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禮物

海浪洶湧得奇怪, 又平靜得突兀。

當車輪重新挨著水流,迎著著明亮的午陽時,藍得發紫的大海在絢麗的光線中美如厚塗的油畫。

泊瑟芬戴著最後一層頭紗般的黑霧, 望著遙遠的地平線出現一個小點, 馬車快得離譜,很快那個小點在眼簾裏漸漸擴大。

熟悉的島型讓泊瑟芬想到哈迪斯剛才的話,三角島,也就是以後的西西裏。她旅遊落水後,又穿越時空被撈起來當祭品的地方。

當初在船上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所處的地方。

可是當自己立於高處,站在飛馳的馬車上的時候,竟然大約能推測出自己出事的地段。

看著沒有波瀾的海水, 她忍不住回憶起那天是她第一次見到神的時候,撇開了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如果隻是單純將第一次見到哈迪斯的場景摘出來——很震撼。

泊瑟芬忍不住用手摸摸自己的臉頰,那種震撼感將她從穿越的茫然中拉出來,打碎了身處異世界渾噩的遊離感, 徹底將這個世界最神奇的一麵糊到她臉上。

更讓她知道, 這個陌生感十足的世界自己的求救竟然能得到回應, 那一刻她都喜歡上隻有一個影子的哈迪斯。

如果他後麵沒要她帶嫁妝跟他同床共枕,她那份虔誠的喜歡肯定能堅持更久點。

哈迪斯覺得突然出現的細碎心情很奇特, 他輕側過臉,發現立於他身側的少女低垂著眼,正凝視著車輪下的海路。

輕薄的黑霧順著她流光般的頭發落在肩頭上, 她嘴角輕勾著, 似乎想到什麽麵容柔和起來。

哈迪斯的眉眼輕展開, 嘴角也生澀地跟著往上勾了一下, 卻因為很長時間沒有露出任何生動的表情,而導致這個不完全的笑容在臉上消失得過快。

馬車飛速在三角島嶼外圍飛馳了一遍,哈迪斯半眯著眼觀察著島上的一切。

雖然他跟德墨忒爾同為泊瑟芬的信徒,但是兩個人的神權分屬的領域不交叉,德墨忒爾又有意將得到的原始種子藏起來。

要找到那顆最重要的糧食種,對他來說並不容易。

海風跟鹹水的味道都被黑霧隔離,馬車上也沒有顛簸的感覺。但是泊瑟芬站久了有點累,她忍不住偷偷換了下腳,又勉強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別處。

輕盈如翅的馬車剛環繞一圈島嶼,再次來到東海岸,平原在眼前掠過,轉眼又看到高聳的火山安靜佇立在雲朵下。

哪怕隔著朦朧的霧氣,這景色的飽和度也高到嚇人。泊瑟芬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角,餘光卻瞄到她當初上岸的那個海灘。

她愣了愣,雖然隔得很遠,但是就地中海這種幹燥到要起茬刺的陽光下,連山巒的鏽色都亮到撓眼,那幾十個黑黝黝,正圍著篝火在狂秀大腿舞的人更是顯眼得獨樹一幟。

如果她沒有近視,那個癱在坐墊上,對著跳舞的人群大喝著打節拍的糟老頭子,不就是當初要拉她去割脖子獻祭的老王八嗎?

他怎麽還沒死?

想起穿越第一天的事,她呼吸都不順暢了。

當馬車快要跑遠看不到那些人的時候,她猛然仰起頭,緊握的雙手放在下巴處,直勾勾看著身側的神。

哈迪斯低頭看著她,非常如她所願地詢問:“你肚子餓了嗎?”

她這個眼巴巴又期待著什麽的姿勢,讓他想起了快要餓死的幼崽用濕漉漉的眼眸瞅著他。

雖然他能毫無同理心等著那些動物死去,卻無法忍受泊瑟芬用這麽無助的模樣看她。

如果她餓了,他肯定給她吃的。

隻是單純覺得雙手合十對著外國的神祈拜拜,會水土不服才改為握著的泊瑟芬,壓根沒意識到這個動作在他眼裏可憐成什麽樣子。

她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餓,才厚著臉皮說:“哈迪斯,我可以對著你祈求幫助嗎?”

哈迪斯默然了會,才低聲呢喃:“祈求我?”

