟庸隨身所攜大夫開的藥方,催命的藥方。
朱標信手撕掉藥方,“先生,孤已請戴思恭前來,他妙手回春,您定能康複。”
劉基掙紮著起身行禮,隨後搖了搖頭,“聖心已定,您無需再為老臣違逆聖命,更勿再牽累皇後娘娘。”
朱標親手扶起他,直言來意,“或許有個機會......”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
劉基是極聰明之人,他甚至沒有問消息來源,隻道,“老臣定當配合。”
朱標沒有久留,急匆匆來,急匆匆走。
乾清宮。
朱元璋正捧著去年雙季稻試驗田的數據,展望今年盛景。
朱標便是在此時,滿頭滿臉汗的入殿。
見心愛的好大兒神色驚慌,朱元璋心疼壞了,“標兒,何事焦急?”
朱標麵色蒼白,神情惶惶,“劉先生恐命不久矣。”
朱元璋眼底的關心略淡,“你又去看他了?”
朱標訥訥點頭,道,“劉先生留了幾句話。”
朱元璋重新拿起奏折,不甚在意,“他說了什麽?”
朱標仿佛受了什麽大刺激般,魂不守舍。
朱元璋稍揚起聲,“標兒?”
朱標猛然回神,他躊躇良久道,“劉先生稱,今歲,將有地動,將有幹旱。”
朱元璋豁然起身,片刻後,喝道,“胡扯!”
他疾步走到殿中央,“來人,來人,立即把劉基給朕帶過來!”
帝王諭令,誰敢輕忽?
禦前侍衛緊急出宮,連拖帶拽把年邁衰老的誠意伯“請”進了宮。
劉基逆光而來,他佝僂著背,一步一個咳嗽,最終伏跪於地,“老臣參見陛下。”
朱元璋緩緩踱步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動,幹旱?”
龍顏淡淡,燃著炭盆的乾清宮明明溫暖如春,可在其中的人,隻覺寒風撲麵,凍徹心扉。
劉基仍然以頭搶地,“老臣命不久矣,唯有最後一卦,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朱元璋輕掀唇角,不為所動,“朕憑什麽信你?”
劉基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唯有來日,可見分曉。”
象緯之事,誰人能證?
又有誰敢半點不信?
朱元璋龍目微闔,良久,道,“送誠意伯回府。”
又是良久,“再遣一名禦醫前往。”
乾清宮再一次靜謐無聲。
朱標似乎從震驚中緩過神,“爹,我們還有時間,我們可以提前修建水庫、水渠......”
朱元璋仰頭靠於椅背,麵目稍顯愴然,“標兒,你可知天下人會如何看朕?”
朱標稍頓片刻,“每朝每代皆有天災,可唯有您掌權時,得劉先生相助,提前預知,有做準備的時間。”
他上前一步,道,“這不正是天意對您的認可麽?”
炭盆微紅的火星子,燃起輕微的劈啪聲。
朱元璋神色稍緩,他緩緩直起背,片刻後,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這是個既符合邏輯,又合乎情理的完美說辭。
或許,他的威名也會更甚從前!
·
帝宣誠意伯,又予聖恩,遣禦醫為其看診之事,在朝野掀起巨浪。
尤其誠意伯劉基的政敵,韓國公李善長,以及右丞相胡惟庸,兩人連夜於李府會麵。
他們怎麽也想不通,竟還有人能逃得過朱元璋的屠刀?
胡惟庸眉頭緊鎖,“老相國,倘若劉基起複......”
那首當其衝要倒黴的,除了他這個現任右丞相,沒有別人。
李善長很淡定,完全沒在怕的。
首先,劉伯溫能不能起複是個問題。
其次,他有親生女兒在後宮,唯一的兒子又將迎娶皇長女臨安公主。
從哪方麵算,他李家都算是皇親國戚,還是聖眷正濃的皇親國戚。
朱重八性情殘暴,可對親戚向來會留些餘地。
至於劉伯溫,算那老小子命大!
李善長捋著胡須,“你也勿須擔憂,以老夫對......”
他抬手指指天,“他的了解,劉伯溫沒有起複的可能。至於這回,估計是太子和皇後娘娘在後周旋。”
胡惟庸仍然憂心忡忡......
他是洪武三年經由韓國公推薦升任中書省參知政事,而非皇帝起義時的近臣,更無開國勳貴皆有的丹書鐵券傍身。
劉基哪怕是伯,到底也比他資曆深厚。
再有,太子與皇後也都助他。
·
洪武八年七月,天氣格外炎熱。
年初,皇帝和太子不顧國庫緊俏的事實,非要修建什麽水渠、水庫,沒個理由不說,還把京師駐軍都派了過去。
水庫、水渠確實是利民之舉,可有必要在半年內修建完成麽?
文武百官是想攔都攔不住,畢竟開國皇帝,既強勢又專政。
這好不容易水渠、水庫修完,第一年正式耕種的早稻也取得了比預測更好的收成。
皇帝突然又命駐軍來回在城中巡防,言稱將有地動來臨???
地動,那是開玩笑的麽!
胡惟庸看禦座之上的皇帝,跟看傻子的似的。
曆朝曆代,哪個想留青史的明君,敢把自己跟地動這等天災扯上關係?
真是草莽出身,沒有半點君之素養!
以及那麽大的事,是不是該跟自己這個丞相商量商量?
朱元璋高坐龍椅,瞥眼亂哄哄的臣子們,一錘定音,“朕意已決,無須再言,否則,拉出去斬。”
還不想死的眾臣們:“......”
或許,真有地動?
倘若真有地動,那皇帝此番作為倒是能廣納民心。
洪武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天灰蒙蒙亮。
史書記載的地動之日,清晨,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景。
昨夜,朱標翻來覆去,難以安眠,常樂同樣沒能熟睡。
當新一輪陽光穿透烏雲,傾灑人間,夫妻兩皆都早早起床。
一個去了奉天殿早朝,一個去了學堂,以期能及時照看小姑娘們。
地動之言,自月初始,文武百官或有鬆懈,可巡邏的城防駐軍在太子的嚴令中,愈發謹慎。
他們十二個小時,來回沒有間斷的穿梭大街小巷,邊敲鑼邊高喊“地動之時,遠離房屋,空地暫避”。
京中百姓從一開始的人心惶惶,經過二十多天,來自朝廷日夜的安撫與科普,如今也算做足身心準備,隻等地動來臨。
早朝結束,文武百官盡退,朱元璋雙手負背,站在乾清宮前眺望天際。
這半年來,他是日日如此,可能是在默默祈禱“地動別來”?
七月已過大半,隻要再堅持七天!
可天不遂人願,天際忽然飄來朵雲,泛著奇異的紅光。
朱元璋豁然變了臉色,天降異象,真有地動?
雖劉基之卦從無差錯,雖為著百姓安全考慮,不得不做各種準備,但他心底,其實還留有一絲僥幸。
朱標同樣怔楞一瞬,立即道,“爹,請您立刻移駕至空地。”
紅雲越來越近,遠處轟隆隆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護城河掀起滔天巨浪。
頃刻之間,地動山搖,紅牆黃瓦隨之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