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惑疑雲

楚引歌這才知道師父弄錯了。

羞窘道:“師父,那並非我所寫。”

她明顯看到宋沂愣了愣,瞳眸裏的光芒瞬息湮沒,本就孱弱的臉上更白了幾分,楚府除了她外,隻剩下待嫁的嫡女楚詩妍了。

師父定也是想到了,更覺艱難了罷。

剛剛熱烈的談話瞬間高空墜落,緘口無言。

蛐蛐聲浪聒耳,刺入耳畔,楚引歌心緒如麻。

她拿手扇著自己的臉:“師父,這事我們再問問宋譽的意思,咱一起想辦法,先別愁。”

宋沂淡淡地應了聲嗯,隨之而來的是比之前更甚的寡言。

伴著沉默的是手起刀落的劈柴聲。

沉重在兩人之間回響,他們都在為宋譽擔憂。

枝葉都被灼陽曬得卷起了邊,楚引歌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師父,我遇到事了,"她將話鋒一轉,開門見山說道,“您可曾見過完整的《賞蓮圖》?”

那攬月樓平棊上的也隻是畫卷上的一角,聽聞整張卷帙足有十二尺,她真要臨摹,得找個見過全貌的。

宋沂劈柴的手一頓,抬眸看她,沒問她具體遇到何事了,剛剛的言談已然抽走了他的所有氣力。

隻是神色淡淡,說道:“見過。”

楚引歌將手中的瓷瓶往邊上的小椅上一放,蹲下身,望著宋沂:“師父,我想複刻一幅,你幫幫我。”

宋沂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搖了搖頭。

繪畫的人心思敏銳,楚引歌猜到師父許是怕執筆後傷情,畢竟這是他的密友,兩人的感情定是情同手足,聽聞從謝昌被貶之後,他就不常做畫了。

她覺得惋惜。

幼時學畫時,她拿著宋師曾經的丹青,一次次觀摩,一遍遍摹狀,隻覺他的畫技舉世無雙,大氣磅礴,世間無出其右。

偶爾在他們的宣紙上點個神來之筆,楚引歌都要好好珍藏。

所以宋譽以謝昌為神,但她心中的畫聖卻是師父宋沂。

但在師娘前些年因病離世後,師父就徹底停了筆。

好友和愛妻的離去,讓他徹底喪失了探求美好的欲望,楚引歌看著師父發白的鬢角,佝僂的背脊,他本該浮翠流丹的手卻在這裏劈柴做飯,囿於瑣碎之間。

她時常會看到他握著墨筆半晌,又放下。

他也是想再畫畫的罷?

可空有一斛春,卻不知該贈何人。

他也會在更漏月光下痛苦失眠罷?

“師父,謝師或許並沒有死。”

她想讓師父再次命筆。

楚引歌看著他,重複道,“謝昌並沒有死。”

柴劈岔了,宋沂的虎口裂了,血從縫中滲出,他不甚在意,也沒抬頭,繼續手中的活,落落穆穆:“你從何得知?”

楚引歌見他並不排斥談及謝昌,便將昨晚去天語閣之事一五一十地相告。

“......現下想來,閣主屋內的那幅卷帙應當也是謝師所畫,母女倆的背影,往深山裏走去,師父你說,會不會就是謝師的妻兒?”

楚引歌越分析越有可能。

“謝師雖被貶謫潮州,淪為平民,但想想他在那卻收獲美滿,娶妻生子,也是美事一樁啊,師父這樣想是不是也不那麽鬱鬱寡歡了?"

她說得繪聲繪形,口幹舌燥。

可宋沂卻無所反應,隻是在那重複地用刀斧大力劈著柴,見她喉間冒火,遞了杯茶水過去。

無所情緒道:“既如此,你為何不去趟潮州找到謝昌本人,求他當麵再給你畫一幅?”

