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韓微回到韶楓殿的時候,天色已晚,天邊的夕陽赤紅滿天,沒一會兒夜色便暗沉下來,唯有宮門口還有些光亮。

螢飛已經在宮門口等了好長時間了,見小主久久沒回來,她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悔,也不知小主有沒有受到德妃責罰。

前頭她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去了趟玉棠宮,卻被江嬤嬤告知才人早就回來了。

螢飛這會兒實在是等不了了,提著燈籠就要出去找人。

這剛出門,就見到遠遠有一熟悉身影往韶楓殿走來。

螢飛就著燈籠的光仔細敲了敲,趕緊跑上前去扶著:“小主,您怎麽才回來?奴婢擔心壞了!小主,您手怎麽這麽涼……”

夜晚的天氣還算涼爽,可韓才人的手卻涼得像冰塊一樣。

螢飛抬頭看了眼韓才人臉色,頓時驚住:“小主,您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韓微搖搖頭:“先回去再說。”她渾身上下疲憊得很,腦子亂糟糟地一團,隻想躺下好好休息一會兒。

螢飛聞言不再多說,隻仔細扶著韓微進去休息。

淨室內滿是氤氳的熱氣,螢飛捧了套幹淨的衣裳進來,撥開層層白霧,瞧見泡在池子裏的韓才人已經閉上了眼。

她輕手輕腳地放下衣服,剛轉身準備離去,便聽到韓才人在叫她。

螢飛連忙應了聲,走到木桶邊上,瞧著韓才人從木桶中緩緩起身,她不由地呼吸一窒,旋即滿心疑問湧上心頭。

韓才人美貌身材皆仙人之姿,為何不能侍寢卻不著急?

韓微輕聲反問:“侍寢了,便好嗎?”

螢飛這才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給問了出來,她斟酌道:“先帝在世時,後宮佳麗三千,每一位妃嬪都卯足了勁去爭寵,當今聖上雖對後宮之事不甚上心,但後宮娘娘們卻也想著盛寵。”

對後宮之事不甚上心嗎?

韓微披上衣裳,往屋裏走去。“螢飛,伴君如伴虎。”

她雖已沐浴更衣,但鼻尖仿佛還能聞到那隱約的血腥味。

細細想來,聖上能這麽輕易地放過她,真是奇跡。

她不識路,慌不擇路地從禦花園跑出來後,竟繞到了慎刑司門口,恰巧裏頭有幾個太監拖出個人來。

那人身材肥胖,滿身是血。

韓微本想避開,卻在看到那人臉的瞬間停住了腳步。

她雙手捂住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叫出聲來。

胃裏翻滾得厲害,惡心的感覺一陣陣地往上湧。

那人被拖得沒了形,露出先前掩住的手,血肉模糊,十指全失。

若不是有侍衛過來稟報,聖上怕是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慌忙離開的時候,她聽到身後隱約傳來聖上涼薄地說:“殺了。”

她竟沒想到是這種殘忍的殺法。

思及當時情景,韓微隻覺得通體發寒,滿心的恐懼伴著惡心又泛了上來。

直至今日,她才徹底明白,為何世人皆稱聖上“暴君”,為何這後宮要被叫做“吃人的深宮”。

韓微躺在**,始終無法安睡。

幽幽燃起的驅蚊香刺鼻難聞,韓微往日聞著都沒什麽大礙,今日卻覺得難受得很。

“螢飛。”韓微叫來人,讓她把香滅了,再去從她箱子裏取個青黛色的包袱過來。

螢飛聽著吩咐打開櫃門,隻覺得滿鼻清香,隻覺得渾身舒坦,疲憊盡消。

“小主,這包袱裏裝得是什麽?”她雙眸發亮地問道。

韓微拆開包袱,笑說:“我自己做的一些香囊,你拿個去罷。”

說著,她便準備從包袱裏取了個出來交給螢飛,卻在低頭的那一瞬間察覺不對。

“螢飛,點燈。”

螢飛趕緊點了蠟燭端過來。“小主,怎麽了?”

韓微數了數包袱裏香囊的數量,問道:“你可知,這些日子是誰打掃的屋子?”

