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互相轉身

“李總,這是恒生的賬,您看下。”

謝延把電腦屏幕轉到李致這一麵,李致看過之後說:“數目是不是有問題?”

“這筆是之前劉欒威去談的貸款,米經理就是覺得不對才問您。”謝延說,“這個劉欒威以前是馬經理的下屬,不過不是親信,當時部門核查也沒有查出他有問題,就沒動過。”

馬國庚是李嶸彥那邊的人,前段時間李嶸彥辭去集團總經理職務後,由李致暫代,接手了大部分李嶸彥負責的部門和項目。李嶸彥重親信,當時李致或裁員或調配,把兩個重點部門打散了重組。馬國庚雖然還在原來的部門,但是職務已經轉移,至於這個劉欒威則頂替了部門副經理的職務。

李致用鋼筆尾端戳了戳桌麵上的文件:“恒生的賬讓老丁親自去談,了解清楚情況,再找人盯一盯這個劉欒威。”

“好的。”謝延把筆記本電腦屏幕轉回自己這邊,繼續發消息。

對著麵前的文件繼續看了片刻,李致又轉頭去盯窗外。

發完消息,謝延瞥了一眼李致手邊見底的咖啡杯,問:“要不要訂夜宵?”

“定吧。”李致拿起煙和打火機,推開門走到了院子中間。

外麵的雪又停了,這場雪陸陸續續下了幾天,地麵上積了一指高的積雪。酒店工作人員不時會清掃路麵避免客人滑到,在角落以及一些建築上的積雪則被保留,增加景觀效果。

雪後的天氣比下雪前更冷,李致抽了半根煙的功夫,手指和耳朵都凍得通紅。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22點,他打開Whatsapp,點開了置頂那個名字。

陸喆拉黑了他的手機號碼,卻沒有拉黑他的賬號,不過有了那天被陸喆警告的經曆,他也不敢貿然隨便發,怕激怒陸喆後連發消息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些天發出去的消息在不久前變成了兩個藍色的勾,李致盯住最後那句【我很想你】,思緒又有些不受控製地發散開來。

如果陸喆看過這句話卻沒有屏蔽他,是不是說明他還可以再說些什麽挽救一下?

指尖點開鍵盤,李致遲疑著,直到煙頭燃燒的熱度逼近嘴唇了才丟進滅煙筒中,輸入道:【你的病好了嗎?】

按下發送鍵,他盯著灰色的兩條勾,很快手心裏就冒了點汗。沒多久那兩條勾變成了藍色,他屏息靜氣,心裏在猜測陸喆會不會回複他,沒想到真的等來了,陸喆給了他一個酒吧地址,讓他現在過去。

李致即刻回房間穿外套,對鏡整理儀容,看著他認真捯飭的模樣,正在點夜宵的謝延問:“這麽晚了您要出去?”

“嗯。”

李致含糊應道,收拾完畢就快步離開,打了輛出租車直奔目的地。

雪後的地麵難行,街上的車子開得都不快,李致心裏著急,也不好催促司機,隻能時不時看一眼表盤,再看看陸喆的對話框,想著等等陸喆會跟他說些什麽。然而到了目的地,隻看到霍驍一個人坐在靠牆的卡座位置上,喝著啤酒在等他。

李致腳步頓了頓,目光在四下掃了一圈。這家酒吧裝潢得很有藝術特色,環境清幽客人也不多,他沒找到陸喆的身影,便走到霍驍麵前:“陸喆呢?”

霍驍後背陷在沙發椅墊裏,右手環胸左手拿酒杯,雖然是坐著的姿勢,但是自下而上睨他的那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他沒來,我用他手機約你的。”

李致知道陸喆身邊關係最好的朋友除了自己就是霍驍了,不過他與霍驍之間並不熟,此刻聽對方這麽一說,他便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他人在哪?”李致靠近一步問道。

從李致臉上看出了焦慮的情緒,霍驍的語氣反而漫不經心起來:“別想了,他才不會來見你。”

李致垂在身側的手指往裏收了收,隨即鬆開了,他在霍驍隔壁的沙發上坐下,耐著性子道:“你能到這來,想必也知道發生了什麽。陸喆現在不肯見我,但是不管照片還是我跟他之間的問題都可以靠時間來解決,你能不能讓我見他一麵?”

