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衣人
相比眼前的彩繪,宋譽顯然對楚引歌拿了何物興致索然,淺聊幾句,就失了話頭,專注修修補補去了。
可楚引歌心裏卻是一團迷雲。
她昨晚去藏書閣時,就聽到屋頂有疾掠的腳步聲,極其輕微,足以見得此人輕功極好,要不是她豎耳凝神,還不容易發現。
下一瞬,她往廊下一瞥,就看到一道高瘦迅疾的黑影從窗下倏爾閃過,她本著各偷各的盜義原則,就沒去幹擾。
哪想到這人倒是給她惹了不少麻煩。
此人不知去了何處,她隻聽“霹靂”一聲巨響,在靜夜中顯得格外突兀。
還沒來得及細思,就聽到金吾衛的高呼:“藏書閣有賊!”
紛至遝來的腳步聲襲來。
楚引歌心裏腹誹此盜賊的輕功甚好,但盜竊技藝實屬不精。
她撐欄一翻,往窗下一跳,哪想楚翎候在那裏,她越過他的肩膀,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黑影在其背後竄出,輕快地藏匿隱於黑夜中了。
他消失了,把她留在了這裏。
似是在走前還回頭往她這裏瞧了一眼,之後就很是幹脆地跑遠了。
明明是他引發的**,卻讓她留下來收拾爛攤子。
之後就是她和楚翎的糾纏對招,以及突如其來的暴雨……
現下細細覺出味來,那賊人昨晚應是去了暗室,觸動了機關,才會造成這麽大的動靜。
她感覺胸口一頓悶堵。
現下恐怕所有人都認為是女賊拿了暗室的東西,真是冤枉至極,她連暗室在哪都不知道,卻還要替那人頂這麽大一口黑鍋。
她放下畫筆,看向攬月樓的四處,極盡奢華。
左有一人之高的掐絲琺琅景泰藍盆景,多鑲南紅瑪瑙作花,右有銅鍍金紅寶石梅花盆栽,翡翠作葉,寶石作蕊,精雕細琢,纖秀華麗。
碧璽鋪牆,豪奢華靡。
還好她昨晚雖磕磕絆絆,但也運氣尚佳,沒碰倒這兩處寶貝,否則她現在就在刑獄司呆著了。
她用手觸了觸紅漆窗欞,細看,才發現竟是鐵作,且和碧璽有數不盡的銀線相連。
難怪她昨晚無論用劍砍,還是用腳踹,窗皆紋絲未動,原來這些窗皆被牢牢地緊扣在牆。
她輕笑了聲,倒真如昨夜她所想,這哪是個攬月樓,倒像極了至尊至貴的囚牢。
楚引歌看了眼烏木鎏金寶象纏枝軟塌。
她的腦中突現那男人將她壓製在身下的情景,調笑戲弄,輕笑繾綣,任她百般掙紮,劈掌絞殺,那人卻能從容不迫地一一化解,令她動彈不得。
一個念頭在心上陡然閃過。
楚引歌快步往前:“宋譽,你知道世子會武功麽?”
宋譽還陷在畫中,一時還沒回過神來,舉著筆刷,兩眼茫然轉頭看著她。
背後是大開的出水芙蓉,他的墨綠衣袍紛飛,端坐其前,臉上沾了許銅藍,眼神蒙了層霧氣,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畫手。
楚引歌擺了擺手,“罷了,問你也是白問。”
“你幫我跟畫院告幾天假,這蓮花要用大量的石綠,我去山上找孔雀石了。”她往樓下走去,想到什麽又抬眸,笑意溫潤,“對了,那封信是我家阿妍寫給你的,別忘了看。”
良久,宋譽才凝神,不對啊,他昨日才盤點過,畫院的孔雀石還有足足三籮筐,用上十年都不足為慮。
阿楚這是在躲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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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寺,僧房內。
青鶴瓷九轉博山爐內焚著香,青煙布繞,綿綿縷縷。
“劍師父,你一個練劍的,還整這麽文雅,” 楚引歌被香氣嗆咳了兩聲,笑道,“不會是哪個小娘子送來的香吧?”
她剛伸手要拿桌上的荔枝,果盤就被挪走了。
左淵剔了她一眼,“我現在是出家人,哪有什麽小娘子?” “
楚引歌笑道:“劍師父,你算哪門子出家人。”
她從香爐底下的櫃裏摸索了片刻,不一會就拿出幾個空酒罐放在桌上,“我可沒見過喝酒的和尚。”
“酒肉穿腸過,佛祖在心中,”左淵忙放下果盤,將瓶罐收起:“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賤師父,賤師父地叫我,多不雅,你怎麽叫那畫畫的,就怎麽叫我。”
他說的教畫畫的,就是宋沂。
宋沂可比左淵嚴肅得多,若是勾線不到位,或是臨摹得不滿意,宋沂是真打手心,所以每次楚引歌見到宋沂時,總是乖巧地候在一側,畢恭畢敬地叫著宋師。
她在宋沂麵前可不敢造肆。
但左淵不同,他們的相識都和他人一樣極富戲劇。
兒時,宋沂帶著她和宋譽來天佑寺附近的山林采風繪景,結果有一和尚從古道上經過,看到她後,非說和她有眼緣,要教她習劍。
這個和尚就是左淵。
宋沂不同意,結果左淵就拿劍抵在他的頸側,看向她:“要你師父還是跟我學劍?”
