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逝水

◎我家……在京城◎

衛瓊枝掉下山崖後被樹枝擋了一下, 然後摔進了河水中,河水又冷又急,卻因是冬日並不是特別深。

衛瓊枝喝了幾口水, 卻仍不忘用一手死死護住肚子, 她根本不會水, 另一隻手隻能胡亂拍打著,眼見著就要沉下去,一個浪頭拍過來, 又將她往前衝了一段路,竟叫她抓住了岸邊的一塊尖石。

可衛瓊枝的身子還在水裏, 憑著她的力氣根本沒辦法把自己拉到岸上去,她又不敢大喊怕再把山匪引來, 隻能咬牙死死撐著,努力不讓自己被衝走。

河水使她的身體越來越冷, 衛瓊枝的眼皮也開始不斷打架, 想要在冰冷的河水中閉眼睡去。

她想她已經撐不住了。

就算車夫幾個能回去侯府報信, 她也撐不到裴衍舟來救她了。

裴衍舟……

真的會來救她嗎?

混沌中,衛瓊枝仿佛聽見自遠處傳來一陣飄渺的樂聲, 好像是誰家在嫁娶。

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了裴衍舟與林嫻卿成親的場景。

衛瓊枝無力地笑了笑, 忽然就累得很,隻想趕緊逃離。

就在她暈厥過去的時候,一隻溫暖幹燥的手忽然將她拉住, 見人已不省人事, 無法再把她拉上來, 便索性跳入河中, 一手仍是拉著她, 一邊卻繞到她身後,將她整個人牢牢托住。

……

等到衛瓊枝稍稍有意識的時候,她周身已經不再寒冷,似乎是躺在某個地方,她想睜眼可是卻精疲力盡,一動都不能動。

衛瓊枝無法,隻能在黑暗的虛空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竟然隻有五六歲時的大小,小小的手,小小的腳,衛瓊枝低頭一看,卻見地麵忽然如銅鏡一般,倒影出一個女童圓乎乎的臉蛋。

女童穿著她去了侯府之後才見過的綾羅綢緞,頭上戴著一頂金燦燦的纏花鬧蛾冠,她一動,頂上的蛾子也跟著顫動。

女童也長得和衛瓊枝很像。

衛瓊枝覺得害怕,便往前跑了兩步,卻不知被什麽東西絆倒,她跌坐在地上,頭上的纏花鬧蛾冠也摔了出去,碎了一地。

看著一地的碎金,衛瓊枝的眼瞳驟然縮小。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衛瓊枝想叫出來,可喉嚨裏卻好像塞了什麽東西一般被堵得死死的。

記憶中衛家父母的麵容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兩張衛瓊枝五歲之後再也沒記起過的臉。

豆大的眼淚從眼中滾落,衛瓊枝無聲地哭了出來。

父親,母親……

她到底在哪裏?

早已經徹底遺忘的事情重新開始清晰可見,如一幅畫卷一般在衛瓊枝腦海中展開。

她與弟弟本是雙生,可她生來健康,弟弟卻一直體弱,一年有多數時候關在房裏連風也吹不得,但是她卻能四處去遊玩。

有一回弟弟的身體稍微好一些,便一直鬧著想出去玩,家人不允隻哄他在花園裏散心。

弟弟悶悶不樂了好幾天,最後苦苦央著她,求她把他帶到外麵去看看。

她實在拗不過弟弟,又心疼弟弟,便帶著弟弟瞞過所有人溜了出去。

兩個才五歲大的孩子,本來出去就已經很危險了,可弟弟到了外麵之後竟突然犯病了,她將弟弟托付給街邊一戶商販,自己便跑回去找救兵。

明明不遠的路,她卻被人套了麻袋捉住帶走了。

再醒來時,她頭上金燦燦的纏花鬧蛾冠已經摔到了地上,有人進來,她便大喊:“放了我,否則我讓我父親砍了你們的頭!”

不知是否她的嬌縱激怒了那些人,還是本就要如此對她,來人抓住她散落的頭發,把她的頭狠狠往地上摜去。

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徹底昏了過去。

然後她就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從此人也變得木木呆呆的。

彼時衛父上京送貨,帶著自己的女兒衛芳兒,衛芳兒與榮襄侯裴碩情投意合,從此留在京城做姨娘,衛父離京時看見有人販子偷偷將一個昏迷的女童運送出去,心下不忍又思及自己與繼室多年沒有兒女,如今衛芳兒又走了,便出錢買下女童帶回了家中,夫妻倆愛若珍寶,給她治了頭上的傷,可惜未能治愈。

幾年後竟又有了親生女兒衛瓊葉,更覺得是女童引來的孩子,便待她更加盡心盡力,見女童癡癡傻傻,全然不記得從前的來處,於是就索性不和她說自己來曆,隻把她當作親生的孩子。

已被淚水模糊的眼前竟漸漸清明起來,衛瓊枝再往地上一看,幼時的自己已經不見了,自己還是如今的模樣,可眼中的神采卻前所未有過。

她是衛瓊枝,也不是衛瓊枝。

於無聲的黑暗中繼續走著,有時她還能感覺到有人在給她喂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進來,隻是她仍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誰。

不知又過了幾日,終於在某一刻,她看見前麵忽然有了亮光,衛瓊枝伸出手,竟被光亮一下子拖了出去。

衛瓊枝睜開眼睛。

床邊有一個人正在看著她,衛瓊枝艱難地轉過頭去看,是一個陌生男子。

大約十七八歲上下,還帶著幾分稚嫩青澀,坐也不成樣子,人卻生得很俊俏,姑娘一般秀氣,眼角眉梢卻是一派風流。

“你醒了?”他問。

衛瓊枝一時還說不出話,隻是朝著他點點頭。

“哦,對了,你一定想問的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沒事,我們已經幫你救回來了,你不用謝我,是舉手之勞罷了,誰讓我那天散步遇到了你,本來想趕著除夕前到京城的,這下隻能年後了……”陌生男子的嘴有點碎,說起話就停不下來,“你家在哪裏?家人一定很急了,跟我說了我好把你送回去。”