“解決?”

仿佛聽到了笑話,霍驍嗤笑出聲,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隨著“吭”的一聲脆響,他的眼神冷了下來:“李致,你明知道他喜歡你那麽久,還利用他的感情來達到目的,你他媽的是不是個人?!”

酒吧的音樂剛好播到一曲結束,霍驍厲聲的話語清晰傳入了李致耳中,也讓隔壁桌的兩個人回頭看過來。

下一首音樂在數秒之後響起,李致卻怔忪著反應不過來,視線僵直地看著霍驍,好似聽懂了又好像不明白。

隔壁桌的那兩人隻看了片刻就轉回去了,幽暗的燈光隨著音樂節奏變化轉變著顏色,從空寂的幽藍過渡到熱烈的橙紅,與牆上的仿飛天壁畫牆紙遙相輝映,晃得人視野模糊不清,臉色也像被潑了五彩的染料。

平時霍驍不是個好管閑事的性子,但在這件事上他氣不過,哪怕清楚明天陸喆醒來肯定會怪他也不想忍。他眸光森冷地看著李致,看這人從他說出利用之後一直開不了口的窘迫樣子,隻覺得和陸喆受到的傷害比起來遠遠不夠。

這麽多年了,他一直知道陸喆瞞著對李致的感情有多辛苦,不久之前陸喆告訴他已經和李致在一起的時候,當時的語氣他到現在仍記憶猶新。哪怕他覺得李致會忽然喜歡上男人有點奇怪,但蘇晨晝的一番話卻讓他沒有再多想下去。

蘇晨晝說李致沒有想象中那麽抗拒同性戀,陸喆也是這麽說的。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對麵坐著的人終於開了口:“他是怎麽知道的?”

“你跟你弟在醫院安全通道吵得誰也不讓誰的時候,沒想到他就在樓上吧?”

李致交握在一起的十指用力握緊成拳,手肘撐著兩側膝蓋,垂著頭又陷入了沉默中。

目光掃過他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幾道青筋,霍驍沒有多看他頹喪的模樣,拿起身旁的大衣,起身道:“既然知道了就別再纏著他,否則他隻會更恨你。這件事你也別指望再解釋或者推卸責任,他那天從頭聽到尾,你沒什麽可辯的。”

霍驍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致盯著地板上細碎而複雜的菱形紋路,感覺大腦也像這些細小的碎片一樣被切割成了無數瓣,難以再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音樂聲在耳邊結束了一首又繼續下一首,仿佛播不完一樣響著,可那些平時能讓人放鬆的慢搖歌曲卻令他心煩無比。此刻他最想聽到的是陸喆以前給他放過的白噪音,那種海水一溫柔地拍打著沙灘,或者是下雨時雨點輕輕觸摸屋簷的聲響。

指尖插進發絲裏,李致用力拉扯著頭發,試圖用疼痛的感覺來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惜一點用都沒有。餘光瞥到了霍驍點的兩瓶啤酒,他拿起另一瓶還沒喝過的,直接對嘴灌了起來。

謝延找到李致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了。

李致躺在酒吧的卡座沙發上,一旁等待的警察問了謝延好些問題,又讓他出示了兩人的身份證。

得知他們是香港人,警察還查了其他證件,好在謝延有個隨身包,這些重要東西一直帶在身上。

警察檢查完離開了,謝延在李致身邊坐下,也不知道李致出門的這三個小時到底喝了多少,竟然能在陌生的地方完全醉死過去。

叫來酒吧的服務員,謝延給了小費,請對方幫忙把李致扛回車裏。

回到酒店,謝延費力地把李致弄到**,剛蓋好被子就看到李致的手機響了。

是湯盈的來電。

湯盈和李致相差不了幾歲,卻是李致的後媽,謝延清楚他倆私下的協議,且現在都半夜了還打來應該有要緊事,便接了起來。

湯盈說今晚李致的父親問起了之前澳門賭牌的事發經過,還單獨跟李嶸彥談了一個小時,李嶸彥走的時候神色如常,一點也不像理虧被訓斥的模樣。

她擔心會有變故,希望李致盡早回來。

第二天早上李致醒來,謝延把湯盈的原話轉達,當時李致剛從**坐起,兩側太陽穴都像被針紮過一樣痛,胃裏也一陣抽搐,緩了好一會兒才看著謝延:“昨晚我怎麽回來的?”

