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養屍之地(二)
這話倒還真沒說錯。
若是沈溪山頂著自己的真身份來, 礙於仙盟和鍾氏的往來,和他裝出的那副翩翩君子的作態,還真得與這眼高手低的小子和和氣氣地相處。
如今這身份倒是方便很多。
便是這般目中無人的行事, 也沒有半點壓力。
“沈獵師就算是給你幾分麵子, 也是看在仙盟與鍾氏, 與你本人又有什麽幹係?”宋小河一把抓住沈溪山的手, 說道:“我們不與這種病弱之人交手, 況且他喜歡造謠汙蔑, 若是輸了也指定要傳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論, 抹黑仙盟的門風。”
拉了一下,沈溪山沒動,她自然也就沒能把人拉走。
他道:“可以一試。”
要想讓鍾潯之閉嘴, 挫他的銳氣, 贏了他的麵子就是最好的辦法,此人嘰嘰喳喳地吵鬧, 若是不在這裏將事情解決,恐怕接下來一路上都難得安寧。
沈溪山拿著一方錦帕擦拭著手中的木劍, “但是你們要一起上。”
宋小河頓時覺得眼熟, 往自己腰上一看, 果然空了。
也不知道他的動作為何那麽快,悄無聲息地就摸走了她腰間的木劍, 還未讓她察覺。
“就我自己!”鍾潯之斬釘截鐵道。
其他護衛見狀, 也十分為難, 又害怕自家少爺受傷落敗,又不敢不聽從少爺的話。
但沈溪山可不是那麽好商量的人, 說那話也壓根不是給鍾潯之選擇。
錦帕一收,他揮動著木劍就上前, 頭一下就攻向先前將蘇暮臨一把提起的護衛。
微弱的劍氣在空中翻出幾不可察的氣浪,化作迅猛的攻擊,朝著那護衛劈頭蓋臉砸去,威脅在前,護衛也顧不得那麽多,匆忙祭出武器抵擋。
然而即便是他反應如此迅速,卻也接不住沈溪山的這一劍,武器剛拿在手中的瞬間,劍刃就已經在他肩膀的一處穴位上戳了一下。
那護衛隻覺得整條手臂疼痛麻痹,竟是半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原本握緊的武器也脫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僅僅是片刻的功夫,沈溪山就已轉向下一人。
鍾潯之見狀,趕忙揚劍朝他攻擊。
周圍站著的宋小河等人也因為突然的動手不得不往後退。
謝歸幾步來到她身邊,雙眉之間滿是擔憂,“抱歉,此事怪我沒有與學文解釋清楚,若是我早點傳信於他,也不會鬧出這樁事來。”
雲馥也滿臉著急,拉著宋小河的手道:“小河你別生氣,學文師兄是被這詛咒惹急眼了,才會如此狂躁。”
宋小河不生氣才怪,卻並不牽連到雲馥身上,同樣也很緊張戰局,不停地張望著,隻道:“你就別管了,這人出口汙蔑我,抹黑仙盟,合該受些教訓。”
說完便舉著拳頭喊道:“沈策,打他頭,打他臉!”
蘇暮臨更是激動,大聲道:“欺辱小河大人,當是如此下場!”
沈溪山的劍非常快,非常人所能招架,他又存了速戰速決的心思,執著木劍在幾人之中穿梭,宛若湖麵上飄動的月影,波光一晃便轉瞬即逝。
鍾潯之尋著他的身影攻擊,卻屢屢落空,幾個眨眼的工夫,身旁的護衛皆被打落了武器,有人耐不住疼痛慘叫出聲,有人則直接被敲翻在地上。
最後才是鍾潯之被敲了幾處關節,手裏的劍脫了手,體內用靈符聚集的靈力也散了個幹淨,退了好幾個大步,徑直仰摔在地,四腳朝天。
圍觀的人群發出驚呼聲,伴隨著零星幾聲叫好,周遭的熱鬧又添一層。
先前吵鬧時,就將程靈珠與寒天宗的幾個長輩吸引來。
人群中辟開一處地方,讓幾人得以走到最前方,若是再晚來一步,怕是看不見兩個門派的少輩衝突的場麵了。
沈溪山反手收了劍,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懶得再搭理他,轉身走向宋小河,將木劍扔給她。
宋小河接了劍抱在懷裏,眼眸彎起來,滿是高興,“你的劍術何時這般厲害了?是不是回去後又偷偷刻苦練了許久。”
沈溪山似笑非笑,“不是我厲害,是他們太弱。”
也不知是狂傲還是自謙,這話傳到鍾潯之耳朵裏,氣得他七竅生煙,硬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扶著他的護衛嚇得半死,匆忙掏出靈藥來喂他,卻被他一手甩開。
“學文。”
人群中傳來聲音,隻見一個模樣年輕的男子走出,衣著同樣華貴富麗,肩上繡著鍾氏的族徽,他嚴厲道:“既是討教,還不言謝?”
