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摸劍痕

——“會暖榻, 夫人不想試試?”

白川舟身上的木香隨著夏風拂傾,落在了她的心尖,還有他的衣擺, 輕輕擦過她垂袖的手背, 點點酥麻。

楚引歌覺得有一類人就是天生的壞痞, 比如他, 從骨子裏就散溢著勾魂的陣法。

許是招架了多次,她已能穩穩地站在這聽他戲謔,不腿軟不發慌, 原來熟能生巧也適用於此。

總不能回回都落了下風, 楚引歌轉了身,直視著他:“爺,暖榻也是夫妻之道麽?”

她的眸色明亮, 身後是餘霞綺麗,在她墨綠裙衫上鍍了層淡淡的日輝,她站在光中, 不急不躁, 坦坦****地看著他,用他教給她的話回懟他。

白川舟愣了一瞬, 忽而想到她在醉酒, 酩酊迷離時說得那句“我夫君啊”。

她應當是個很遵守契約盟誓之人, 一旦定了親, 就將他歸進了自己的生活裏。

這倒有趣。

白川舟低笑道:“楚編修長能耐了啊, 孺子可教也。”

“可我們不是表麵夫妻麽?那暖榻恐怕不合適罷, 日後你若有喜歡.......”

楚引歌本想說“你若有喜歡的姑娘”, 可轉念一想, 不用日後, 他這個紈絝,現在喜歡的姑娘應當也極多。

便改了口,“日後我若有心儀的男子,你開府的意圖也已達成,我對你也不大中用,我們自是要分道揚鑣。既如此,那不如從一開始便分房住為好,免得日後麻煩。”

原來是在這等著他。

白川舟氣笑,“楚編修好謀略,未嫁進侯府就已想好改嫁之路。”

他剛剛還想她會不會因契約從一而終,看來是不會,她現在就在找退路了,這姑娘還真是能氣人。

“虧爺對你這麽好。”

“我.......”

“小白眼狼。”

“.......”

楚引歌失語,怎麽分房住就成小白眼狼了......

何況不是他說得任憑造次,這怎麽從第一條就開始造次不了?

說話不算話。

見他走遠,楚引歌忙跟了上去,“好,那我們首條有待商榷,其餘的條例呢?”

“沒看。”他的語氣帶點氣惱。

“可爺剛剛不是說眼都看瞎了?”

“嗯,”白川舟懶懶地應道,“看了第一條就痛徹心扉,小夫人竟嫌棄我至此地步,哭瞎了。”

原道是這般看......瞎了,這鬼話連篇的天是徹底地聊不下去了。

幸好尚學堂已在眼前,應是下了學,堂內很是安靜,沒有朗朗書聲傳出。

剛至門口,就聽到一歡快清音:“世子舅舅!”

楚引歌抬眸,見來人劍眉星目,他沒有延續侯府獨有的多情眼眸,相反,他的眸色烏黑清澈,雖年歲尚輕,但已顯露帝王之姿,站在那裏,就已有了迫人的氣勢,隻是在見到世子爺後,倒像是個孩子了,眉眼是可見的歡喜。

這就是近朱者赤罷,和世子爺呆一塊,你根本沒法嚴肅拘謹。

連她都能淡然處之地和他正經探討夫妻之道,暖榻之禮,真真是被帶歪了,學偏了。

見四皇子往她這裏掃了眼,楚引歌忙欠身行禮:“四殿下。”

四皇子全心撲在他世子舅舅身上,沒細看身邊的人,隻當是個宮婢,見舅舅手中捧著厚厚一摞畫卷,麵色鬱沉:“你的規矩是教的?不誰知要替主子拿著麽?”

楚引歌還未語,就聽白川舟散漫地笑了聲,殘照餘暉躍進他的漆眸裏,更添了輕狂之態。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她的規矩啊,我教的。”

詞中深意是滿滿的袒護。

又見白川舟將那疊畫卷放在四皇子手中,嗓音慵散:“自己拿著,和你母妃說一聲,不去她那用晚膳了,我得送你舅母回府。”

四皇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望了過來,他對女子好看與否還無所認知,隻見楚引歌身著一襲墨綠宮袍,上綴金絲雲團紋,便知是宣安畫院的畫師。

歉然問道:“舅母叫何名?”

