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冤家窄
這一問聲如洪鍾。
那些藏匿在各個角落的暗衛定是聽得一清二楚,不然楚引歌怎能感到周圍氣波的亂顫?
這些侍衛憋笑憋得倒也很是辛苦。
楚引歌頓覺窘迫,想讓劍師父別瞎說,拽了拽左淵的衣擺。
未曾想他的三千青絲與袖麵上的錦線勾纏,一扯,假發很是不爭氣地掉落,如一縷黑風洋洋灑灑在眾人麵前飄垂。
就在月落星沉之際,左淵頭頂的光禿照亮了這一方寂靜小道。
........
靜默幾息。
禿如其來的畫風,令在場的眾人始料未及。
周遭空氣都凝凍了瞬許,比之前更冷寂。
楚引歌率先反應過來,慌忙將假發拾起,抖了抖,替師父攏好。
水影斂了笑意,冷聲道:“掌門已是出家人?”
一絲危險的氣韻漾起。
天語閣的三大規矩之一就是出家人不可入內,左淵甩了甩自己的假發:“這幾年吃鹹了,脫發。”
但水影等人豈是這般好糊弄的。
楚引歌已感覺更強的氣凝在逼近,她忙拖曳著自己師父如颶風般閃到華思樓門外,丟下一句:“水姑娘,和你家閣主說一聲,好意我心領了,常來就不必了,兩月後我來交畫決不食言。”
水影欲派人去追,卻被攔下。
見平房內信步走出一長身如玉的男子,烏發用一濯絳之色的絲帶簡單束著,背脊挺直,玄袍獵獵,雖帶著無表情麵具,卻有讓人難以忽視的震主之威,凜凜赫奕。
“閣主,” 水影作揖,“那天池掌門竟然是個....."
男人輕咳打斷,眸色漆黑,啞聲道:“他是個假和尚,不必理會。"
“查他身邊的那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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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熹微。
楚引歌已候在荀蘭苑布膳,昨夜恍如隔世。
雖然她心中很是不願在這侍奉,但若是她因王氏昨日早上的幾句話置氣不來的話,那姨娘就得拖著病身自己來了。
寄人籬下的人是沒有選擇的。
“呦,昨兒個不是還挺硬氣的麽?怎麽今日就巴巴地趕來表忠心了?”王氏吹著鮑魚粥,小口抿著,“不是我要說你,阿妍向著你是她善良,但你自己也得有分寸,生恩不如養恩大,你雖無父無母,是個棄兒,但好歹楚府養了你十一年,好吃好喝地待你,對你也算有恩罷,你怎還能跟我這個當家主母叫板.......”
棄兒,有恩.....好一頓數落。
可楚引歌前夜去宮中取十二劍法,昨晚又是去了趟天語閣,還未睡上兩個時辰就立在這裏伺候,頭腦已是暈暈沉沉。
王氏的話,左耳朵還未進,右耳朵就已出,根本就無法思及她那翕動的嘴裏吐出了什麽話。
直到聽到一聲怒喝:“楚引歌!你竟還敢閉眼挑釁我!"
楚引歌被驚醒,撐了撐惺忪的眼皮,挑釁實在說不上,隻是那嘰裏咕嚕的碎碎念太過催眠,她這是在王氏的念叨中,站著入定了。
“母親,抱歉......"
話音未落,“啪”,清脆狠戾,楚引歌的麵上添了五道鮮紅指印。
她怔忪了片刻,感知蘇醒,臉頰上迎來了火辣辣的疼。
正從廊下有說有笑來用早膳的楚氏兄妹聽到動靜,忙衝進房內,一看到楚引歌臉上的紅痕,又看了眼王氏還未垂下的手,就知道發生了何事。
“母親,你怎麽能動手打人!”
先開口的竟不是楚詩妍,而是楚翎。
他端看著觸目驚心的指痕,怒火直燃,叱道:“這屋裏的下人都是瞎了麽?不知道攔著?!”
偏袒,關心,不言而喻。
王氏蹙了蹙眉,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又抬眼見翎哥兒的眼神望向楚引歌時滿是疼惜。
她麵色倏地白了一瞬,定了定神,笑說道:“翎哥兒,我知道你和妍姐兒都是心地良善之人。可你一上來就對母親一頓指責,怎麽不問問前因後果?”