“打掃屋子是幾個宮女排了班,輪著來的。” 螢飛數了數,竟一口氣報出五個名來。

薑美人去了泠水宮後,韶楓殿的人便多了起來,別處要去了幾個人,但還有些留了下來,雖不及其他宮裏,但人也不少。

韓微略一思忖,將這裝了十幾個包袱的香囊遞給螢飛,說道:“明日你把這些香囊分給那些宮女太監們,這五人定要發給他們,就說是差事辦得好,我要賞他們的。”

螢飛點頭,不疑有他:“是,小主。”

平靜地過了兩日,便到了德妃娘娘的生辰。

韓微身上擔了責,當天便早早去了玉棠宮。

德妃生辰,後宮嬪妃皆得來玉棠宮慶賀。

德妃卻怕一個一個地說太過麻煩,便讓韓微將人留下,待人齊了再一齊向她慶賀。

有德妃口諭在前,邊上還有江嬤嬤陪著,不少嬪妃也是知道德妃性子如何,便在韓微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等人來齊。

韓微正準備讓江嬤嬤去請德妃娘娘,便聽有人說道:“我以為韓才人是有多大的本事,竟然擠走了薑才人來辦這生辰宴。”

說話的人穿著一身碧山翠綠的衣裳,指尖在屋子裏擺放的海棠花上隨意撥動:“隻知道德妃娘娘喜好海棠,便將這滿屋子都擺上了海棠。”

她看向韓微,用帕子掩嘴笑著說道:“韓才人是不是不識字啊?是否知曉‘俗’字怎麽寫?”

話音剛落,滿廳的妃嬪便笑出了聲。

韓微愣了愣,扭頭看了眼江嬤嬤。

江嬤嬤蹙著眉,沒說話。

瞥見眾人臉上或是嘲諷或是幸災樂禍的樣子,韓微突然意識到,讓自己在屋內擺滿海棠花,怕是德妃娘娘私下的主意,眾嬪妃們皆不知曉。

眾人覷著韓微,三三倆倆坐在一起悉索說著話。

“陳常在話粗理不粗,確實是俗了些。”

“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也是本事。”

“畢竟是庶女出身,沒什麽教養學識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不知德妃娘娘見了,心情如何?”

“那還用想,定是氣得不行,得讓人掌嘴才是。”

“別說了,”一位身著天縹淺藍色宮裝的女子走出來,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卻不想無人理她。

“俞貴人,我們說我們的,你管這麽寬做什麽?”

俞貴人麵露委屈地咬了咬唇,走到韓微麵前,溫聲安慰道:“妹妹莫要放在心上,她們一貫如此。”

她看了眼周圍的海棠,說道:“還是能看得出妹妹花了好些心思擺上的,德妃娘娘大人大量,我幫你一同說說,定會原諒你的。”

韓微淺淺笑了笑,服身見禮:“俞貴人好,謝姐姐關心。”

語畢,她便往前走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拉開倆人的距離。

俞貴人這一番話,看上去像是安慰她,話外卻坐實了她“俗氣”、“惹惱德妃娘娘”且將那些“一貫如此”的嬪妃給說了進去。

“姐姐,”韓微說道,“姐姐竟覺得這滿殿海棠俗氣嗎?”

陳常在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樂不可支地說道:“還需再問嗎?難道這不俗氣嗎?”

眾人適時跟著笑了起來。

韓微等人笑夠了,這才緩緩開口道:“聽聞先帝曾寫了首《海棠》,說道“海棠院裏尋春色,日炙薦紅滿院香”①。”

她向坐著的各位妃嬪服身,看向陳常在,笑意盈盈地問道:“常在姐姐難道覺得先帝說錯了?”

刹那間,玉棠殿正廳安靜至極,剛笑得最歡的幾個人,立即用團扇掩臉,不敢再說話。

誰能想到,韓微竟扯上先帝了!

