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發昏

楚引歌忙打住,“不聽了,不聽了。”

比起皇家秘辛,她還是更好奇自己的身世。

如腳底抹油般迅疾地挪到屋外,綠衫如蝶翼散開,在門後探出了個小腦袋,“劍師父,今夜不見不散。”

左淵挑了挑眉,暗罵自己確實是嘴賤,竟在她麵前說了天語會,暗歎道,可再也不能在她跟前醉酒了,這女娃娃大了,不好糊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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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墨深似海。

楚府,素心苑西廂內,楚引歌端著銅盆,拿著溫帕給趙姨娘細拭著臉。

她的精神頭已不大好,雙頰有些塌陷,麵色灰暗,但見到楚引歌,還是會勉強說上幾句話。

“棠棠,王氏是不是又為難你了?”

楚引歌搖頭,淺笑:“姨娘別擔心,我在畫院當值,她縱使瞧不上我,也得顧著天家的顏麵,不敢對我如何。”

她的眉眼如藏了一泓春水,聲調溫細,趙姨娘心中一軟,“她沒苛責你就好。”

又看著她已是姑娘家長開的嬌俏模樣,試問道:“棠棠,聽聞宣安畫院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有相看中的?”

楚引歌將帕在盆裏過了遍水,擰幹擦著趙姨娘的手背,溫言道:“姨娘,你忘了我及笄時同你說的話了?”

趙姨娘自然沒忘。

去歲楚引歌及笄時,已有不少人上門提親,但棠棠卻拉著她的衣擺,說不想嫁人,她那時看了幾家,皆因棠棠是養女,不是入府為妾,就是二婚續弦,她想到自己的遭遇,自然也沒看好,就想著再看看罷。

後來楚引歌考入宣安畫院,又有一些人家派媒人來說親,雖小家小戶,與楚府不算門當戶對,但嫁過去也算是正妻,可棠棠依然和她說,不想嫁人。

她以為是因為剛入官的緣故,棠棠應當有好些事要忙,這才又耽擱了過去。

現在覺出味來,她躺榻上驚起:“棠棠,你不會是想一世不婚罷?”

話音剛落就嗆咳了好一陣,人如抖篩。

楚引歌忙去順捋她的背,但雙唇緊抿,未去否認趙姨娘的話。

趙姨娘急道:“不可!咳咳……你看看我這身體還能有幾日好活?我還在,那王氏就已經將我們排擠至此地步,若我走了,你的處境就更艱難了,趁我還有些精力,姨娘從明日起,找媒人幫你相看城中公子可好?”

楚引歌搖了搖頭:“姨娘,我想守著你。婚是女發昏,姻是女做囚,我不想嫁人。”

婚是女發昏,姻是女做囚。

趙姨娘悲從心來,她的多年婚姻被棠棠一語道破。

許是因為她的可淒,所以楚引歌才年紀輕輕就對婚姻失望,是她耽誤了棠棠啊。

趙姨娘眼眶發燙,猛咳不止。

楚引歌輕拍著她的背,說道:“姨娘莫擔心我,好好休養,我問過大夫,這病會好起來的,若真有那麽一日……我自會從楚府離開。畫院的俸銀足以養活我自己了。”

趙姨娘看著她的神色極其認真,就知她早已籌劃好一切。

這孩子打小就這樣,看著文弱,但認定了事卻是不回頭。

她鼻尖發酸,道:“棠棠啊,女人孤身在世寸步難行,人言可畏,縱使發昏入囚,也可抵囚外的蜚短流長。”

楚引歌的手一頓,所以趙姨娘當初就為了阻那些人對她的指指點點,才入楚府當了妾。

但姨娘何錯之有?

她隻不過是受邀參加了一場詩會,卻在豆蔻年華被人陷害,錯得是楚老爺,可人們的閑談笑語的都是輕浮的女人,仿若她才是眾矢之的。

她的求救被人聲鼎沸淹沒。

她不得不入了囚,一入就是十五年。

趙姨娘慢慢閉上了眼,楚引歌默默將她眼角的淚擦了去,抱住了她:“阿娘,我本就沒了生父生母,赤條條得來,也就不懼赤條條得走,所以哪怕不婚不嫁,遭人數落一世,我一點也不在乎。但我在乎你,阿娘再等等棠棠,待我攢夠錢鋪好路,就帶你離開這囚牢,所以阿娘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趙姨娘在她懷中泣不成聲,半晌,在她肩上點了點頭。

她知道棠棠是在自縛枷鎖,陪她一同自困於楚府。

她這麽多年的慰藉,都來自這孱弱的肩膀。

這是她當初救棠棠的時候沒想到的,那時正是她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時候,她受著一夜複一夜的折磨,喝著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湯,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何用。

直到看到街邊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孩,灰頭土臉,嘴裏啃著發黴的饅頭,可眼神卻是透亮清澈,她那一刻感受到了向上的生命力。

她將她帶回了楚府,隨口給個吃喝,她就如抽條的幼苗蓬勃生長,半年後她告訴她,我叫棠棠,你能帶我去學畫畫麽。

她問,為何要學畫。

棠棠說,因為我的父親很愛畫母親,我會畫畫就好像和他們在一起了。

雖然這話棠棠早已忘了,但她卻記了十五年。

原來世上真有一世一雙人的存在,但棠棠始終未和她提起過,自己的生父生母是怎麽死的。

她不說,她也不會逼問。

她就帶棠棠去拜師學了畫,她托了母家的關係,才讓宋沂收了徒,她也是暗中才知,這宋師父是前首輔謝昌的好友,畫技了得,自謝昌被貶離鄴後,他已是不常執筆,也不再收徒,隻教自己的兒子宋譽。

但好在宋沂的妻子和母家大嫂是親姐妹,好說歹說,宋沂這才收了棠棠。

她昏昏沉沉做著那幾年母家興盛的夢……

楚引歌見趙姨娘睡沉了,這才恂恂退出了寢房,看天色已是不早,就匆忙趕去房內換夜行衣。

她為了夜中辦事方便,從十歲之後,晚間就不讓丫鬟貼身伺候了,讓她們早早歇下。

但這回她剛戴好蝴蝶麵紗,就聽扣門響,如春在屋外說道:“小姐睡下了麽?大少爺找您,已在偏廳等著了。”

楚翎找她?

