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檸檬魚
眾人齊刷刷地回頭看過來,唐秋水尷尬到恨不得請外麵的施工隊過來幫她打個地洞鑽進去。
她牙沒刷,臉沒洗,穿了身印著卡通圖案的睡衣睡褲,就這麽蓬頭垢麵地出來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攪她清夢的勞模居然是她認識的人,這人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麽和她搭訕,引得她被一群人行注目禮。
好在唐秋水演技精湛,趕緊裝不認識,瘋狂擺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就是路過隨便看看,你們繼續。”
眾人又齊刷刷回過頭去,圍著梁渠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盡說些該適用民法典婚姻編的家長裏短。
唐秋水這才鬆了口氣,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谘詢就要結束了。
她回家洗漱好,換了身衣服,在小區裏晃了一圈。等到十一點到了,她才回到居委辦公室那裏。
方才聚在這裏的居民已經全部離散,隻剩梁渠一個人站在桌邊,在收拾東西。
唐秋水總算可以上去找他說話,她有些別扭地主動開口:“怎麽是您?”
梁渠停下手裏動作,濃眉上挑,反問一句:“不能是我?”
唐秋水咕噥著打出一記回旋鏢:“您說過不會自砸招牌。”
這才幫街道贏了場官司,轉頭就跑居民這裏做公益谘詢,這操作她看不懂。
梁渠笑:“這怎麽是自砸招牌,這是做好人好事。”
唐秋水淡淡“哦”一聲。
梁渠跟她說實話:“這個活動是冠圓街道辦組織的。”
唐秋水微微睜大眼睛,一時敵友難分。
一個因信任危機被民眾推上行政訴訟審判台的被告,結案之後又不計前嫌地跑來造福於原告,這和她以往見到的對抗性案件都不一樣,輸贏像是變得無足輕重。
唐秋水陷入疑慮。她想起不久前梁渠說過的那句“行政訴訟,不以成敗論英雄”,當時隻是一言蔽之,往深了追問,行政訴訟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原被告雙方又是什麽關係。
女生沉思的表情認真又執著。
梁渠沒有出聲打擾或點撥,因為這不是一個可以由他直接公布答案的題。準確來說,這題根本沒有一個標準答案,需要自己去體念去感悟,找出最能說服自己的解。
一時找不出也沒關係,還有下一個案子,下下一個案子,很多很多個案子。
唐秋水運轉的思維呈絮狀,紛紛揚揚,斷斷續續,不成體係,最終被桌上攤開的一大堆A4紙按了暫停鍵。她看到每頁紙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這些都是梁渠所做的谘詢記錄。
有些人一大早就過來工作,而有些人卻還在呼呼大睡,都不知道誰是老板誰是助理,唐秋水心裏很是過意不去:“您怎麽沒和我說您要過來。”
要是他提前說了,她可以來幫忙的。她應當來幫忙的,肯定會來的。
可能他想說的吧,隻是沒有機會,不知道怎麽說,因為今天之前他們兩個還在吵架,搞得老死不相往來的。
看著女生臉上有些較真又有些糾結的表情,梁渠唇畔起弧,轉而低頭看了眼腕表:“不打擾員工睡覺。”
要是以前那個對夜間施工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梁渠,說這話一定在揶揄她。可現在,似乎真的是老板在體恤下屬。
“人還怪好的嘞。”唐秋水鼓起嘴嘀咕了句,聲音小得隻夠自己聽到。
可惜,還是打擾了。梁渠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公益谘詢宣傳陣勢這麽大,這麽受歡迎。兩個小時裏,不停有居民跑過來問問題,他回答得口幹舌燥,快累死了。
終於結束了,梁渠把桌上的東西都塞進包裏,利落地一拉拉鏈:“行了,我走了。”
“哎等一下,”唐秋水當然不能這麽放他走,想著到飯點了,她提議,“我帶您去附近吃個午飯吧。”
算作招待?補償?抵過?說不上來。
用法律術語倒是可以很快定性,這樣的宴請叫作好意施惠。一種情誼行為,可失約,可賴賬。
當然唐秋水不會這麽幹。事實上她也沒機會這麽幹,因為最後是梁渠付的錢。不過她發出這則邀請當時不知道會讓梁渠破這個費。
二人去了小區附近的匯全廣場。
這是一個開了很多年的地下廣場,裏麵有一家大型品牌折扣店,唐秋水經常會過來逛一逛,淘點物美價廉的過季衣服。
“您想吃什麽?”唐秋水邊看大眾點評,邊征求梁渠意見。
梁渠說:“我隨便。”
“……”
隨便,就是不挑,什麽都可以。可是這個詞隻是聽起來率性而已,其實很讓人惶恐。尤其是上級對下級講出來,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隨便,不知道。
唐秋水垂頭默默挑了幾個評分還可以的餐廳,比較了好一陣,最後舉起手機,一錘定音:“那就吃這家吧,檸檬魚火鍋,新開的,我看好評還挺多的。”
梁渠點頭:“行。”
可能因為是節假日,再加上店鋪剛開業,中午的顧客還挺多。
兩人落座後,服務員上來給他們倒水。唐秋水指了指小程序菜單上的一個推薦鍋底,問:“這個裏麵沒有辣椒的吧?”