“小叔。”鍾潯之咬著血唇,麵上滿是屈辱和不甘。
“鍾氏家風,便是教你如此不知禮節,不懂謙卑的嗎?”那男子沉聲道。
話中含沙射影。
宋小河聽不出來,嘀咕著附和一句,“就是,師娘那麽好的人,卻有個這樣的弟弟,真是奇怪。”
聲音自然是瞞不過修仙之人的耳朵,那男子聽後轉眼看來,似有些動怒,眼眸銳利無比,隱隱釋放了無形的壓力,奔赴宋小河而去。
沈溪山站在她對麵,身形足夠高,不僅擋住了他鋒利的目光,也擋住了無形的氣浪。
他轉身,衝那男子露出個燦然的笑,說道:“無需客氣,不過是小試兩招罷了。”
宋小河再如何吵鬧,到底也是仙盟的人,豈能讓外人隨便欺負。
沈溪山不動聲色,在空中與鍾潯之的小叔打了個無形的擂台,氣浪相撞的瞬間,那男子的靈力被撞回,當胸正中,極力穩住身形。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溪山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可以對鍾潯之手下留情,但這護短的小叔就沒那麽幸運了,當即悶了一口血在喉中。
為了麵子,他輕咳兩聲,將翻湧的氣血壓下去。
沈溪山仍是笑,客氣道:“就是希望鍾少爺能夠謹言,莫要什麽話都往外說,畢竟也已經過了童言無忌的年歲。”
“那是自然。”那男子表情僵硬地應了一聲,不敢再造次。
“仙盟真是人才輩出啊。”
在一旁看戲看得夠了,寒天宗的長老便對身邊站著的程靈珠道:“這孩子是何來曆,瞧著天賦不錯。”
程靈珠淡聲道:“自古青出於藍勝於藍,此乃常態。隻是這少年怕是初露頭角,我先前也並未見過。”
站在她身後的關如萱倒是張了張口,發出個音節,像是想要說話的樣子。
立即被這長老注意到,笑著詢問道:“怎麽,你這弟子認識?”
關如萱看了師父一眼,猶豫片刻,又搖頭道:“隻在仙盟見過,不知其名。”
“倒是個好苗子。”那長老似惋惜,似羨慕,歎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少輩們的小打小鬧,幾個長輩並不放在眼中,很快就散去,熱鬧也隨之落幕。
有人給撐腰,宋小河可算是逞了好大的威風,方才被鍾潯之氣的那股勁兒也過去了,心情又變得極好,哼起斷斷續續的小曲兒。
蘇暮臨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扇子來,頂著寒冬十一月的冷風給她扇風,分明是沈溪山出手折了鍾潯之的銳氣,他卻諂媚道:“還是小河大人厲害,光用著氣勢就把那鍾潯之嚇得摔倒了,連劍都拿不穩還要與人比試,虧得是大人給他麵子沒有親自動手,否則他今日無論如何也得被抬著回去。”
話是過於誇張了,但宋小河十分受用,叉著腰昂著下巴,嘴角都壓不住,“這些咱們心裏清楚就是,不必說出來,給他們幾分薄麵。”
那模樣,辮子都要翹到天上去,一眼就將她的得意看個清楚。
沈溪山站在邊上不言語,瞧著這一幕,莫名覺得滑稽好笑,嘴角往上翹了下。
程靈珠安排了仙盟的住處,分到了刻有“拾捌”的靈域門。
裏麵與宋小河方才在靈域門裏看到的沒什麽分別,隻是在一樓櫃台處記賬的變成了龜靈。
客棧分作三層,其中男子住二樓,女子住三樓。
房屋是自己選的,宋小河選在了三樓的最裏頭,其位置卻恰好就在沈溪山房間的正上方。