邊上的管事劉嬤嬤倒是會看眼色,上前添補道:“少爺,大小姐,這事本就是二姑娘有錯在先,竟在夫人說話時睡了過去,如此大不敬,夫人這才......二姑娘這般不懂規矩,子不教父之過,這是會被外麵的人說閑話的,丟得可是楚府的麵,更何況老爺還是禮部尚書呢,夫人稍稍訓斥下也是為二姑娘好啊。"
主仆倆一唱一和,一點漏洞都未曾有,任誰聽了,都覺得是楚引歌犯了大錯特錯。
可她們卻絲毫不提及王氏說了何等難聽的話。
楚引歌垂眸靜聽,不曾有半分辯解。
楚詩妍心疼地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道:“那也不能動手啊,母親好好說便是。”
她對一旁的丫鬟說道:“將母親妝奩上的那罐'易建堂'的膏藥拿來。”
“不用了,阿妍。”楚引歌搖了搖頭,對王氏垂首道,“母親教訓得是,是我不知禮數,還請母親勿傷心上火。"
上回王氏對她說了諷語,就被有心人傳到趙姨娘耳中了,這回她若被傳扇了巴掌,姨娘恐更是心傷,病情加重。
楚引歌雙唇緊抿,麵色淡淡說道:“我日後必會謹言慎行,還望母親大人大量,將此事化了。”
王氏活了這麽多年,哪會不知道楚引歌的用意,她無非不想讓那姓趙的賤妾知道才服軟罷了。
不過楚翎和楚詩妍都在,她也不好多說什麽,笑道:“這是自然,一家人哪有仇。棠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和翎哥兒,妍姐兒一樣都是我的心頭肉。母親也是一時心切,你能不怪罪母親便好。還有母親這丫鬟環伺,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有這份孝心就好,不用上趕著來盡孝,你若困了,就去小憩會罷。”
心慈麵善,全然不似剛剛挑眉說她“棄兒”的模樣,也不知是誰寅時不到,就派劉嬤嬤來叫她起床服侍。
她要在楚氏兄妹倆麵前扮演她的好母親。
楚引歌像咽了蒼蠅一般惡心,不予多說,斂眸退下。
卻又聽王氏說道:“等等,看這小臉紅的,劉嬤嬤,你的眼力見呢,還不快將那易健堂的玉膏拿來,讓棠棠帶著!”
聲色振振。
楚引歌覺得腹腔嘔膩感不住往上翻湧,若是收了這虛情假意,楚引歌怕是接下來的幾晚都不得安眠,但若是不收,又會落下“二房不識好歹”的話柄。
她咬了咬唇,眸底是幾不可察的隱忍,青衫幽蘭,正欲開口,楚翎替她說了話:“母親不必送了。”
王氏聽言,想是剛剛自己多心了,翎哥兒怎麽會對這賤婢有異樣的情愫,笑道:“翎哥兒這就不懂事了,雖然棠棠不是母親親生,但也入了祖祠的,你也該當親妹妹看待......"
話還沒說完,楚翎就打斷了:“我昨日送了一罐給棠棠。”
他看著眼前膚如凝脂的可人,臉上卻生生落了紅印,乖軟纖弱,他的心口泛疼,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將眼前人攬於懷中的衝動。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對楚引歌溫言道:“回去敷敷臉罷。”
語氣溫柔似水,連硬朗的眉眼都軟和不少,哪見平日裏的冷漠銳利。
這話霎時在屋內炸開了鍋。
那些奴仆將目光看向楚引歌,少爺除了大小姐外,何曾送過東西給其他女子?也未曾聽聞他和二姑娘有何交集,可現在卻如此關心楚引歌,定是二房使了狐媚子術,皆是一副“二房要攀龍附鳳”的斜睨神態。
這下渾身長嘴都說不清了,恐怕不出一個時辰,滿府都要傳出“二姑娘之所以還不嫁人,原來是存著要當大少奶奶的心”等流言。
楚引歌知道楚翎是好意,解她之困,但他不懂後宅閑言碎語都是這樣傳出的,這反倒會將她困陷更深。
王氏更是一記寒風掃過來。
遠處晨鍾敲響,撞碎晨輝,梵音空靈悠遠。
楚引歌垂眸看著窗漏的光束,斟酌措詞:“母親,那膏藥是阿兄托我給妍姐兒的,我本想今日拿給她,還沒來得及。”
這話倒是說得通,眾人的神色皆是一鬆,隻是楚翎麵上一沉,她在極力和他撇清關係。
“我現在就回房拿給妍姐兒。”
話畢,楚引歌再也待不下去,匆忙離開,楚詩妍眼看就要追出去,卻被王氏攔下。
這些借口落在旁人耳中就翻篇了,但王氏可是摸爬滾打從七品芝麻官夫人坐到現在的尚書夫人,她到這時豈能看不出翎哥兒對那賤婢的男女之情?
