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逢時

仲夏疾風,驟雨滂沱。

整個鄴城瞬時被攏在萬頃煙波之中,宮內的通明燈火也被雨氣氤氳裹挾,飄忽朦朧。

樹影撕扯,攬月樓簷下的鈴鐺被風撞得伶仃,響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同樣被這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還有在宮牆內道疾走的腳步聲。

一個頭戴黑紗帷幔,身著黑衣鬥篷的女子捂著被劍刺所傷的左臂疾掠,皮開肉綻的血水混著如注的大雨不斷地往下淌,她的左臂已受了多處劍傷,被雨水刺淋,更是疼痛難耐。

腳步越來越淩亂,前有攬月樓封路,後有金吾衛緊跟而上。

她垂眸,往宮牆下掃了一眼,火把如遊龍般遊跑,那是裹了油氈布的火把,縱使瓢潑也澆不滅,毫無疑問,她,楚引歌已經被四麵的官兵圍堵了。

“女賊往攬月樓去了!”

身後淩厲的發號聲伴著驚雷炸響,滾滾而來。

左臂的撕.裂感如同被萬千毒蛇侵噬,她唇色慘白,若再不找到出口,今夜恐會命喪此地了。

楚引歌咬牙加快腳步,避無可避,烏潤的瞳眸也似沁了雨水,下了決心,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眼前攬月樓的菱花隔扇門。

大雨瞬息被隔阻在外。

一樓室內的四角點有燭火,借著火色,楚引歌推了推四麵的檻窗,但皆是死窗!

也不知是何質地,她揮劍劈去,那窗欞竟是紋絲不動。

來不及細想,楚引歌左右環顧,空空****,無藏身之處,她將目光鎖向通往二樓的玉階,有一半隱在晦暗陰影之中,像潛在黑暗中的張著血口的獸,引著她去。

樓外整齊有素的腳步聲正逐漸靠近。

“那女賊正在裏麵!進去搜!”

說話的是金吾衛為首將領——楚翎楚將軍,她身上的劍傷皆是拜他所賜。

別無他法,楚引歌不敢在一樓多作耽擱,往二樓輕步走去。

“楚將軍萬不可莽撞!這是嫻貴妃的攬月樓,不得禦令不得擅闖。若是那女賊不在其中,恐怕皇上會降罪啊!莫不讓人先去通報一二?”

屋外紛至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駐。

“這一來一回,逆賊早跑了!”

“可楚將軍……”

楚引歌沒繼續分神往下聽他們的爭執,她得趁這些官兵躊躇之際,盡快找到出口。

畢竟那些官差會猶豫,但那楚將軍可是個說破門就破門的主,他認定的事很少會改變。

楚引歌了解他,她都能想象得到,那雙劍眼星眼在發號施令時,是怎麽的沁寒淡漠。

因為她稱呼他一聲阿兄。

楚翎是楚家的嫡長子,大夫人所生,從她五歲那年被二房趙姨娘領養至楚府,算下來,他們在屋簷下一同生活了十一年。

但所幸,他今夜交手時沒認出她。

終歸在他眼中,她是個手不能抬肩不能提,在楚府白吃白喝的楚小姐,或許,她這個當初被趙姨娘隨手一撿的沿街乞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她搖了搖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如果地形圖沒錯,攬月樓後就是金水河,她可以順著河道遊出宮外。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尋找一扇窗,可以逃脫的窗。

二樓未燃燈,楚引歌陷在混沌的黑暗中。

她不知這裏是否有高幾矮坐,怕萬一不慎碰到,弄出動靜引來楚翎,隻能小心小步往前。

室內闃靜,她從雨夜中帶來的潮氣在泛濫。

因受了重傷,她的鼻息很是不穩,她不得不費力提氣,緩步挪移,腳尖似是踢到了硬木,她用手觸了觸,應是一架雕花屏風。

她往屏風後頭走去,屋外的雨勢不減,她判著雨聲方向,往窗邊慢走。

一路上磕磕絆絆,茶幾,矮凳,圓桌,都摸了個遍。

似又踢到了何物,她的腳尖下意識地往後縮,抬手往前小心地辨了辨,好似碰到一凸起的疙瘩。

嗯?這是何物?

饒是她活了十六年,也沒碰到過如此怪異的東西。

她的柔指緩緩往上,是兩片柔軟的……

嗯?!

指尖摩挲輕觸確認,是薄涼的嘴唇!

她的驚呼被遏在咽喉。

這……這是個人?

楚引歌忙將手後撤,掀起輕紗,一片黑暗中,可以模糊看出眼前坐著個暗色輪廓,一動不動,那硬疙瘩是……她根據自己身上沒有的部分猜測,應當是喉結罷。

還是個男人?

楚引歌僵在了原地,她雖能膽大到深夜闖皇宮禁地,但絕非有熊心豹膽在半夜摸男人。

她有些恍惚,這人被摸了還能一聲不吭,莫不是死了?

那人始終未動,楚引歌搓熱了手掌,將指尖緩緩靠近。

他的鼻息,溫熱。

噴灑在她的指上,帶著些拂的癢,她忙將自己的手縮回。

在這遇到活著的人比死了的還可怕。

楚引歌不知這人不動聲色坐了多久,在這夜色中觀察她又有多久,但至少她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要麽是皇親國戚,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攬月樓。

要麽就是武功蓋世的高手,進入這宮內任何之地都如無人之境。

看這黑黝黝的周遭,且看這人能如此氣定神閑,她更傾向於後者,若是皇親貴胄,恐在她推門而至之時,就已經大聲叫嚷了,哪會這般淡定從容?