她靠在欄杆處時,聽得下麵有人說話,便伸長脖子往下看。
正好就看見關如萱站在沈溪山的對麵,兩人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麽。
宋小河的耳力好,若是她想聽,也是可以聽到兩人談話內容的,但思及當初在山上沈溪山指責她偷聽一事,她又默默把腦袋縮了回來,回了房中。
關如萱獨自前來二樓尋找沈溪山的事很快就傳得眾人皆知,然而修仙之人沒什麽男女大防,出了這等傳聞眾人隻當是樁美事,紛紛羨慕起能讓雪萱仙姬親自上門尋找的人來,開了房門悄悄往外看。
然而正主麵對這些,隻覺得無比麻煩。
關如萱約莫是方才看了他用劍,隱約察覺了什麽,這才找上門來,開口第一句話便說:“公子瞧起來極為眼熟。”
沈溪山側身倚在欄杆上,敷衍道:“你怕是看錯。”
“旁的可以看錯,但是劍招,我不會認錯。”關如萱紅唇輕動,壓低了聲音,“沈溪山。”
沈溪山笑了一下,半點沒有被認出的慌張,緩慢地說道:“仙盟的劍修並非人人都是沈溪山,連鍾氏少爺都知道的事,姑娘卻是不知?”
此話已是否認,關如萱心思通透,知道他故意隱瞞身份之後也不再追問,隻道:“你從秘境回來之後,我去尋過你幾次,皆未見到你,你可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手腳?”
他不想回答問題,並不應聲。
麵上蓄了冷漠,眉眼滿是無情。
青璃座下的弟子沈溪山,向來知禮節,謙潤如玉,鮮少有如此待人之時。
關如萱乍然被漠然相待,眸中閃過一絲受傷,便自我找補道:“是我思慮不周了,此處的確不便談話,待日後有了合適的時機再敘吧。”
她說完,見沈溪山也沒什麽回應,隻好斂了落寞的神色轉身離開。
在接近樓梯的地方,就看到宋小河迎麵走來。
宋小河回到房間之後,左思右想,總對此事好奇,於是便出了門來尋沈溪山。
卻也趕巧撞上關如萱離開。
二人對視了一眼,宋小河腳步不停,一瞥就移開了目光,倒是關如萱腳步頓了一下,像是仔細將宋小河打量一番。
錯身而過,宋小河瞧見走廊的盡頭站著沈溪山,她下意識加快了腳步,笑眯眯道:“沈策——”
一見她的笑臉,沈溪山就覺得準沒好事,於是抬步往房間去,想把她關在門外。
奈何宋小河腳步快,幾個小跑就到了麵前,一把就抵住了門,往裏擠,“雪萱仙姬找你,你就站在門外迎接,我來找你就迫不及待關門是吧?”
這純屬就是汙蔑了,但沈溪山並不理會,隻道:“我要睡覺了。”
“先不睡。”宋小河道:“我有話跟你說。”
雖然嘴上說著睡覺,但壓著門的手也沒有多用力,輕鬆就讓宋小河擠進來。
她很是體貼地將門關上,道:“哎,你是不是有那什麽隔音的符籙啊,在這門上貼一張,免得有人偷聽咱們說話。”
“不必麻煩,每個房間的門上都有附靈。”沈溪山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之後道:“有話就快說。”
宋小河拍了兩下門,確認關好之後,有片刻的停頓,隨後一轉頭,露出個狡黠的笑容。
她走到沈溪山的邊上,嘿嘿笑道:“我方才可瞧見了,雪萱仙姬找你是為何?你們原本就相識?”
房中點了燈,散發的光好像全被宋小河的眼睛給收了過去,顯得她那雙眼睛晶亮。
沈溪山直接答道:“不認識。”
宋小河問:“那她找你是做什麽?”
