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求個親
蟬鳴,蛐囂。
熾滾的風裹著他的溫柔,鑽進了她的耳裏,耳背滾燙。
他輕拽著她的衣袖,地上的影子也被拉扯著。
兩團黑,也糅雜了幾分道不清說不明的意味。
楚引歌不由地想起早間立在馬車前那個仙姿玉色,傳聞給那花魁薛鶯壕擲萬金的貴公子哥大有人在,可唯世子爺可入香閨。
眉目多情,說話又拿捏的如此張弛有度,哪個姑娘的芳心能不被勾走?
她自覺自己此刻的神思是清醒的,定力也尚可,但他給予的這份尊重,卻讓她很難拒絕。
他大可以以世子之名要挾,她也不敢不從。
但他沒有。
他在問她,向她示好。
這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修養,他雖紈絝,卻比她所見的大多數人要善良許多,他因救她而被杖責,被全城嘲諷,他沒辯解,他跪膝給她塗藥,謹慎又小心,他在她麵前從不以身處高位而矜傲。
反之,他將她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一個獨立的,尋常的,有尊嚴的人,無關乎男人還是女人,隻是當做一個人平等地去看待。
她有她的傲骨,可在楚府,麵對王氏的陰陽怪氣,她不得不作低眉之姿。
而他,卻給了她作為人的體麵。
她抬眼,對上那雙澄澈的眼睛,杏眸一彎,淺笑頷首:“好啊,卑職卻之不恭。”
白川舟有一瞬間的失神,碧落雲天之下,輕紗拂盈之內,她的瞳仁似琉璃珠般靈動通透,明若晨星。
笑起來真幹淨啊。
他非良人,他有他的打算,也素來不手軟,但卻在這一刹那遲疑,非得選她麽?非得將她牽扯進來麽?
可她的再次腹鳴沒讓他的遲疑持續地太久,他含笑看她:“走吧。”
夏浪暗湧,聽濤樓雅間。
仆廝捧著佳肴美饌名冊,笑著奉承道:“世子爺,這些都上一份?”
白川舟懶懶閑靠在圈椅,單手支頤,抬眉:“問她。”
一眾仆廝又轉向楚引歌。
她看了一圈冊上菜肴,價格實乃咋舌,且她腹中無物,不喜油膩,點了最下一行,看向他:“卑職吃這個,世子爺呢?”
眾廝詫然,麵色各異,躊躇地看著世子爺。
白川舟失笑,來這城中數一數二的酒家,她就要了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麵?
她恐怕不知,這雅間要比她點的高上十倍不止。
可他卻沒多言,勾唇點了點頭:“點得甚好,爺也來一碗。”
於是,他們在五百兩的雅間吃著五兩的陽春麵,寡素得很,隻飄著幾縷菜葉。
但楚引歌卻吃得很香。
熱氣撲在她的臉上,她小口耐心地吹著,氤氳而散,又重新聚攏,她的臉也被氣流蒸得紅撲撲,似彤雲升,羽睫輕扇,煞是好看。
正逢盛夏,案桌玉瓶內掐著時令的重瓣菡萏,粉白嬌嫩,但比起她來,也失了亮澤。
她看上去比芙蕖還多了幾分嬌柔。
白川舟突然又下了決心,選她,似乎也不錯。
他也會待她很好。
她若愛吃這裏的陽春麵,他可以將這裏的庖廚請到府上,日日做給她吃。
她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從懷中抽出綢帕擦了擦鬢角的汗。
楚引歌掃了眼他跟前絲毫未動的麵,猜到他許是不愛吃,而是為了將就她才點了這碗陽春麵,手上一頓:“卑職幫您點幾個菜罷?”
“你們定親了麽?”
他沒應她的問,而是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楚引歌愣忪,倏爾反應過來,他又將宋譽當成她的小郎君了,“沒有。”
又添補了一句,“我們並非世子爺所想那樣,他有心儀之人。”
她執玉匙舀了口湯,吹了吹,可一想到眼前人是阿妍的未來夫君,那宋譽....這兩人的艱難,她輕歎了聲,又放下了玉匙。
白川舟將她的神情攏入眼中:“你歎氣是覺得惋惜?”
“什麽?”
“他的心儀之人不是你。”
“啊,不是,”楚引歌搖頭,“我替他高興,但怕他事與願違。"
“他和那個人無法在一起?”
楚引歌未曾料到他腦子轉得這麽快,通過她的隻言片語就能判斷大概,點了點頭。
隻是眼前人不知,宋譽和阿妍沒法在一起有個很重要的原因,除了王氏,還有他的婚約。
白川舟忽而笑出聲:“楚引歌,你還真愛操心。”
楚引歌:“......”