陳常在臉瞬間就黑了,她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瞬間就聚集在自己身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若是搖頭,便是自打嘴巴;可她若是點頭,便是承認自己連先帝都覺得俗氣。

侮辱先帝,這罪名壓下來,輕則罰她一人,重則全家問罪。

陳常在攥著帕子的手驟然縮緊,手心的疼痛令她清醒過來。

她腦子轉得飛快,須臾開口笑道:“韓才人不僅審美不行,連耳朵怕也是不好使。海棠香雖好,但那也得是生長在地裏經過日曬後散發出來的,你這摘了花放在廳內……”

她拿帕子在鼻尖揮了揮,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這滿殿的香氣,熏得我頭疼。”

“既然頭疼,那就滾回宮去!”

眾人心裏一驚,齊齊扭頭向殿門口看去。

德妃娘娘手裏捧著支海棠走進廳內,身後跟著的是程將軍一家。

德妃滿懷喜悅地想跟自家親人好好聊上幾句,想起殿內還有這些個嬪妃等著。

她本想讓亭芳過來散了人了事,程夫人卻在一旁念叨說 “禮不可廢”,生怕她驕縱過頭,在後宮過多地得罪人。

雖然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她早已得罪了個遍。

但好不容易再見到家人,德妃不想破壞心情,便帶了家人一同前來,等回了眾人便是自家時間。

路上還碰到一小太監不看路,匆匆忙忙撞上來,得虧程少將軍攔了一下,不然依著那不懂規矩的樣子,德妃當場就要發火。

好不容易掩了火氣,可誰想,她剛走進殿門,便聽到這番猖狂言論。

程夫人攔都來不及,眼睜睜瞧著自家女兒甩出鞭子打在陳常在跟前的磚上,嚇得人撲通一聲跪下。

俞貴人像隻受驚的兔子,連忙拉了韓微後退幾步躲起來。

陳常在連忙說道:“娘娘息怒,嬪妾沒有……”

咣當!

陳常在跟前的磚又被甩了一鞭,頓時裂開幾道口子,有一個裂塊沿著陳常在的臉側飛了出去,嚇得她臉色瞬間蒼白,不敢再說。

德妃在亭芳的攙扶下坐上主座,厲聲問道:“陳常在,本宮問你,這滿廳海棠何來?”

陳常在心裏暗道不好,卻不得不回話。“玉、玉棠宮。”

禦花園的海棠早已凋謝,唯有玉棠宮的四季海棠還盛開著。

德妃又問:“那玉棠宮的海棠又是何來?”

陳常在臉上冷汗涔涔:“聖、聖上賜下。”

“是啊,”德妃笑了,卻聽得陳常在心驚膽顫,恨不得當場暈倒在地,可江嬤嬤竟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怕是她一旦裝作暈倒,江嬤嬤便會立馬想辦法弄醒他。

她心中恐懼萬分,卻聽得德妃語氣輕緩地問出更為駭人的話來。

“那你說的海棠俗氣,是指本宮俗氣,還是指聖上俗氣?”

這根本就是無解之題。

陳常在匍匐在地,簌簌發抖,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卻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罷了,娘娘您今日生辰,”程少將軍向前走了一步,說道,“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壞了心情。”

德妃看了眼自家哥哥,心中止不住地歎氣。

他這哥哥說得好聽是為人耿直,說得難聽些是缺個心眼。

要不是時刻跟在父親身邊,哥哥早已因為這張得罪人的嘴被彈劾入獄了。

雖然是為了她好,但這後宮的事,他一個外男竟也敢多嘴。

好歹是自家哥哥,她也不能不給麵子,隻好冷著臉說:“散了!”

德妃娘娘不追究可是不常有的事,陳常在哪敢再留,起身就往門口匆匆離去。

眾嬪妃也立馬告退,不帶一絲猶豫。

可就在眾人安安靜靜即將走到殿門的時候,一宮女突然開口說道:“貴人,奴婢瞧著,程少將軍腰上係著的那香囊,怎麽跟韓才人腰間的那個如此相似?”

雖是對著俞貴人附耳說的,但因廳內安靜,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那宮女疑惑問道:“為何連香味都一樣?”

眾人腳步放慢,朝韓微看去。

作者有話說:

(1)出自黃庭堅的《海棠》

嗚嗚嗚改得太晚了!求大家見諒呀~

可以說是跟原來的毫無聯係(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