沈溪山:“打聽你。”
宋小河滿目疑惑:“什麽?”
“她就是來打聽,究竟是什麽人物敢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與鍾氏結梁子,抹黑仙盟的臉麵不說,還為仙盟添了筆糊塗賬。”沈溪山坐下來,輕笑著看她,“好回去找到你師父,告你一狀,狠狠懲治你。”
這麽一說,宋小河立馬就知道害怕了,她趕忙在沈溪山的旁邊坐下來問,“你沒有告訴她我師父是誰吧?”
“就算不說,她查不到嗎?”沈溪山反問。
“我師父早已隱居滄海峰,仙盟內知道他的人不多的。”宋小河道。
沈溪山想起先前她總是將小師弟掛在嘴邊,便趁機道:“你先前總把沈溪山喚作小師弟,我當你師父是青璃上仙呢?”
宋小河麵色如常地回答:“我比他入仙門早了一年,就算與他拜於不同師門,但都是仙門弟子,我喚他一聲師弟有何問題?”
如此一說倒也沒問題。
沈溪山沒再接話,房中寂靜了片刻,隨後宋小河又湊過來,低聲問道:“我心悅小師弟的事,你沒告訴別人吧?”
他眉目輕動,瞥了宋小河一眼,“有何值得我宣揚?”
分明到了他跟前,宋小河自己都不說的事,他又怎麽可能去跟別人提。
宋小河說:“那你可別說出去,別人都不知道呢。”
沈溪山回想起先前她在自己麵前的那副規矩模樣,除卻眸光直白熱情了點,其他倒是沒什麽異樣,一晃神,他下意識道:“倒也看不出來你心悅他,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
“怎麽可能!”宋小河說著話,手不自覺就攀上了他搭在椅靠上的胳膊,與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在滄海峰的樹下埋了很多東西,那都是要送給小師弟的。”
沈溪山問:“你送了嗎?”
宋小河道:“還沒有,現在還不到合適的時機。”
沈溪山又問:“那什麽時候是合適的時機?”
宋小河思考了一下,許是不知道這問題怎麽回答,便不耐煩道:“你問這麽多幹什麽?我何時送跟你又沒關係。”
沈溪山沉默。
他記得那棵在反季節也盛開得茂盛的櫻花樹,碩大的樹根之下,確實有新土翻過的樣子,可以想象宋小河經常會把東西藏在那下麵。
滄海峰的風景確實不錯,沈溪山曾坐在秋千上等宋小河的時候,細細地欣賞過。
宋小河在那地方長大,也難怪會養成這麽個性子來。
“你來找我就為了說這些?”沈溪山開始下逐客令,打了個哈欠佯裝起身,“說完了就走吧。”
“等等,我可是為了正事而來。”宋小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起來,“我想……讓你教我劍術。”
“你又不是劍修,何以跟這劍過不去?”沈溪山疑惑地問。
“因為小師弟是劍修啊。”宋小河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意,“我看他用劍,便也想學。我本來想成為個劍修的,但是我師父不會用劍,也教不了我幾招劍法,所以我隻能修法術。”
但實際上,宋小河前十來年受著身上封印的困擾,也沒學成幾招法術。
她的劍術,與她的法術可稱得上是旗鼓相當。
“你可以拜別的師父,反正你的法術也一般,重學劍法當個劍修也不是不行。”
“不行。”宋小河斬釘截鐵地拒絕,“我隻有這一個師父,不拜別的。”
“那你還讓我教你?”
“隻是同門之間的互幫互助罷了。”
沈溪山倒還真考慮了一下。
若是宋小河有學劍的天賦,他親自教幾招也不是不行。
可問題在於,回了仙盟之後,沈策此人便不存在了,還要如何教她?
難不成還要白天扮作沈溪山,晚上扮作沈策?
