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受得起
夜深如晦。
她們兩個尚未出閣的姑娘家竟然在深更半夜探討一個男人的腎欠佳......
屬實是詭異了些。
不過楚引歌恐此事的傳聞可能與自己有關, 便問上一問:“那幾個肆役是如何說的?”
“他們說,那天書肆來了一姑娘,嬌容月貌之極, 當真如九天仙子, 世子爺當場就挪不開眼了, 請人姑娘去了酒樓......”
楚引歌眼睫低垂, 麵上不顯,但心中已是砰砰直跳,明明是那幫人拚命往她手上塞那書, 世子爺解了困, 怎麽就被說成了一出風流韻事了......
她不露聲色地給自己斟茶,一口飲盡,才穩住心緒聽楚詩妍續說。
“後來世子爺還返回了書肆, 將姑娘看過的書都買了回去,其中有一本叫什麽《壯陽要略》,有個小廝推測說世子爺和姑娘可能是舊識, 那姑娘看著就有書卷氣, 來書肆估計是來查閱如何治愈世子爺的隱疾......”
這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楚引歌心下暗忖,她怎麽可能是在查這個......必是那對她翻白眼的肆役造的謠, 但白川舟將她看過的書都買回去了?
楚引歌呷了口茶, 指尖轉動。
楚詩妍說得口幹, 也給自己添了杯水, 稍抿了口, 就直皺眉:“棠棠, 你怎麽愛喝起茶了?好苦...”
楚引歌趁此轉過了話題, “嗯, 阿妍, 你今夜來不會就隻是想給我說這個罷?”
楚詩妍這才想起正事,從袖中拿出了幾張銀票,認真道:“棠棠,我這人糊塗愚鈍,但再怎麽個榆木腦袋,凡事想個幾天也能想明白了。你這是替我在出嫁。”
她跪下,兩行清淚直流:“棠棠,對不起,母親和父親將你陷於此境,我......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彌補你,這是我攢了多年的零用,還當了些首飾,留著給你傍身。”
楚引歌本以為她是來問今日見楚翎一事,未料到竟是來送錢,心下暖流湧現,忙將她扶起。
“阿妍,你不用替我感到愧疚,我細想了番,若是真逃不開婚嫁,那嫁給世子爺於我而言,已是極好的歸宿。”
楚詩妍還是滿臉擔憂,將銀票硬塞給她:“那世子爺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在書肆地撩撥姑娘,棠棠,你日後免不了要受好些委屈,這是妹妹的一點心意,你收下,我能安心些。”
言罷,她就飛奔而出。
楚引歌握著銀票,忙追出門,就見廊下的那姑娘回了頭。
簷下的燈籠輕擺,暖光投在楚詩妍臉上,那爛漫的嬌顏上泛起了笑,竟是少見的苦澀。
她的裙裾飄飛,輕語道:“棠棠,哥哥在獄中吐血了,傳到了父親的耳中。”
楚引歌怔怔,也就是說她去慎刑司一事被楚熹和王氏得知了,難怪阿妍能忍著好奇不過問她和楚翎談了何事,原道是早知道了。
“棠棠,我好像好心辦了壞事,”她苦笑道,“你別怪哥哥,他本就性子好強,之前也多次與我提過世子爺放誕不羈,可眼下喜歡的姑娘卻被他最不看上的人娶走了,他不甘心,緩緩就好了。”
楚引歌不想過多談論那個將她強硬抵在牆上的人,他的指節發白,用了狠勁,她那時在他的布血的瞳眸中看到的不止是不甘,還有憤懣。
他在憤怒她的不順從。
他對她的或許不是喜歡,而是好擺布,在楚翎眼中,他們本就是不對等的罷。
如果沒有白川舟,就因為他想要娶她,她就必須嫁給他了麽?