楚翎還盯著門口離去的那道身影,王氏握拳,斂容揚聲道:“翎哥兒和妍姐兒留下陪我用膳,其他人都出去。”
房門閉闔。
楚詩妍很尊母意,落坐後就大口喝著海鮮鮑魚粥:“還是母親這的早膳好吃,鮮美暖胃。”
但眼前的哥哥和母親卻是一口未動。
她捧著烏金釉瓷碗:“今日你們都好生奇怪,我一人吃著也沒勁,再喝一口我就去看看棠棠如何了......"
“別提她!”
王氏和楚翎異口同聲,麵麵相覷。
隻是王氏厭惡提到楚引歌這個名字,聽到就髒了耳,百般嫌棄,而楚翎是出於愛護,他知道母親察覺到了。
楚詩妍怔怔:“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王氏冷哼一聲,“你問問你哥哥心裏在想什麽烏七八糟的事。”
楚翎一想到楚引歌臉上的紅痕,也寒了聲:“昨日我已去信給父親,讓他今早從梁縣回來後直奔靖海侯府,我會在府門口等他,給阿妍退親......"
這哪是烏七八糟的事,簡直大快人心,楚詩妍的唇角上揚,果然母親說對了,父親和哥哥對於婚事早有定奪,又猛喝了一大口鮮粥,但之後卻越聽越不對。
“.......阿妍及笄後,我也該成家了,屆時會另尋它處開府,也請母親這幾個月對我未來夫人好一些,若是下次再讓我看到,就休怪兒不顧母子之情了。”
聲色是淬了冰的寒劍,敲骨剝髓。
言罷,楚翎就甩袍大步走了出去。
楚詩妍聽得雲裏霧裏,剝著蝦迷迷糊糊問道:“未來夫人?母親,哥哥這是要娶誰?”
“還能娶誰?”王氏雙手掩麵,再也顧不上在兒女麵前的風度,長哽道,“他要娶二房從街上撿的那個小賤婢!”
楚詩妍手中的紅蝦掉落,滾了一地的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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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引歌讓如春將膏藥送到楚詩妍的院內,自己攬鏡看了眼,臉上紅得厲害,王氏扇過來時,那腕上玉鐲又順勢剮蹭,竟有些血珠往外滲。
若不處理,恐會留疤,且左臂上也該換藥了,便換了套淺水綠短襦長裙,戴上白紗帷幔出了府,直奔燕喜堂而去。
雨花巷口。
燕喜堂正對就是易健堂,同樣是藥鋪,一個平民,一個名貴。
即便它們都是在一條街上,當麵鑼對麵鼓的,但往兩家店進出的穿衣打扮卻截然不同,那易建堂的小廝穿得都比去燕喜堂買藥的正主要光鮮幾分。
眼下,易健堂門口停了輛華蓋馬車。
楚引歌掃了眼,裝飾奢華考究,窗幔都鑲金線暗紋,車廂外鏨刻掐絲琺琅,鋪張華靡,可想見內裏更是豪奢。
不知裏麵坐著的是何等人物,易健堂的廝奴站滿兩排,點頭哈腰,一盒盒藥罐跟不要銀兩似地往馬車上送。
那和楚翎送她的一樣,皆是青瓷瓶,一罐五十兩。
微風拂撥,白紗輕掀。
楚引歌掂了掂手中的碎銀,苦笑了番,邁進燕喜堂。
卻不想右腳還未跨入,後頭就傳來熟悉的聲音,散漫又慵懶:“楚引歌,跑哪上值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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