服務員迅速瞥一眼,微笑著搖頭:“沒有。”
唐秋水這才放心點了加購。
服務員走後,梁渠咳一聲,似在澄清什麽:“也不是一點辣都不能吃。”
額……吃個微辣額頭都能冒汗的人還擱這逞強,菜又愛玩,死要麵子。
唐秋水笑了下,並不拆穿他,還主動攬鍋:“嗯,是我,我不能吃。”
梁·傲嬌·渠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唐秋水繼續低頭看菜單。因為這個鍋底裏麵本來就有很多肉和蔬菜,為了不浪費,她就另外單點了兩道菜,很快下了單。
放下手機後,她聽見梁渠在對麵開口:“那天,我話說得有些重了。”
唐秋水抬頭,對上一雙正朝她直視而來的,清可見底的眼睛。
而這句話,似是打了很久的腹稿,又似是脫口而出。
唐秋水搖了搖頭:“沒有,本來就是我做得不對。”
“那我也不該這麽大聲。”
“應該的,您是為我好。”
“有些話,我說得也不對……”
“不不不,您說的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
餐桌上的兩個人,一個在給對方致歉,另一個在給對方鋪台階。相視一笑間,冰雪遇春風,凍僵的關係在雙向的軟言好語中徹底破冰。
鍋底很快被端上來,煮了沒一會就開了。檸檬清新,魚肉鮮美,這兩者搭在一起,竟在舌尖撞出一番奇妙而又恰到好處的化學反應。
好好吃!唐秋水在心裏默默點讚,為自己選餐廳的眼光,也為麵前的這道佳肴。
梁渠看向正用小勺子一點點舀著湯喝的女生,問:“昨天晚上還有噪聲嗎?”
沒想到他還會提這件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要問責,而像是事後采訪,心平氣和。
唐秋水擱下手裏的餐具,為了騰出食指去點自己的黑眼圈:“當然有啊。您不知道,現在施工隊恨不得把撤訴裁定的複印件貼腦門上,鑽起來更囂張了呢。”
聽她說到撤訴裁定,梁渠笑:“還是在怪我?”
……怎麽敢。其實唐秋水心裏很清楚,這和梁渠關係並不大,真正給施工隊背書的不是他。隻是,她暫時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所以當聽到梁渠說“就算滕怡靜贏了施工也不會停,何必呢”的時候,唐秋水很是不平:“這不科學。”
梁渠抿了一口水,給出的理由無懈可擊:“沒辦法的事情,白天施工影響交通,隻能晚上趕工期。”
“那附近居民的權益就不重要了嗎?”唐秋水挺直上身,一字一句道,“我們的城市建設究竟是想提升居民的生活質量和幸福指數,還是讓居民變得更加不幸?”
她問出了一個極易被忽視的問題,也是最需要麵對不能逃避的問題。
思考片晌,梁渠輕輕放下手上的杯子,回答:“不幸隻是暫時的。”
和建管委工作人員的口徑一致。對暫時的不幸置之不理,投放一條長線,線的彼端是一鉤香餌,誘人去咬。咬下去就會有光明美好的未來,隻要……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唐秋水歎了口氣:“隻要忍耐一下就好了是嗎?可這對我們公平嗎?”
公平,一個太宏大太理想化的詞,它是各大法學史學政治學著作中奧義極深的鉛字,它無法僅用隻言片語來定義,它需要窮盡一生去追尋和探索。
時間忽而淌得很慢,周遭的人聲,鍋氣,日光,統統變得模糊了起來。隻有梁渠一個人的聲線通透而清晰,他說:“公平正義,需要犧牲。”
八個字,令難解的愁緒衝破樊籠,萬道霞光破雲而出。
唐秋水沒再問“為ᴊsɢ什麽犧牲的是我”這種蠢問題。因為她明白,犧牲的不僅僅是她,也不僅僅是新北花苑這個小區的居民。全國上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每一條通暢平坦的大道後麵,都有人在犧牲。
這是個隨機事件,不知道下一個犧牲的是誰。可又是個必然事件,下一個犧牲的可能是你我。是每一個個體的犧牲,成就了這麽一座城,和這麽一個國家。
想明白這一點後,孰是孰非變得不再重要,唐秋水現在就隻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張開手貼在半邊嘴角,往梁渠的方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問:“那您悄悄告訴我,這個工程到底是不是國家秘密?”
看著女生一眨不眨的黑亮雙眸,梁渠眉梢略揚,嗬笑出聲:“我怎麽會知道?”
【小劇場1】之苦盡甘來
一個月後,421工程終於竣工,長長的雙江路煥然一新。唐秋水踩在上麵,仰天呼吸了一大口空氣,嗅了一整個肺腔的泊油味道——
啊!這公平正義的味道,真的好上頭!
【小劇場2】之泰極否來
某天晚上,梁渠住的小區外麵也開始突突突地鑽。
翌日,梁大律師頂著倆黑眼圈來了律所。他把助理喊到辦公室,氣勢洶洶道:“準備寫起訴狀,立刻馬上。”
唐秋水:“?告誰啊?”
梁渠:“施工隊,建管委,街道辦,區生態環境局……不管,能告的都告了,還有沒有王法了一天天的……”
哐當一聲——
呀,誰的招牌被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