這是什麽混賬道理。
平等,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的,他也不會考慮她是否願意。
可那個人會,會同她說,不想你嫁得太委屈。
楚引歌眸光微動。
所以即使沒有王氏,即便他沒有入獄,還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楚將軍,她寧願赴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這些話她沒有講給阿妍聽,她是他的親妹妹,楚翎於她而言,是萬丈光芒的倚仗。
她沒必要去撕開裂口讓阿妍看這血淋淋的不對等,更何況,阿妍太過天真,沒看過這人世間的瘡口,她也未必懂。
楚引歌緩緩走進,將銀票放入她的手中,扯了個淡笑:“這些錢財還是留給自己罷,你若想和宋譽在一起,那這些日後總要用到。我這裏不用擔心,快去睡罷。”
言罷,她就往回走。
卻聽到身後帶著哭腔的一聲嗚咽:“棠棠,你別怪哥哥,十月初六,是他的生辰。”
楚引歌扶在門上的指尖顫了一顫。
他的生辰日,她的解脫時。
她第一次覺得這日子選得好,確實是大吉。
羽睫低垂,但麵上終究是沒有過多情緒:“嗯,知道了,去睡罷。”
她推門而近,踏著禦風而來的斑駁月影,看著地上那團團的廢紙,東方美人的茶香在屋內四溢,她突然很想順著當下的心意,給他寫一封稱不上情箋的書信。
誇誇他,他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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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兩天,楚引歌就每日上下值,立冬都會按時來接送她,但她一直沒見到白川舟,不知道他又在忙什麽。
也不知那幅《賞蓮圖》,他是否取到了。
她不由得猜測他是不是沒借到,但因在她麵前信誓旦旦地誇下海口,就抹不開麵子在她麵前晃悠。
直到第二日的夕暮,立冬來接她時,滿臉殷勤說道:“夫人,今日爺邀你回府上吃晚膳呢。”
楚引歌一聽就明白了,這府上是薔薇居。
她突然想到那會她說要請他吃飯,他還那般痞痞地調侃,“兩碗陽春麵?”
後來還不是吃了他手打的兩碗麵。
她噗嗤就笑出了聲。
立冬看自家的世子夫人朱顏粲然,撓了撓頭,小兩口真是怪,和世子爺吃頓飯,還沒吃上就這麽開心了?
世子爺也是古怪,明明腿傷成那樣,還要強撐著去夥房擀麵,他看著和廚子擀出來也差不離,好心勸他歇會,誰曾想又被臭罵一頓,說他銀子白領了,讓他早日拿出來充公......
爺確實寒磣小氣,總是惦念著侯夫人給他的幾錠銀子。
楚引歌又想起一事,忙說道:“得先回趟楚府,還沒和姨娘打聲招呼......”
“夫人莫急,世子爺早交代了人去稟,您安心隨奴去罷。”
馬蹄嘚嘚,步履從容,在柔和暮色中踏在回府的青石板路上,楚引歌生平第一次對用膳有了期待。
有人洗手作羹湯,在等她回府吃飯。
那是她的.......夫君。
楚引歌掀開車簾,看天際的彤雲翻卷,她的唇角難以自製地上揚。
她之前最討厭就是暮色四合,下值鍾聲響起之時,因為這就意味著她又要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看著王氏惺惺作態,聽那些令人齒寒之語。
可她現在好像有點喜歡,這溫柔的黃昏了。
馬車穿過片片煙火流氣,路過從從人聲鼎沸,停在那被霞光流淌的“薔薇居”的門口。
有個男子抱臂倚靠在門框上,懶懶地看著她下馬車。
他今日穿了一身寶藍銷金雲紋團花湖綢直綴,是一副居家裝束,更添了幾分清朗之意。
那腰間還有幾點麵粉,楚引歌過去幫他撣了撣,很是自然。
白川舟的眉眼輕提,輕捏著她指尖的軟肉,懶散笑道:“我們家幹活的回來了。”
活脫脫一在家等夫的小嬌妻狀。
楚引歌現已能對他的調侃處變不驚,唇角勾了勾,她也知道他走不了才靠著牆,便主動伸出胳膊扶他,但還是忍不住勸道:“爺,你下回能別騎馬麽?”