楚引歌怕說了有作弊之嫌,正躊躇之際,就見世子爺衝她瞧了一眼,眸中有儏然笑意。

她倏爾就放鬆了下來。

白川舟微微俯身站在四皇子麵前,不輕不重地揉了揉他的腦袋,溫柔笑道:“殿下好好鑒畫,畫得最好的那張就有舅母之名。”

那語氣是快要溢出的驕傲,好似在炫耀。

他有些大言不慚,甚至有些不要臉,他都沒認真看其他人的畫作,畫院妙手高人眾多,怎就認定她畫的是最好的了?

可白川舟的聲色大方真誠,不容置喙,讓她也恍惚覺得她畫得是那般好。

她好像有點喜歡他的.....不要臉。

-

回府路上,馬車上的他倒是閑話寥寥,似是困極了,眸底漾了睡意,在她說完“爺休息會罷”,他就毫不客氣地趴臥而眠了。

楚引歌這才想起白川舟的後背有傷一事,不禁疚愧,剛剛應當幫他分擔點畫卷的,想必他已是逞能忍痛走了一路。

黃昏熏醉,煙霞映簾。

快要落日的光細碎地落在白川舟的俊顏上,他的長睫輕顫。

楚引歌往窗邊坐了坐,擋住了那擾人的光,他應是睡沉了,連呼吸都變淺了許多。

她這才敢細看他。

他的眉骨其實是深邃硬朗的,連下頜線都有幾分淩厲,看起來威嚴得不可侵犯,但許是他醒時,總是不正經地笑著,這些剛韌也跟著變得柔和。

他的眼瞼泛著青,楚引歌想起他眸底的猩紅血絲,一看就是夜夜笙歌,買笑追歡留下的痕跡。

她的心裏莫名地有些堵。

有時間尋花覓柳,卻沒工夫看她寫的約法三章,看了第一條就說錯得離譜,現下看來,就是他在為看不下去找借口開脫。

她挪了挪身,任憑光落在他臉上,好好曬曬他的厚顏。

卻在低頭垂眸間看到他手邊壓著的宣紙。

那不就是她寫的約法守章麽?

楚引歌輕輕地提著他的胳膊,竟一時沒抬得起來。

他的肌肉線條極其緊實,蓄滿力量,她不得不用兩隻手去托著,將其置於自己的膝上,再空出手去夠那三張紙。

等將他的臂膀歸置原位時,她覷了他一眼,白皙的玉容上帶著點熟睡的緋紅,很好,應當不是在裝睡。

楚引歌低頭看手中的紙,令她意外的是,他竟在密密麻麻的條例邊上仔細評注了,每一條都有。

譬如她寫道:“第二十三條,表麵夫妻在府中距離需保持一尺開外。”

他評注:“極為不妥。”

又譬如她寫著:“第四十五條,若是收到邀宴,夫妻雙方為秉承良好口碑名聲,需得一同前往。”

他評注:“尚可。”

諸如種種,她洋洋灑灑地寫了一通,他也慷慨淋漓地評了一番。

甚至還有一條她寫道:“若是爺有所愛,需納妾,吾絕不幹涉。”

他的筆鋒與天語閣閣主的穩健截然相反,極隨性,這一條就似是帶著賭氣評注:“小沒良心。”

“......”