他從未主動找過她,更何況是入了夜。

莫不是又懷疑她是女賊了罷?

楚引歌皺了皺眉頭,回道:“好,我換身衣裳就去。”

她不得不將剛穿好的黑衣脫下,重新套了件淺碧碎花百褶羅裙,素白披帛,簡單地綰了個發髻,素簪一支,快步往偏廳走去。

夜色轉濃,星辰寥落,廳堂的燈火慵黃,照得人影修長。

楚引歌邁檻跨步,就見一魁梧男子坐於上首,不緊不慢地執杯啜茶,一身石青色湖綢素麵直綴,更襯得他身姿偉岸,楚翎的五官隨楚老爺,冷峻奇秀,不苟言笑,多年的世家底蘊,倒顯出他的一股清貴。

她上前欠身行禮:“阿兄找我何事?”

楚翎放下杯盞,斂眸看她:“攬月樓的那幅彩繪不好修複吧?”

他的聲色聽不出情緒。

難道是在試探?

楚引歌按捺心緒,溫言答複:“雨勢太大,毀得有些嚴重,得費點心。”

言罷就覺不對,楚翎怎麽知道她去攬月樓了?這些都是畫院內部的事務……

她抬眸:“阿兄去畫院找我了?”

“嗯,”楚翎垂眸,呷了口茶,“下值路過,就進去了。”

路過?畫院在外廷西路的北三所處,而他,楚引歌沒記錯的話,金吾衛都在內廷東路,養心殿附近當值。

這一個東,一個西,一個外,一個內,說起來怎麽都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她看到他的耳尖有點微紅。

一個大膽的想法陡然在楚引歌的腦海冒出:楚翎繞了那麽遠的路,不會是想接她下值一起回府吧?

她沒拆穿,本想問問藏書閣女賊一事的著落,但她平日裏不是個會多管閑事的人,怕他認為是欲蓋彌彰,就沒說出口。

思忖片刻,她笑說道:“那彩繪脫色厲害,院裏的材料不夠,所以這幾天我都得去山上找綠鬆石,不在畫院。”

“怎還要你去山上尋?畫院就沒個雜役?”

在楚翎眼中,畫師隻需做好畫畫本身,旁的皆可由他人代勞,何況是尋料這樣的苦力。

但他溢於言表的關心,讓楚引歌有些不適。

她笑了笑:“阿兄有所不知,這礦物有好有劣,若是等小役尋來至少得三五日,還得磨粉瀝幹,若是遇上不好的,又得重尋,那這些時日就白費了,倒不如我自己上山尋。”

楚翎看著她柔情似水,想著她那麽纖細的指尖扒著那些灰土,山上又多藤蔓野枝,她那手腕輕輕一碰就見了紅,若是被劃到,還不得見了血?

她說得雲淡風輕,可他的心裏卻莫名忽地一疼。

更何況如果遇上那起了色膽的莽漢,她一個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的弱女子怎能反抗得了?

“不可!”楚翎揚聲,“我明日派兩名護衛跟著你,縱使幫不了什麽忙,但護在你身側也能安心些。”

楚引歌暗暗叫苦,她上山還想去找劍師父呢,這有兩個人跟著,還怎麽堂而皇之地飛來飛去啊。

她不知楚翎是怎麽了,好像從早間下馬車後就有些反常,莫不是她的眼淚讓他悲憫心大振了罷。

她忙周旋道:“阿兄不必,那礦地是天家的,本就有人看守,十分穩妥。”

不過她隱去了看守人是個老者,總在樹下昏昏欲睡的身份,所以她才能來去自由。

她又和楚翎解釋了幾句,諸如礦地沿途皆有標記,不可被畫院之外的旁人看到等等瞎話,後者才得以罷休。

天色已愈發昏沉,恐是過了她和左淵約定的時辰了,楚引歌往上首覷了眼,楚翎依舊若無其事地喝著茶。

隻是他的耳畔愈加發紅。

蟬鳴漸息,楚引歌佯裝困乏,打著哈欠,羽睫微斂,琥珀般的瞳眸浸潤了層水霧,眉目繾綣。

“困了?”楚翎看了過來。

楚引歌捂嘴含著歉意笑了笑,她其實還是沒太搞懂楚翎這趟來得用意,不會就隻是跟她閑談罷?

“那就早早歇下罷。”

還真是跟她來閑話家常的?楚引歌壓住心中的疑惑,欠身道:“是,阿兄也早些休息。”

話音剛落,就見剛剛握著瓷杯的修指伸在她麵前,骨節分明,掌心上靜躺著一個青瓷小瓶。

她抬眸望向他。

楚翎避開了眼神,隻是紅暈從頸側漫上了耳後,像落日時的餘暉,帶著不可言喻的羞赧。

他低咳了聲:“睡前抹在手腕上,指痕消得快些。”

作者有話說:

楚翎:她很柔弱,需要我保護。

楚引歌:他很異常,我得編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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