見他不問李嶸彥的事,隻關心昨晚,謝延隻得如實說了。李致解鎖手機,點開陸喆的對話框,手指按了幾下又去點刪除鍵,把打的字都刪掉了。

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謝延不得不提醒說:“李總,二十分鍾以後有一個跟弘大合作的視頻會議要開,您再不起來準備就來不及了。”

李致握緊了手機,謝延在一旁又等待片刻,直到手機屏幕自動熄滅了李致才掀開被子,下床去洗漱。

在房間裏接連開完兩場重要的會議,謝延又累又餓,看時間都過兩點了,他問李致是點酒店餐廳還是去外麵吃,李致卻穿上外套,讓他自己解決午飯。

跨出酒店大門,李致對著天空中形狀綿軟的浮雲端詳了片刻。

來北京好幾天了,終於看到了蔚藍的天空,漂浮的幾片雲也不再是灰撲撲的顏色。昨晚又下了一場雪,地麵上還是有積雪,氣溫卻不再像前幾天那麽刺骨。

迎麵吹來的風裹著不知從哪飄來的花香,氣味獨特沁人心脾,讓李致記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送給陸喆的香水。

那是一款中性香,在他手腕上,柏木與廣藿香氣味幹燥馥鬱,還帶著一點沙漠豔陽的灼熱感。但是到了陸喆頸間,幽微的紫羅蘭粉感取代了原本存在感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緩慢釋放出令人愉悅而沉迷的香氣。

那種味道李致形容不來,後來他買了一瓶送給陸喆,可惜陸喆不怎麽用。他以為是不喜歡,那瓶香水卻一直被陸喆放在書桌上。

以前想起這些事,李致都不理解陸喆的想法,現在再去追憶,就能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陸喆那些隱晦的,說不出口的,酸又澀的感受。

沿著步行道走了一段,他拐進那家茶館,在上次的包廂裏坐著,點了和那天一樣的點心與茶水,可惜今天沒有驢打滾,服務員建議他換另一款糕點,口感和驢打滾差不多,被他拒絕了。

等包廂的竹拉門合攏了,李致端起外觀精致的白瓷茶壺,給自己的杯子滿上。

杯中明黃色的茶湯色澤鮮亮,茉莉清香撲鼻,他抿了一口熱茶,目光遙遙去看窗外。

那天他滿心滿眼都是坐在對麵的人,沒有分心過窗外的風景,今天的心境卻完全不同。他朝著窗外看了一會兒,起身走到對麵坐下,換了陸喆的視角去看。

雖然是一條街道,但是不同的角度所能看到的世界卻大不一樣。

他的位置前麵是光禿禿的十字街口,擠滿了等待紅綠燈的電動車以及各種車輛。陸喆這邊能看到的則是街道兩旁栽種的景觀行道樹,以及一些還沒掉落的枝葉上覆蓋的點點白雪。

北京的寒冬沒有顏色,而香港地處南方,往年又因為城市熱島效應,所以每到冬天街道上都是綠蔭成片的景象。李致早已習慣了那種冬季,適應不了北京過於嚴寒的風雪,就像無法適應陸喆從此以後不會在他身邊一樣。

在椅背上靠著,他給陸喆麵前的杯子添了茶,端起來慢慢品,喝完以後再倒,就這麽靜靜地看著日頭西斜,金光傾泄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落在每一個歸家人的身上,直到餘暉漸漸消失,深沉的墨色從四麵八方將天空包圍。

倒扣在桌上的手機在來時調到了靜音,此時四下光線黯淡,屏幕上亮起的來電才有了明顯的提示。李致翻過來,看到上麵兩位數的未接來電,點開詳情,一行行名字映入瞳孔中,卻沒有他最想看到的那個名字。

他在這坐了三個多小時,除了公司的一些人,還有新塘開發區的項目合作方,弘大對接的鄭總以及合資署的王處都有來電。

這些人名從他眼中劃過,旁邊那些鮮紅色的感歎號仿佛在提醒他這三小時的任性失聯意味著什麽。

點開謝延的未接來電,李致回撥過去:“定兩張今晚回香港的機票。”

放下手機,他把杯子裏已經涼透的茶水喝完,最後看了一眼外麵華燈初上的景致,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