“騎馬?”
“你這腿不是騎馬摔的麽?”
白川舟停了一瞬,也沒想到其它好的借口,頷首道:“好,那以後騎馬,夫人帶著我。”
他倒是會占便宜。
“可我不會啊.......”
“夫人怎麽什麽都不會。”
楚引歌一聽此話,心生不樂意,剛要反駁,就聽他慢斯條理道:“楚引歌,你說你除了五官長得絕色,畫功了得,鶯色婉轉,敬老慈幼......”
他一直從門口說到了廳堂,“.......知情識趣等長處外,還會幹什麽。”
楚引歌已笑得樂不可支。
白川舟看她言笑晏晏,明豔如繁華絢麗煙花,身後的簇簇薔薇都黯淡地失了色,他也不禁心裏軟塌塌的。
“楚引歌,你笑起來真好看。”
他莫名地就將心裏話說了出來。
楚引歌抬眸,就跌進了他的眸心中,璨若星辰,她唇角的笑意未收:“爺,你是不是總是拿這套哄姑娘們啊?”
她見他落坐後,才鬆手,笑著說:“這招還成,不過卑職可受不起這些雅詞。聽著像是媒人在說吉祥話,很是喜慶。”
“.......”
他口幹舌燥,絞盡腦汁說了一路,就得到她的一句“很是喜慶”,白川舟被氣笑:“夫人如此了解媒人,想必聽過不少吉祥語罷?”
楚引歌淨了手,又拿了溫帕遞給他:“是啊,及笄後就有很多媒人上門說親了,她們將那些男子說得天花亂墜,可說到最後不是鰥夫續弦就是納妾庶室,要不是有姨娘一直幫我拚死攔著,楚夫人早將我嫁出去了。”
她說得坦然,可是話落在他耳中卻很不是滋味。
白川舟垂眸擦著自己的手指,瞳孔微縮,她這些年一定過得很不如意罷。
兩人未再言語,這一頓麵吃得很安靜。
不過楚引歌上了一天值,是真餓了,倒沒察覺白川舟的情緒有何不對勁。
再因他做得這手擀麵確實美味,極有嚼勁,入口爽滑筋道,每根麵條都裹著濃濃的茄汁,還知她喜食酸辣,淋了辣椒油,吃得很是過癮。
她連吃了兩碗,額間沁了薄汗,才停下來。
白川舟見狀,將帕子遞給她,又喚道:“立冬,往冰鑒再加些冰。”
楚引歌考慮到他滿身傷口,不宜過寒,忙製止。
她擦了擦嘴,好奇問道:“爺,你為何會做麵?”
按理說世子爺從小錦衣玉食,鍾鼓饌玉,何須要自己動手?若是因趣味,那也做個一兩回便罷了,但他這麵做得比聽濤樓的廚子做得還要勁道,想必是做慣了。
這問題她上回吃過就想問了,但那時還覺得冒昧,明明是她請人家吃飯,卻是人家來做飯請她吃。但自從前日他與她說,任何事都可以直接講,她也覺得日後總歸要一起過日子,還是坦然些好。
隻見白川舟看著她,眸色幽深:“你想聽?”
楚引歌狐疑,這有什麽聽不得的?點了點頭。
他的聲色微沉了些,清冽低啞,帶著說不住的克製,緩緩道來:“我曾經救過一個人,救他的時候,他渾身是血,雙目失明,喉中失語。我找到了一個破屋,但尚可躲避風雪,照顧了他三年又八個月,他也愛吃我做的麵。”
楚引歌倒沒想到還有這段淵源,饒有興趣:“爺是在多大的時候救了他?”
“十歲。”
楚引歌算了算,白川舟十歲時,她才五歲,正是經曆了那場滿門屠殺之時,死了那麽多人.......