別無選擇,楚引歌就開始跟左淵習劍,雷打不動地每隔七天,她必上天佑寺,明麵上是燒香拜佛,實則是被迫學武。
而她也漸漸知道,這假和尚原是天池派的掌門,隻是不知何故,退隱在這寺中。
按照左淵的說辭,江湖膩味,紅塵勘破,幸得住持寬宏,容得他在這濁世還有一隅住地。
但楚引歌卻覺得並非如此,若真是六根已淨,就不會在深夜喝酒練劍。
他心裏有放不下的事,也有放不下的人。
可楚引歌無論如何逼問,他都未曾鬆口半分。
隻是在前日醉酒時,看著她,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他們說她死了。”
她這才找到了契機......
眼下,楚引歌剝了顆荔枝,白潤入腹,滿口香甜:“左掌門。”
她笑得燦爛,如旭日初升,令人一瞧,暖意肆散。
左淵指了指她:“你這個女娃娃別以為這樣笑,我就不知道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說罷,又求我何事。”
楚引歌擦了擦指尖,從懷中將油布往桌上一放,衝左淵眨了下眼睛。
左淵狐疑。
拿起油布,打開一看,驚呼:“十二劍法!”
還沒來得及細看,楚引歌就從他手中搶過:“師父,你別忘了你前天晚上醉酒後,說過的話。”
“我說過什麽?”
“你說,”楚引歌清了清嗓音,模仿那晚左淵坐在樹下的神色,手執酒杯,花葉簌簌,“——天語閣說她死了。我可不能告訴你她是誰。天語閣聽說過沒?嘖,這都沒聽過?所謂天語,即替天言語,盤問天下要事,換言之,這江湖中所發生的事,沒有天語閣不知道的。你想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想去?你若將皇城藏書閣中的十二劍法取來,我就帶你去。”
楚引歌抖了抖書,笑顏盈盈湊近,“師父,書我可是拿到了,你也不能食言。”
她此生唯二願。
一願,賺錢養家,將趙姨娘奉養到老。
二願,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父母是誰,得罪了何人,因何遭那場殺戮。
“好徒兒,那地不是你該去的。”左淵呷了口茶,眼神飄忽,“何況這醉酒後的話怎能作數?”
“這麽說你還想抵賴?”楚引歌佯裝慍惱,將十二劍法抱在懷中,往外走,“我現在就去灶房把它燒了,左右對我而言無甚用。”
左淵見她就要開門,知道這小妮子倔起來還真是說不準,他忙攔了她,無奈道:“帶你去,帶你去,真拿你這個女娃娃沒辦法。”
楚引歌這才笑了。
“左掌門最好了。”
她眉眼一彎,梨渦輕顯,仿若所有的煩心事皆隨流雲飄逝,與剛剛眉目冷淡的儼然兩人。
“你呀,有事左掌門,無事賤師父。”
左淵睨了她一眼, “今夜亥時,煙駝胡同。”
楚引歌這才心滿意足地將書交了出去,見他心疼地吹了吹十二劍法,如獲珍寶揣於衣襟內,不禁問道:“師父,你見多識廣,既然知道藏書閣裏有這本劍法,那必然也知道那暗室裏有什麽罷。”
“壞徒弟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就是昨夜我去藏書閣時,遇到了一個黑衣人……”
她將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左淵,當然將攬月樓裏發生的香.豔,一言含糊帶過。
“……嫻貴妃絕不可能是那黑衣人,那身高目測八尺左右,應是個男子。”
“所以,你懷疑黑衣人是世子?”左淵思了片刻,搖頭道,“不會是他,靖海侯府自從出了六城將軍後,怕天家忌憚,就承諾三代內棄武修文,且皇帝還會時不時地派禦醫前去切脈,世子不可能會武功。”
楚引歌微怔。
世子不會武功,她卻被他壓製在榻動彈不得。
心下不知是惆悵還是不甘,沒想到她被一個毫無功力的人挾製,那男人還在她耳邊談笑風生……
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那黑衣人引來金吾衛,她一人相抵千人,進退失據,也不會受這樣的重傷,也就不會被世子笑鬧。
歸根結底,罪魁禍首還是這可惡的黑衣人。
她忿忿道:“此盜賊甚是狡猾,若我再遇到他,非在他左右兩臂砍傷數刀,以解心頭之恨。也不知暗室裏所藏何物,竟能引得皇帝如此看重,這十二劍法丟了也沒聽到有什麽響。”
她拉了拉花和尚的衣擺,“師父,徒兒好奇。”
左淵瞅了眼她的指尖,這女娃娃從小就知道何時該柔,幾許該剛,他對她就像老父親對著閨女,這般撒嬌怎麽抵擋得住?
氣笑道,“想知道暗室裏藏有何物?”
楚引歌笑著點頭,乖巧得不像話。
“哦,告訴你也可,但一本劍法隻能換取一個秘密。想必今晚就不去天語閣了,”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瞥了她一眼,故弄玄虛道,“那暗室裏藏有……”
作者有話說:
白川舟:我還會找你。
楚引歌:我跑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