男子說著又倒了一杯熱茶喂她:“喝了潤潤喉才好說話,忘了和你說我叫江恪,江河的江,恪守成規的恪。”

衛瓊枝喝完一杯茶,四肢百骸終於像是活了過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想了片刻,才下定決心對江恪道:“我家……在京城。”

***

兩年後。

凝香吐蕊,花明柳媚,已然又是到了陽春三月間。

一隅小院,占地不大,內裏卻別有天地,別致小巧的庭院樓閣,回廊曲水,花樹鳴鳥,院中種著許多種類各異的花草樹木,已經競相開放,另還有整整齊齊排放著的花盆,被開出來的大團花朵壓得幾乎就要看不見盆身,一院春光明媚。

有婢女從院外而來,臉上擎著笑意,步履輕鬆,路過一枝岔出來的迎春花時,一時不慎卻被花撲到了臉上,她便按捺不住輕輕摘下一朵,然後簪到了發髻上。

院中在給花澆水的女子早已經聽到動靜早已抬起頭來看,見婢女摘花倒也不急不惱,隻是笑著看著她。

等婢女走到跟前要回話時,她才搶先說道:“魏紫,你又摘我的花。”

魏紫生得嬌俏可愛,一張小臉嘟嘟的,很是可愛,此時嫩黃色插在烏黑的雲鬢上便更是活色生香,黃鸝鳥一般。

她拉了女子的衣袖,撒嬌道:“姑娘,我喜歡你就賞了我罷,你看我好不好看。”

“行了,也不知摘過我多少花了,”女子本就沒打算和婢女計較,隻是逗逗她,仍低頭去澆花,“有什麽事說吧。”

魏紫眨了眨眼睛,道:“姑娘怎麽知道我有話要回?”

“你步履又輕又快,定是有讓你高興的事,這才急著過來和我說。”

衛瓊枝放下手中的水瓢,見日頭漸漸大起來,便也往亭中去坐下飲茶。

魏紫道:“是江公子,他又送了一批花過來給姑娘,這會兒正在和王爺說話呢!”

聞言,衛瓊枝淡淡地笑了笑,卻沒有什麽表示。

那年她被江恪從河中救起,等她修養得差不多能趕路之後,江恪便護送她回了京城尋親。

江恪本是南方一富商之子,前來京城一是為了遊曆,二是為了試著幫家中打理在京城的產業,是以這兩年一直沒有走。

他天性散漫,卻又善察人心,一早便發現衛瓊枝根本沒有夫君,那會兒衛瓊枝家中為感謝他救命之恩,常常請他過府做客,這一來二去便開始總往衛瓊枝的身邊粘。

“姑娘?”魏紫搖了她兩下。

衛瓊枝這才道:“退回去,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啊?”魏紫往她身上貼得更緊,像是要挖出她心裏的想法,“江公子不是很好嗎,隔三差五給姑娘送東西過來,什麽吃的玩的新奇的都有了,王爺和王妃也對他很滿意,姑娘為什麽不要啊?”

魏紫尚且一團天真,來衛瓊枝身邊伺候了兩年都不見長,當時王妃說她笨手笨腳的不好,還是衛瓊枝留下了她。

衛瓊枝便耐心與她解釋道:“他家財萬貫,何苦與我糾纏?倘或家中早就為他說好了親事,我們在京城也未必得知,到時便又是說不清的事。況且我又有什麽好的,值得他兩年來一直如此?”

魏紫答道:“因為姑娘漂亮。”

“漂亮?”衛瓊枝失笑,“莫說是全京城,就說這王府中的婢子仆婦,甚至服侍江恪的丫鬟,也都不乏容貌佼佼者,他為何不與她們去鬧?”

一旁的姚黃上了茶,聽了這話忙道:“快別讓姑娘再說了,難道在姑娘眼中,竟沒有一個好人了?”

“是了,姑娘就是覺得江公子別有所圖,所以我們都是傻的,隻有姑娘才是聰明的。”魏紫與姚黃笑成了一團。

衛瓊枝從不怪她們沒大沒小。

姚黃笑完,又打趣道:“姑娘自己緊張也沒用,江公子哄了王爺王妃高興就成了,說不得王爺王妃早把姑娘許配出去了!”

衛瓊枝笑著搖了搖頭,也不與她們再爭辯什麽。

她心裏自然是一直對江恪感恩的,若不是江恪,她怕是早就已經死在了那年冬日冰冷的河水裏,哪能活下來,還回來京城認親了。

但感恩又不等同於要以身相許,兩年來江恪的所作所為她不是沒有看在眼裏,夜深人靜時也不是沒有動過那半分的心思,隻是每每都被她壓製下去。

正因為江恪太好,她才不願接近他。

也是因為他太好,她才不相信他。

衛瓊枝捧起茶來喝,掩去自己臉上的失神,卻不料此時伴隨著院門打開傳來了江恪的聲音。

“郡主,我把花給你送來了。”

作者有話說:

說一下哈,寶貝女鵝這個時候已經不叫衛瓊枝了,但是一來我還挺喜歡這個名字的,二來為了不讓大家有割裂感,所以寫的時候還是延續的之前的名字感謝在2023-09-06 19:43:41~2023-09-06 22:40: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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