楚引歌被嗆咳,一拍腦門,猛然醒悟:“師父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我就這去趟書肆查查,看看潮州離咱們鄴城到底有多遠。"

杯中的水花濺灑,落在被烈日曬的幹涸裂地上,瞬息就被抽幹,宋沂看那快要冒煙的大地看得出神。

豆蔻少女如風一樣飛奔出門外,裙裾飛揚,又調皮地掂著腳立於門檻上,駐步回身,淺笑盈盈:“對了師父,看你虎口裂了,我留了罐玉膏放在桌上,記得擦啊。"

宋沂見她又如蝶般肆意地飄進了日光燦燦的熱潮裏。

偏頭,案幾上的精工巧製的瓷瓶一看就非俗品,又想到剛剛步步生風,言笑晏晏的女子,她這個年紀應當是這般明媚才對。

若她喜歡宋譽多好。

他剛剛有一瞬,是想拿起墨筆的,在言及婚房時,他想到的是為她和譽兒畫張新婚像。

就像他給那個不可言說的好友繪的大婚圖一般,那應當才是他這輩子最得意之作,新婚夫婦站在蓬戶甕牖前巧笑嫣兮。

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新郎和新娘,郎才女貌,兩人眸中倒映彼此,一片星光蓋過了周遭的破落。

可他不可能再執筆了。

他看出來了,引歌這輩子都不可能做他的兒媳婦,她對譽兒沒有愛慕之情。

他本就失了光澤的眸色愈發黯淡。

心腔內像紮了根刺,很早很早就紮在那裏了,一呼一吸,上下蜷縮,穿透血肉。

剛剛其實還有話沒說出口,也說不出口,

——謝昌死了,就在他麵前死的。

日光融融。

楚引歌走到東巷書肆時,後背已是沁了層薄汗。

這休沐一天,幹的事倒不少。

她很少來書肆,並非不愛看書,反之,她篤學好古,熟讀經史,隻因楚老爺好麵,楚府有一個偌大的書房,倒方便了她拜讀古今。

王氏對這點上倒是對她不苛責,她秉著高門大戶的嫡女總是要去做當家主母的,多讀書無意,能識字就好,最重要的是要掌持中饋,所以她要求阿妍會女工,精算賬。

看到楚引歌考上宣安畫院時,她還在私下陰陽怪氣道:“也就你呀,得出去和男人爭討個營生才能過活。”

她一想到王氏,心口就如塞了團棉花,堵塞難受。

她想辯解,通文識字,方能明大義,那不是和男人爭討,她靠自己賺來的錢活著,是作為一個人的體麵。

可夏蟲不可語冰,她若駁了王氏的話,除了讓她變本加厲地奚落,也無法改變什麽。

王氏若想淩駕於她,總能找到出氣的理由。

那惡魔般的手不是今日才揚起的,而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她臉側高懸,那片陰影早落在她的頰上了,揉撚著她的心。

隻不過早間她總算尋到了她的錯處,狠狠地扇了下來。

所以她想逃離那個楚府,待她查清自己的身世,她就帶著姨娘逃得遠遠的。

垂眸間,她已找到一書中對潮州的注釋:“多蟲蟻,多流民,蠻煙瘴雨,距皇城三千裏,地遠山險,重巒疊嶂.....”

三千裏.....楚引歌掐指一算,縱使是汗血寶馬都得跑個半個月,若是尋常馬車,光到潮州都得費時兩個月。

但這樣.....她跟閣主之約就過了。

況且她若真去了潮州,姨娘怎麽辦?她還困在那吃人的府中呢。

現下冷靜想來,此法實屬荒唐。

她踱著步,才反過味來。

師父的反應也很古怪,他若是真相信謝師還活著,聽她那樣說,縱是再怎麽沉得住起,都不應該那麽冷靜。

他都能為謝昌封筆,怎麽可能那麽鎮定呢。

除非,楚引歌抬眸,寒光乍現,師父早就知道並篤定謝師已死。

什麽情況下,人會如此確信?