她倒是覺得他愛操心,竟操心起了她的親事,她不明他的意圖,可能是但也不多問。
重拾玉匙,小口抿著湯。
聽著他繼續問道:“那你可曾想過與怎樣的男子成親?”
“未曾,興致索然。”
許是因為他將她當人來對待,她答得無所避諱。
她於楚府一隅,瞥見婚姻的真髓,似束縛的枷鎖,羈勒的囚牢,女子在這方天地被困,被可憐的施舍,被迫循規蹈矩,被迫聽天由命,她沒有興趣闖入這樣的地界。
楚引歌聽他半晌未語,抬眸見他微凝的眉,以為是自己的回答太過驚世駭俗,冒犯到了他,“抱歉,世子爺,卑職.......說錯話了。”
“沒有。”
白川舟隻是沒料到她會這般說。
他記得白歆曾在他麵前自哂過,自己雖然現在嫁給了這濁世中最髒穢不堪的男人,但在豆蔻年少時也曾做過夢,想嫁一舉世無雙,不染纖塵之人。
他以為每個女子都會存有這樣的希冀,可見也有例外。
原來世上還存著為了自在,根本就不想嫁人的女子。
她明明看著那麽柔弱,眸光似水,多走幾步都會倒下的一個姑娘,卻總是會迸發出跟她極其不符的力量。
“楚引歌,日後在我眼前,不必以卑職自居。”
白川舟見她的麵已見底,從自己的碗中又添了幾勺給她。
“改口。”
她看著他扼袖執筷,背脊稍稍坐直了些,若非骨節分明的修指下攪動的是一碗陽春麵,她會以為他是在撫琴調弦。
原來他正經起來,風流氣會削褪,端坐在那兒,多了種如鶴似鬆的清舉,仿若從筍籜抽出的新竹,典則俊雅,鬱芊洇潤。
可正經不過一瞬,就見他塌坐下來,懶散地將碗推給她:“楚引歌,我從沒見過哪個京中貴女這麽能吃。"
楚引歌看著自己眼前又是滿滿一碗,駁道:“我根本吃不下這麽多。”
白川舟一聽,還成,改口用“我”了,嘴角幾不可察地上勾了勾。
“你老實同我講,考入宣安畫院的目的就是為了官家的吃食吧?"
楚引歌:“......."
雖然是有這麽一層緣由,官家府衙,包午膳,散值前還供有點心,她俸祿是少了點,可每日上值不愁吃,銀兩就可以攢下來,她很是珍惜這份工職。
但眼下被明晃晃地拆穿,她有些掛不住,辨道:“誰不是為了一口吃的活著呢?”
“哦?”白川舟似笑非笑,“換言之,如果有個人能讓你吃飽穿暖,不拘著你,你也會願意同他成親?”
這問題楚引歌之前沒想過。
她順著他的話,沉吟默思,如果她成親後還能該上值就上值,不受夫家拘著,還能多個人知冷著熱,有個地處遮風擋雨,想來還不錯。
她呷了口湯,眸光倏地黯淡,搖了搖頭:“不存在這樣的人。”
她也知,以她的身份地位,不是續弦就是嫁過去當姨娘的,不被欺壓就不錯了,怎可能有這份自由?
倘若走了大運,做了正室,夫家縱使對她相敬如賓,也定不可能再讓她拋頭露麵進宮上值,她晚上也不能再飛簷走壁,一身劍術無用武之地。
她早已認清,女人煩惱的源頭就是男人,撇去男人,就無所煩憂。
白川舟望向她,夏風拂過她的鬢發,淡淡的暗香吹向他。
那香分不清是來自菡萏還是來自於她。
他笑了笑,還好她並非完全抗拒嫁人,隻不過沒找到可嫁之人罷了。
“同我成親,你想如何造次都成。”
楚引歌聞言,猛被嗆咳,忙用帕捂唇,麵紅耳赤,眼淚都被生生給逼了出來。
“什.....什麽?”
他俯身,修指挑起她的下巴,拿過她手中的綢帕,拭去她眼角被咳出的淚。
“第一次求親,不太熟練,多擔待啊,世子夫人。”
作者有話說:
楚引歌內心獨白:再也不來吃陽春麵了!
白川舟內心獨白:將這廚子請到府上,天天做陽春麵給夫人吃~~
筍籜(tuo),出自北周·庾信 《謝滕王賚巾啟》,指筍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