泊瑟芬立刻點頭,又想到求這裏的神需要祭品,生怕哈迪斯說出了什麽她無法支付的「代價」,她立刻開口搶先說:“我幫你抄死亡名單當作祭品。”

生怕祭品不夠貴重,泊瑟芬忍痛地舉起一隻手,“抄五十塊泥板。”

死亡名單不止難抄,更重要的是對精神的不人道摧殘,那各種死法真是做噩夢的最佳主料,就沒幾個死得正常的。

哈迪斯內心都是她各種小心思的情緒,他語氣平靜:“死亡泥板是屬於冥府的,無法當作獻給我的祭品。”

更重要的是,她是主神,他才是那個該為她獻上祭品的信徒。

泊瑟芬有些為難地看著那片遠去的海灘,沒法糊弄哈迪斯,也不能隨便承諾獻祭之物,就不說什麽以身相許的恐怖要求,就算是一頭牛她也沒能力弄到手。

畢竟這裏不是她的時代,有錢就可以直接手機下單讓商家郵寄個幾十斤牛肉過來。

她想起冥府競技賽後,獲勝者如果承諾的祭品沒有到位會遭受到死死活活的懲罰,就忍不住摸了下自己手臂上正在發怵的皮膚。

難道隻能放過那個老王八?

泊瑟芬糟心地深呼吸兩次,終於將目光投向手腕上的手繩。

一個小得可憐的迷你袋子掛在鳥跟匕首中間,裏麵是她的全部財富,幾塊辛苦賺來的黃金。

她剛要心痛地拿出黃金當祭品的時候,一隻手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泊瑟芬。”撫摸她的神明似乎輕歎了一口氣,連帶著冷漠的聲音都多了點無奈的情緒,“你不用祈求我,直接命令我吧。”

泊瑟芬低著頭,垂在額下的發與黑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命令是上位者對下位者指示用的詞,從先前的香料祭品到後來的舞蹈,到現在直截了當將自己置於下級的位置。

愛神強製給的「愛」,原來能如此卑微嗎?

泊瑟芬並沒有因為得到一個強大戰鬥力,並且對方對她俯首稱臣而感到喜悅。

畢竟這份卑微從來不是哈迪斯的本心。

一種陌生的情緒湧出來,如剛從青澀的檸檬皮裏剝出來的肉,滋味複雜到讓她牙酸。

哈迪斯也被這種從未出現的情緒紮了一下心髒,他奇怪了會,可惜長期缺少情感的經曆,讓他麵對泊瑟芬心裏那些如繁星般複雜細碎的情緒,產生無從分析的困惑。

他最後隻好改口加重她的籌碼,“你可以用神語,隻要是比你地位低的人都要遵從你的命令。”

唯有神明能自帶神語天賦。她同樣有這種天賦,這也是她身為人類的身體被他的神語操控,神智與靈魂依舊十足清醒的原因。

而神語對自己的信徒是最有效果,越是對她虔誠,越是無法抵抗她的神語命令。

當然有天賦是一回事,還是需要教導者來幫助她恢複這種能力,看來回冥府後要加快教導她這方麵的知識。

哈迪斯在思考她的課程表時,手指被柔軟的發絲輕拂過,是泊瑟芬側身接近過來,長發輕纏上他的手指又溜開。

而取代離開的頭發是另一種冰涼的溫度。

一塊黃金輕放到他手心裏,幹燥的掌紋上,那枚金子閃耀著飽滿的光。

泊瑟芬生怕他不接受,握住他沒有拒絕的手,用上了自己最能說服人的語氣,輕緩而堅定地說:

“哈迪斯,雖然我的祭品比別人少很多很多,但是別人是有一萬給你一百,而我是有一給你一,這塊祭品有我一片誠摯的心意,不比別的供奉著你的人差。”

其實她有九塊金子,所以給哈迪斯是九分之一,適當誇張應該不算蓄意欺騙吧。

泊瑟芬冷靜地思考著,比起一開始對著冥王狂性的退縮試探,她現在已經敢不心虛地在他的底線上大鵬展翅。

例如尋求與這位被迫「糊塗卑微」的神明互相尊重的相處之道。

她求他辦事,就要給他報酬,這樣處著多舒服。

千萬不能一時腦熱就縱容哈迪斯對她各種斷手斷腳的寵溺,不說這種相處方式特別畸形沉重,更重要的是要讓哈迪斯拔箭醒過神後,也能覺得跟她相處沒怎麽虧本,才不會將她擰成麻花球扔到塔爾塔羅斯裏泡岩漿。