宋小河見他一直猶豫著,也不說話,輕哼了一聲,佯裝難過道:“好歹你我二人一同出生入死,現在讓你教我幾招劍術,便如此猶猶豫豫,此番無情之舉,甚傷小河之心。”
如此扭捏作態,惹得沈溪山多看她兩眼,說道:“要教你,也隻能等了卻眼前這事,回了仙盟之後再說。”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宋小河麵上一喜,篡改他模棱兩可的發言,立即將此事拍板,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可不準反悔。”
沈溪山目送她出門,門關上後,整個房間安靜下來。
一股疲倦侵襲了沈溪山。
他自從得知宋小河一行人出發之後,便下山追趕,每日隻休息兩個時辰左右。
再是如何用靈力支撐,也做不到連續那麽多日的不眠不休,到了這裏,他自然也感到困倦。
沐浴淨身之後,沈溪山換了身幹淨衣裳,躺上床睡覺。
如此放鬆警惕,儼然是忘記了先前在靈船上的遭遇。
夜半子時,萬籟俱寂。
整座村莊傍山而存,坐落在荒僻之地,以至於天黑之後,除了風聲之外偶爾還會傳出幾聲狼嚎。
靈域門外,有十數弟子守夜。
這些個靈力低弱的弟子,並無傍身的靈器,又不舍得浪費靈力來抵禦仲冬的寒氣,於是便裹著身上的棉衣聚在一起,生了火堆取暖。
時不時在議論一下仙門閑事,以此來提醒精神,驅逐困倦。
月色皎潔,時而飄過幾朵雲,掩住月華,大地暗下來,隻餘下照明的燈光。
忽而有一人影,出現在路的盡頭。
“哎,那是誰啊?”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路那邊站著的人。
幾個弟子望去,同時瞧見,紛紛站起身來,保持著警戒。
“去瞧瞧?”其中一人提議道。
村中的人應當早就休息,半夜還出現在路邊站著的,恐怕不是什麽正常人。
幾人紛紛將武器拿在手中,提了一盞燈,結伴往前走。
隨著燈光將地麵的陰影照亮,一步步往前驅趕黑暗,很快就靠近了那個站著的人,瞧清楚了輪廓。
的確是個人沒錯,身上還穿著布衣,頭發隨意被發帶束著,像是村裏的男人。
但他低著頭,看不清麵容,一動不動。
“喂。”有個弟子試著喊了一聲,“你是何人,為何大半夜不睡覺站在此地?”
那人並不回應。
寒風無孔不入,直往人的棉衣裏鑽,幾人都打了個冷顫,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
這場景實在詭異。
一人膽小,提議道:“要不還是別管他了吧,我先前聽說過,有些人就是會在睡夢之中撒癔症,下床亂走,你看這人鞋都沒有,很有可能是睡夢中跑出來的。”
“但是凡人沒有靈力護體,若是在這站一夜,會不會凍死?”
“凍醒了,自然就回去了唄。”
幾人商量著,最終還是不打算管了,陸續轉身回去。
最後那人多看了兩眼,正要轉身時,卻見那人突然動了一下。
隻聽“哢吧”一聲脆響從那人的脖子處傳來,他的頭猛然抬起來,恰逢雲不遮月,那樣一張麵目猙獰,枯瘦如骨的臉瞬間露在月華之下。
“啊!”那弟子當即發出一聲慘叫來,劃破了夜的寧靜。
叫聲傳入耳朵的瞬間,沈溪山就醒了過來。
下一刻,他就感覺胳膊處壓著什麽東西,呼吸聲近在咫尺。
這種經曆相當熟悉,此刻已經嚇不到剛醒過來的沈溪山了,他用靈力點了燈,低頭一看,宋小河果然就睡在他的旁邊。
宋小河睡覺的時候尤為乖巧,與她白日裏旺盛的模樣大不相同。
此刻她也麵朝著沈溪山側臥著,雙手蜷在胸前,分了他的半隻枕頭,像是自己尋了個非常舒服的姿勢,睡得正香。
兩個人的體溫將被窩暖得熱烘烘的,暖紅了宋小河的臉。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美夢,眉目都是喜悅之色,嘴角還微微翹著,實在乖順。
這事兒實在太蹊蹺了。
假設先前是他靈力被封,所以才差距不到宋小河的靠近,不知她究竟是何時進了房的。
但現在他已經全然恢複,就連靈域門外的叫喊都能立即聽到,沒道理察覺不到宋小河來此處的動靜。
隻是他還來不及細想,下方又接連傳來叫喊聲,伴隨著打鬥的聲音,顯然是出了什麽變故。
他一起身,隻覺得衣襟一墜,頭皮傳來微微痛楚,低頭看去才發現宋小河其中一隻手竟然攥住了他的衣裳,連帶著一起捏住了他的幾縷發。
這麽一拽,宋小河自然也給拽醒了。
她揉著眼睛坐起來,都還沒睜開看一眼,語氣裏帶著睡眠不足被吵醒的煩躁,“什麽人啊!”