這人,應當不簡單。

心中有了判奪,楚引歌不敢唐突,低語求助道:“少俠救我。”

她隱了幾分真音,喉間有濃重的血腥,聽上去有些喑啞,竟像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完全不似她平日的聲音。

這樣也好,日後不會被聲辨出,被她不小心摸過的男子,若在光天白日下相認,也是件窘事。

靜默幾瞬,坐著的人卻低笑了聲:“好,讓本少俠想想怎麽救。”

他的聲色清潤又低醇,如玉杯敲擊,清泉流石,在黑暗中滋長的夏日繾綣,就像是來赴一場聽雨宴,鬆鬆散散,帶著點漫不經心。

楚引歌有些恍惚,少俠果然不凡,樓下有金吾衛索命,還能坐在這雲淡風輕地和她調侃。

她等了幾許,雨滴順著衣衫濺落於地,滴答滴答,像是催命符,她實在有些著急了。

便開口輕問道:“少俠想得如何了?是要調虎離山還是欲擒故縱?”

她這一晚上被圍剿得東奔西走,有些體力不支,隻能催促道:“少俠,不瞞你說,我才剛與那金吾衛頭領交過手,他的劍術了得,若此時不跑,恐是難以脫身。”

“待雨停了罷,”那人依然不疾不徐地言笑道,“在雨天跑來跑去,甚髒。”

“什……什麽?”

楚引歌還沒見過這麽猖狂的賊,雖然這場雨來得的確不是時候,可誰能左右老天爺的心思呢。

她忽然有些不確定自己的推測,饒是再怎麽武藝超群的人,這個時候,也該遁形了罷……

除非,他真不是勞什子少俠!

而是得了皇上禦令在此遊玩的世家子弟!

隻是不知有什麽毛病,在這黑魆魆的地方坐著。

樓下的談話似也在驗證她的猜想——

“你們金吾衛怎麽在這堵著?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女賊?哪有什麽女賊,這樓上的可是靖海侯家的世子爺,得了皇上禦令,今夜在這聽風賞雨,擾了他的雅興,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著!”

原來是世子爺!

嫻貴妃的親弟弟,和楚家嫡女楚詩妍從小有婚約,楚引歌腦袋在飛快盤轉,她不了解這個人,隻是有耳聞是個紈絝子弟,難怪會說出如此輕浮的話,還在這逗弄她!

不待他回答,楚引歌已提劍抵在他的喉嚨,聲色喑啞:“救我,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既然不是同道中人,就沒什麽多餘的話好說的了。

這世子爺倒是不懼,笑道:“你就是這樣求人的?”

他的語氣輕佻,帶著點似有若無的不羈。

楚引歌不願與他過多廢話,將青玉劍順勢往前一聳,劃破頸膚,混蒙的黑暗中,傳來他的一聲悶哼。

“和下麵的人說,讓他們走!”

她的聲色此刻如滾過刀刃,利得駭人。

空氣中流淌著新鮮的血腥氣,潮而暖,分不清是來自她的左臂,還是他的頸側。

她尚且還不會殺他,惹上靖海候府是件麻煩事,這樣的遊閑公子嚇唬嚇唬他得了。

“嗬,”那人沒理會楚引歌的威脅,反倒將修指攀上她的手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觸得正是她的傷口,“傷得不輕啊。”

血肉翻飛被他的五指輕輕撥.弄,楚引歌一時沒能握著青玉劍,從手中脫落,她的喉間一哽,長劍正欲掉地之時,卻被他一手握住劍柄。

劍的寒芒在向她靠近,其上的血腥味直衝入鼻,離她一寸之際,她翻動右腕,化掌為刀,正欲向他推去,腰間卻被他的另一隻手巧勁一勾,下一瞬,她整個人被牽製仰躺在榻。

他想得倒是周到,在她跌進軟衾之時,還貼心地將她頭上的帷幔隨意一扔,一同拋擲的,還有她的青玉劍。

她的掌風斷在空中,後腦勺陷入一片柔軟之內。

楚引歌豈能甘心?迅速騰起。

男人的反應卻更快,縛住她的雙手高舉過頭頂,將她牢牢地桎梏在他的身下。

散漫戲謔的聲調漾入耳畔:“這麽晚,小娘子來宮中所為何事?莫不是也來聽風賞雨的罷。”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側,不同於屋外雨中的寒銳,讓她想到了山林早間的薄陽,一點點地攀爬而上,清淺彌漫。

若是點了燈,叫不知情的旁人往屏風處一瞧,兩人在榻上此刻如交頸的鴛鴦,還真有纏綿之意。

但楚引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血液中的殺意在沸騰,她長這麽大,還從未與一個男人靠得如此至近。

她雙腿用勁,欲向上勾.纏他的腰肢,卻被他的單膝壓製,倏來忽往,一招一式皆被他巧妙化解。

也不知真是這個富家子弟功力了得,還是自己左臂的傷痛過甚,楚引歌竟半分動彈不得。

而那世子爺卻還能遊刃有餘地抽出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令她牙齒不自覺齟齬。

聲色卻是照常和煦:“小娘子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