這倒是和他方才說得那句“小白眼狼”異曲同工,她在他心裏好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娘子。

全篇看下來,凡是府內涉及到不同吃不同住等之問題,他都是“極為不妥,刪之”,但若是府外赴宴,他都評為“尚可”,甚至從那上揚的筆觸中還能看出他的喜悅。

他的筆勢就能看出他提筆時的心情幾何,喜怒悲歡皆在筆畫之中,情韻欲流。

楚引歌也算是看明白了,世子爺單純良善,就是愛玩,還得讓她帶著他一同遊玩。

但他好像還想和她同吃同住,楚引歌略一沉思也想通了,若是剛開府,偌大的府上除了丫鬟小廝,恐怕隻有他和她兩人,以他遊戲人間的心性,這當是無趣得很。

她若再另擇一院而住,他怕是要更鬱悒了罷。

難怪他如此反對。

轉念一想,其實住在一個院裏也可,平日裏聽他打趣逗樂倒也解悶。

楚引歌將紙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他臂膀下,可真沉。

這體魄倒是極有練武天資,但聽劍師父說,侯府自六城將軍後三代內不能習武,真真是可惜了。

日落終於跌進了迢迢山海,車廂內餘風情幾兩。

她在看他。

楚引歌抱膝,借著道路兩旁時隱時現透出的燈火,看他的長睫卷而翹,薄唇勾彎而撩人,不知怎麽就笑出了聲。

這口是心非的家夥。

他明明將每一條例都認真地看完了,還心口不一地說沒看。

馬車顛顛,這是一天中最含糊的時刻,晝透進了夜,夜纏著晝,邊界不分,曖昧不明。

楚引歌白日的理智也有幾分被顛出了車外,她緩緩靠近了半許。

這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啊。

雖風流紈絝,但天真無邪,都不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就敢娶她,會在四皇子麵前誇她畫畫那般好,會認真看她所寫的守章,會給予她尊重,會不想她嫁得太委屈。

他白皙的脖頸上還留有那道劍痕,雖淡了,但還是一偏頭就能瞧見。

也不知他若知曉她就是那晚女賊作何感想,會不會惱羞成怒,當場和離。

若是如此,就隨了他的願,離就離罷,他已經幫她許多。

她突然想去碰碰那喉間的淡痕。

楚引歌被自己冷不丁冒出的荒誕想法嚇了一跳,她的神誌在告誡她不可以,不合規矩,成何體統。

可這想法卻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搖曳生姿,她的指尖已經開始要遠離她去流浪。

心底的聲音又在催說,去碰碰罷,這樣能將你的愧疚少上幾分。

楚引歌被自己說服了,她對他確實有幾分慚愧,那晚若不是遇到世子爺,恐怕她早已在慎刑司遭邢獄之罪了。

她舔了舔幹燥的唇。

深看了他一眼,應是沒醒,車廂回**的隻有她亂蹦的心跳,咚咚之聲響得厲害。

楚引歌小心翼翼地,誠惶誠恐地探出一指,屏氣凝神,輕輕地、輕輕地覆在了那淡痕上。

其實已經淡到感受不到傷痕的凹凸了,指端傳來的皆是他體膚的溫熱。

她沿著劍痕柔緩輕移,小指似還掃到了他的喉結。

這也是她在那晚磅礴雨夜中最先探摸之物,她與他結識竟是因為他的喉結。

楚引歌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又想起那時她觸了後,他輕斥她占盡了他便宜。

其實那晚真沒有,因為在黑燈瞎火中,她隻想著逃命,哪想會碰他?隻是無意碰觸到罷了。

但今夜,倒好像有點乘其不備輕薄他的意味了。

楚引歌胸口隱燙,她覺得自己現在這般和那無恥閣主摸手觸臉有何分別?乘人之危就輕薄人家。

她有些不恥,忙將手往後一縮。

卻未料到被一滾燙的手掌抓握住皓腕,她心中大駭,做壞事竟被當場抓了包,明明她剛剛看他睡得那麽沉。

楚引歌偏頭看他,見他已睜開了眼。

眸底還泛著剛蘇醒時的水霧朦朧,濕漉漉地看了過來。

聲色也懶懶的,帶點未醒透的嘶啞:“小白眼狼,想偷偷對哥哥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棠棠對閣主:卑鄙無恥,輕薄人家。

棠棠對世子爺:單純良善,想同住隻是想同我玩。

世子爺:不,我隻是想暖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