沈溪山沉默著下床,手一揚就召來了衣裳,動作十分利索地穿上,合攏衣襟的時候轉頭去看,就見宋小河正盯著他,滿臉的疑惑不解和不可置信。
“我怎麽……”她轉頭瞧瞧,憋了半晌,才憋出下半句,“又來你房間了?”
說話間竟是比沈溪山還要崩潰,“到底是什麽情況啊!我分明在我**睡得好好的啊?”
這事兒雖然的確奇怪,但也不是一次兩次,事到如今雙方多少也有點習慣了。
前幾次兩人已經吵過鬧過,什麽話都說盡,再加上兩人的關係較之在靈船上那會兒已經好很多,倒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吵得麵紅耳赤。
況且他已察覺,出現這般詭異情況,好像真的並非宋小河故意。
沈溪山穿好了衣裳,隨意用發帶將頭發束起,撂了一句:“我下去看看。”
人便出門了。
宋小河還在迷糊中,門一開,禁音術一解,她才聽見外麵接連傳來的嘈雜聲。
她先是將門關上,取了玉鐲裏的衣裳穿戴好,這才推門而出,直接從二樓的欄杆處翻下去,落在大堂之中。
落地聲將櫃台後麵打瞌睡的龜妖吵醒,他顫顫巍巍道:“這位客官,要走樓梯呀!”
“哦!”宋小河應了一聲,飛快跑出了靈域門。
一出去,寒風就撲麵而來,她立馬打了個哆嗦。
定睛一看,外麵儼然亂成一團,隻見各派守夜的弟子正揮舞著手中的武器與村民打了起來。
這場麵很是奇怪,然而等宋小河仔細看去,卻見那些人並非真的村民,隻不過穿了一身尋常布衣,**在外的皮膚卻是枯瘦黝黑的,宛如樹皮一般。
其麵容更是駭人,臉上幾乎沒有肉,似乎隻有一層皺皮裹著骨頭,眼眸沒有瞳孔,具被一片慘白占據,嘴巴張大極大。
有些手腳並用地跳到弟子的身上,一張口就咬住了一塊肉,任那弟子如何掙紮都甩不脫,最後硬生生給撕下來一大塊肉,血瞬間染紅了衣裳,慘叫聲不絕於耳。
其中程靈珠等人已經被驚醒,飛快地聚集在靈域門前。
她甩出一張符籙,雙手結印,念動法訣。
霎那間光華湧現,一層泛著微光的帷幕飛快地在周圍伸展,向兩方拉去,展開出一個防禦結界來,擋住了源源不斷朝這邊靠近的妖屍。
被圈入結界內的妖屍也不在少數,幾個門派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處理這些妖屍。
但是宋小河很快就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這些弟子隻用符籙貼在妖屍身上,製止了它們的行動,卻並未出手傷及,似乎在顧慮什麽。
視線一轉,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沈溪山。
隻見他正將劍從一具妖屍身上拔出,腳邊還躺著幾具屍體,流出來的血卻是墨綠色的,帶著股濃鬱的黑氣。
沈溪山很小心,沒讓這些東西沾到身上半分。
他本來並不打算動手的,是這幾具妖屍不知死活,撞到了他的身邊,他才隨便拿了把劍了結它們。
躁亂很快就被平息,大多妖屍都被符籙給暫時封住,隻有沈溪山的腳邊躺著幾具屍體。
墨綠色的**流得到處都是,他一退再退,走到了幹淨地方。
“你!”也不知是哪個門派的女修,看了地上的屍體之後,瞪圓了眼睛指著沈溪山道:“你竟然下了殺手?!”