又是為自己在異世界努力鋪路活下去,而辛苦打拚的一天啊。

泊瑟芬露出了「忠厚老實」的笑容,“所以以後別說什麽命令不命令,太生分太客氣了,你的幫助值得這份祭品供奉。”

多戴點高帽肯定沒錯,這裏的神比人還像人,奉承話肯定愛聽。

哈迪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聽到,「命令」這種對他們來說習以為常的詞語,會跟生分扯上關係。

他跟泊瑟芬生分……猛然攥緊金塊,金子融化在指縫裏,又迅速化為單隻花枝耳墜。

耳墜重回到泊瑟芬的手裏,然後哈迪斯彎身低頭,黑色的卷發落到他眼下,卻遮不住他眼底黑暗的炙熱。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白得異常幹淨,如乖順的羊羔般毫無威脅性。

“禮物。”

他生怕她聽不懂地認真糾正,“不是祭品,是你贈與我的禮物。”

手裏的金飾精細華麗到任何工匠都打造不出來,泊瑟芬甚至呼吸間都能聞到耳墜上那細碎的花朵的香味。

後知後覺又反應回來,不是耳墜有香味,而是哈迪斯的氣息強勢地侵占了她的一切。

而他的氣息,夾雜的濃烈的花香,是蹭她的。

泊瑟芬看到他又前進一步,側過來的左耳幾乎都要放置到她的手指上,而低垂的脖頸在散亂的黑發下白得脆弱起來。

這是泊瑟芬第一次意識到,雄性美原來不止隻有強勢凶悍。

而是當哈迪斯毫無知覺地露出引頸就戮的姿態時,簡直能讓她瞬間破防,重構了對美的認知。

人果然無法抵禦純粹的美麗,刻入本能裏的貪婪化為飛蛾,隻想撲向那最亮眼的火光裏。

泊瑟芬忍住化為惡龍的衝動,手指都開始在發抖,“如果你喜歡,那這就是禮物,其實可以化為手鐲。”

雖然金子不算大,化為鐲子可能太秀氣。

哈迪斯輕鬆地維持著這個俯身側耳的姿勢沒有動彈,連下垂的睫毛也凝固著,他平淡說:“會碰痛你。”

金子再好看也是冰冷的金屬,他抱她的時候隻想讓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變得更柔軟。

身上除了耳朵跟頭頂放哪裏都不行,可是金子太小無法雕出頭冠。

這種任由她予取予求的溫柔姿態,讓泊瑟芬產生了一種隻要伸手,就能一點點捏碎他的骨頭,而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抗的錯覺。

終於她也低下頭伸出手,手指碰到他前停頓了會,才放輕力道摸過他遮落在耳旁的黑發,小心得如同輕碰著花瓣,連指甲都不敢彎下去。

金色的花枝碰到他的耳朵時化為**般的流光,攀附在他的耳輪上,如同別在耳朵上的金色花紋,無端多了幾絲-誘人的色氣。

泊瑟芬立刻收回手,恨不得往身上擦一擦,擦掉自己滿腦子不合適的奇怪想法。

而收到禮物的哈迪斯重新站直身體,卷發重新遮蓋住大半的耳朵,隻留下殘碎的金點在發絲中閃耀著。

他有段時間沒有戴過耳墜跟耳環,連耳洞也消失很久。所以才將金子化為特殊的樣式,緊貼在耳輪上,也避免出現耳墜下垂的金飾,會在接近泊瑟芬的時候打到她的臉頰。

哈迪斯感受著耳朵上多出的細微重量,他忍不住也伸手摸了摸她耳朵邊的發絲,已經快要習慣的幹渴灼燒感再次燎原過來,他看著她的眼是熱的,連緊抿著的唇也是熱的。

終於他克服了想要舔舐深入她的衝動,微啞著聲音詢問:“你要的回禮是什麽?”

泊瑟芬老臉一紅,覺得就哈迪斯的腦子,估計早就知道她各種陰暗的心思,例如用一塊金子,這種接近白嫖的價格,死皮賴臉地雇傭一個神明來給自己撐腰。

不過臉可以不要,仇不能不報。

泊瑟芬堅強地踩著自己破碎的臉皮,“我要打人。”

哈迪斯沉默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他欣慰地點了點頭,終於有點神的模樣,都學會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