眼見為實。

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後背上熱滾滾的汗已全數浸涼,如臨冰窖。

謝昌是在師父麵前死的。

她被自己的大膽荒謬的猜想嚇到,不禁打了個冷顫,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呢。

一個好友會是在什麽情況下在你麵前死去呢?

病故?自刎?還是被殺?

楚引歌不敢深想。

但若是師父早知道謝昌已死,為什麽還要說出“你去趟潮州”這樣的話?

是玩笑麽?還是打發她離開,不讓她繼續深問?

她猜不出師父的用意。

她感覺自從她去了天語閣後,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

那閣主說——“這段,不新鮮了。”

她說的是貶謫前的一段,也就意味著謝昌貶謫後定還有波濤起伏的曲折,那他又是在什麽時候死的呢?

她其實從未想過參與他人的命運裏,謝昌的死活對以前的她來說,就是一串過耳不過心的故事,或許會稍加嗟歎此人的懷才不遇,但也僅此而已。

但這幾天這個名字一直在她身邊縈繞,她要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母是何人,就繞不開謝昌。

她越深挖,越心驚,他的一生似乎並不能用簡單的“懷才不遇”來概括。

人人愛他,人人卻避之如諱。

“姑娘,這書還買麽?”

一書肆小廝在邊上促問道。

楚引歌回神,才發覺手中《九州錄》被自己泛白的指節握得過緊而有些卷翹。

剛揚言欲說買,又想到自己空乏的錢袋,默默小心捋平,心虛道:“抱歉,我明日來買。”

那小廝從她手中拿走書,撇著嘴,睨了個白眼。

楚引歌訕訕往外走,心下憂愁《賞蓮圖》一事,卻在堂中的熱銷書刊中的首列上掃到了十分眼熟的四個大字。

她的杏眸瞪圓,十二.....劍法???

她快步上前,翻了幾頁,呼吸一窒,差點背過氣去。

這和她又中劍傷,又被世子爺輕薄,又深夜水遊,費了半條命才拿到的那本一模一樣,連個字都不帶差的!

她這兩天還納悶藏書閣少了本書怎麽一點水花都沒有,原道是這書早已公開,哪都能買到,根本不值一提。

真相總是讓人落淚。

但轉念一想,劍師父從不逛書肆,又深居寺裏,恐也是不知這事罷。

她隻能這樣寬慰自己。

“世子爺,快樓上請,雅間上等的峨眉竹葉青早備好了。”

楚引歌眼皮一跳,這才注意白川舟正從屋外緩緩跨入,蟬衫麟帶,舒袖盈風。

她匆匆地將劍法放下,乖巧溫順的楚家姑娘怎麽可能對劍法感興趣呢?

從邊上隨意撿了本書擋住了臉,側偏過身。

心下暗道,這冤家,怎麽還能一天中碰到兩回?

可白川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似乎除了她,他還沒見過有其他旁的女子能將一身粗布青衫穿出如此娉婷婀娜的風韻,站在那兒,似芙蕖亭亭淨植,令人心生美好。

楚引歌隻聽腳步慢悠悠靠近,低眉垂眸,就見一雙玄色錦靴在她足尖停駐。

她咬了咬唇,繡鞋裏的腳趾忍不住蜷縮。

她躊躇是否要行禮之時,就聽到他慢斯條理的說道:“楚編修閑暇之時還不忘博覽群書,果然是我等紈絝之徒比不上的。”

楚引歌剛想謙虛,又聽他從喉間溢出一聲笑。

“隻是不知楚編修竟對我們男子如此好奇。”

楚引歌眉頭一皺,暗覺不妙,用餘光掃了眼剛剛她拿過的那一列,中間空了個位置,應是她手中這本。

而左右兩本的書封上均喜慶又醒目的飛揚著四個墨字,明晃晃地刺了她的眼,傷著她的心。

——《壯陽要略》。

作者有話說:

暢銷書,你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