“怎麽?”沈溪山應道。
那女修高聲道:“這些可都是村民,是凡人!”
沈溪山低頭看了一眼,毫不在意道:“它們哪有半點村民的樣子?”
“你沒看見他們身上穿的衣裳嗎?還未查明原因你就下了殺手?”
“仙盟之人難道都是這般是非不分,心狠手辣之人?若是這些百姓是被邪祟入體,隻需去除邪氣便可恢複正常,你殺了他們,就是白白害了無辜性命!”
“我看他分明就是故意。”
“說不定心裏知道,但手上沒忍住吧。”
此刻其他門派仿佛站在了同一陣線,一致對向了仙盟,將莫名的罪責強行壓在沈溪山的頭上。
他低頭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墨綠的血液又蔓延過來了,順著地勢往他的靴子緩慢地爬來。
沈溪山年幼的時候,不止一次想要把惹他厭煩的人都殺光,這仿佛是天生帶來的殺性。
青璃上仙察覺之後,對他多加教導,還請了尊佛像壓在他的寢房內,要他日日上香祭拜,無端起了殺心之後就要去佛像前抄寫靜心經書。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現在的沈溪山對誰都是一副笑臉,再是厭煩,也能忍住脾氣了。
但有句老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殺性是沈溪山與生俱來的,不論他再怎麽裝出一副溫潤知禮的模樣,惹他起殺心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他撩起眼皮,看了那大叫著指著她的女修一眼。
衝天的殺意奔湧,女修的話說到一半,頓時卡住,打從心底生出一股子恐懼。
忽而胳膊被拉了一下,沈溪山低頭一看,是宋小河。
於是順著她的力道往後退了兩步,遠離了那快要黏到他靴子上的綠色**。
“你站遠點,別弄髒了鞋。”宋小河先是將他拉到一旁,又轉頭,對著那帶頭指著沈溪山的女修說道:“我仙盟弟子,自然有仙盟的師長教導,與你有什麽幹係?”
“他殺了無辜百姓,倒也說不得了?”一個腦袋光禿禿的男子站出來,粗聲粗氣道:“仙盟便是這般規矩?頂撞長輩,濫殺無辜,目中無人?”
“仙盟獵法第八卷 第二章 一十九條,殺為首,降為次。這便是仙盟的規矩。”宋小河雖然身量不算高,也並不強壯,但與人吵架的時候從未落人氣勢一等。
她昂首挺胸,無所畏懼地與那禿頭對視著,半點不怕他拿著長輩的身份壓人。
但她到底還是年歲小,說的話根本沒有沒個幾斤重,無人將她放在眼裏。
那禿頭便道:“出門在外,豈能按照仙盟的規矩來辦事?”
“我們說話,還輪不到你這個小輩插嘴。”
“仙盟弟子,竟是如此沒規矩。”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句句以規矩說事。
沈溪山知道與這些人爭吵毫無意義,便按了下宋小河的肩頭,冷漠道:“生死當前,莫說是尋常百姓,就是天仙神官站到了我對麵,也都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敵人。”
“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
沈溪山眉目覆寒,聲音平靜道:“是我劍下的規矩,若是有人異議,可與我的劍一論長短。”
“好了。”程靈珠處理完那邊的事,這才到這邊來打破僵持,出聲道:“仙盟自有育人之法,就不麻煩各位勞苦用心,去憂慮仙盟的法規了。今夜事發特殊,加之我們又是夜晚趕路來此,並不知這些都是村中百姓,下手過重也情有可原,望各位體諒。”
顯然他們並不體諒,一個個表情都很是不忿,然而程靈珠並未給他們說話的時間,又接著道:“且先聽聽仙盟請來的天師一言吧。”
程靈珠做了個手勢,眾人一同望去,就見一人提著圓燈,緩步從暗處走過來。
她穿著寬大的道袍,長發用一根木簪盤起,麵容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燈光勾勒她纖細的身體,尤顯瘦弱。
她徐徐開口道:“這村落的氣數已盡,村中百姓俱已被人煉為妖屍,活不了多久。”
“鳶姐!”宋小河看見了她,頓時露出喜色來。
此人便正是許久不見的步時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