她眸色暗了黯,她又想到了那複而往返的嘚嘚馬蹄,若是她不跑,恐怕自己也死在了那些人暴虐的劍下了罷。
不過轉念一想,那一年也並非發生的都是壞事,至少還有一個少年在另一個地方救活了一個人,不是麽?
楚引歌荒蕪的心裏落下了棵綠芽,或許,這人世間也並不是那麽差勁。
“爺心善。”楚引歌真誠誇讚。
三年又八個月,也就是從白川舟十四歲之後就沒再照顧他了,想必他是恢複康健離開了罷?
“那他現在在何處?雙目是否清明了些?可會說點話了?”
白川舟突然不敢對上她的視線,長睫微垂,墨黑的影蓋住了他眼瞼下的青灰:“先生在一年後已會與我開口言談。但我尚不知先生是否雙眸清明,因為他揭下了遮在眼目前的白綢帶.......”
他頓了頓,“......是在死的那一天,我還沒來得及問先生看不看得到我,他就倒下了。”
那不繡一物的白綢帶從先生的手中脫落飄飛,最後落地,垂躺在他的身邊,染了大片的紅。
楚引歌怔愣,一陣悲涼,“他死了?”
她的心莫名絞痛,如溺在水中的失桎,連呼吸都擱淺了。
“他怎麽會死?”
原來被救的人也不會長命百歲,世子爺都那麽悉心照顧,但人好像都有它的命數。
白川舟緩緩抬頭,唇線緊抿,聲色泛了啞腔:“被侯爺殺了。”
靖海候爺,他的父親.......
楚引歌見白川舟的眸底泛著幾絲猩紅,突然覺得自己露悲實在太過失態,世子爺應當是才是最難過的人罷。
他照顧了那麽久,等到了那個人有所好轉,卻被自己的父親殺了。
難怪第一回在攬月樓拔劍相待時,她說要去燒了靖海侯府,他很有興味說回幫她添把火。
她那時以為他是戲謔,但現下想來恐怕是有幾分認真。
他應當恨極了自己的父親,畢竟他尊稱那個人為先生。
楚引歌緩緩問道:“爺曾說會古琴,也是先生所教的麽?”
她想將他從悲傷中拉離。
白川舟點了點頭,望向她:“是,先生擅撫琴,精字畫,懂古今,好像沒有什麽是不會的。”
楚引歌撇了撇嘴:“ 難怪爺說我什麽都不會,原是見過了這樣的高人,自然是將旁人不放在眼裏了。”
白川舟一把將她拉過,坐於自己的腿上,在她腰間的力道加重,差點就將那句“你同你爹吃什麽醋”脫口而出。
唇舌一轉,語氣懶懶:“我說了那麽一大堆,怎麽不聞你聽見,反倒說我是媒人?”
他的麵色閑散了下來,又恢複成了那個傲世輕物的世子爺。
楚引歌坐著心裏直打怵,挪了挪自己的臀。
“楚引歌,你不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不能輕易動麽?”
她愣了一下,莫名想到阿妍昨晚跟她灌輸的那些穢言穢語,嬌靨瞬時麵如霞飛。
楚引歌喉間發澀,小聲嘀咕:“我這不是怕你腿疼......”
白川舟低笑了聲:“我哪有這麽嬌弱。”
楚引歌未語,但心裏卻輕哼,他怎麽沒有?後腰傷口稍稍一崩就要抹藥,方才從府門口走至這,明明可以倚著牆回來,還非得搭著她的胳膊,說自己腿疼就得人扶著才好受些。
雨天不喜濺水,喝茶前得親自洗盞,早晚都得換一套袍衫,比姑娘家都麻煩,簡直比庭院中的嬌花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有,我剛剛說得那些喜話,”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讓她回神,“隻哄過一個姑娘。”
楚引歌安靜地看著他,她現在有點迷糊,一個姑娘是指她麽?
“何況,就衝你找夫君的眼光,”白川舟眼眉輕佻,聲色清潤道,“再矜貴的清詞麗句,你都受得起,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世子爺:我老婆天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