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喜
◎內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裴衍舟一早就知道趙氏要回來, 他本來也沒想過要去親自接母親,然而雨從昨夜起便開始下,早晨起更有越下越大之勢, 裴衍舟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素知母親的個性, 倘或換了別家夫人, 看見天氣不好許就耽擱一日再走了,但趙氏未必,甚至可以說一定不會, 老夫人把她打發去寺廟清修這一個月,已經夠讓她抓耳撓腮地難受了, 一定是到了時間就要趕緊趕回來,才不至於讓府中大權旁落。
雖然趙氏在後宅的權力本來也隻有一半。
京城的雨都這麽大, 城郊山上的雨一定隻會更大,如果趙氏執意要走, 馬車便極有可能陷到泥地裏麵去。
再耽擱一二時辰, 天上還下著雨, 等到天黑就麻煩了。
裴衍舟稟報過裴碩和老夫人,帶了自己用慣了的長隨們便往城郊趕。
原本從京城到城郊山上的寺廟最多不過一日的路程, 根本不遠,但今日下雨, 裴衍舟是巳時二刻離開侯府的,等快馬加鞭趕到山腳下都已經是晌午了。
再看這山路,雨水裹挾著泥沙衝刷下來, 裴衍舟的馬剛一蹄子踏上去, 就立刻塌下去許多, 他忖度了片刻, 當即便從馬上下來。
眼下這種情況騎馬是最快的, 但是也很危險,這一對人馬踩過去,若是把山道踩塌可就麻煩了,而且山坡上的泥漿和落石也很有可能驚到馬,即便裴衍舟的馬久經沙場,他也不敢在自己完全未知的環境下亂來。
留了人看守馬匹,裴衍舟便帶著人往山上趕。
走了大約快一個時辰,卻連半山腰都沒到,饒是裴衍舟也開始內心焦急起來。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終於遠遠看見有一隊人慢慢走過來,雖然還不確定是不是趙氏他們,裴衍舟已經隱隱鬆了一口氣。
這樣的天氣趕路,除了趙氏還會有誰?
裴衍舟連忙趕上前去,果不其然就是趙氏,幾個下人簇擁著一輛簡陋的馬車,可憐兮兮的。
裴衍舟還沒開口說話,略掃一眼便察覺不對。
人數不對,趙氏去清修其實身邊跟著的人不少,再加上前幾日衛瓊枝帶過去的,不該隻有這麽幾個才對,難道還有人留在寺廟沒走?
趙氏一見兒子來了,便心疼道:“這麽大的雨過來幹什麽,腿才好了幾日?”
裴衍舟看到趙氏馬車上並沒有其他人,心裏一緊。
衛瓊枝不在。
“人呢?”裴衍舟問。
趙氏還沉浸在艱苦路途中遇到兒子的喜悅中,聞言一愣,而後才道:“她呀……她走不動了,自己說要留在路上等,有人陪著她的。”
裴衍舟呼吸一滯。
這一看就是馬車再不能多坐一個人,衛瓊枝隻能步行,所以才導致走不動,這路別說是衛瓊枝一個弱女子,就算是他方才一路走過來,也覺得很是辛苦。
他往遠處一眺,山路霧蒙蒙的,很難看清楚前方。
若是衛瓊枝他們能找到歇腳的地方還好,若是找不到就糟糕了。
裴衍舟不想再和趙氏掰扯,安排了兩個長隨護送她下山,自己便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往山上趕。
趙氏在他身後喊:“衍兒快回來,不用去找她,不會有事的,你和母親趕緊回家去,這雨實在太大了……”
裴衍舟沒有理會,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回不知走了多久,裴衍舟一路上心思亂糟糟的,也說不清在想什麽,隻知道想到最後,如果衛瓊枝真的出了什麽事,那便是侯府害的她。
他也難辭其咎。
直到有長隨朝著前麵喊道:“好像有人!”
裴衍舟心下忽然一鬆。
他連忙跑了過去。
隻見一群人圍著什麽東西,裴衍舟認出來確實是侯府裏的人,一時又沒看見衛瓊枝,便喊道:“都讓開。”
一開始他們都還沒反應過來,直到裴衍舟過去拉開一個人,大家才認出來真的是裴衍舟來了。
所有人都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還有丫鬟哭了起來。
而裴衍舟也終於看見了他們圍著的東西。
是衛瓊枝。
她正白著一張臉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裙鬥篷又濕又髒,唇瓣緊緊抿著,眉心也蹙起,好似是受了什麽痛苦,應該是病了。
這樣的神情,裴衍舟好像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
她給人的印象總是遲鈍的,於是歡愉不存在,悲喜也不存在,痛苦更不存在。
裴衍舟猛然驚醒,就算他以為不存在,她也不可能真的感受不到。
“怎麽了?”裴衍舟蹲下/身子問道。
紅雲搶著回答:“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是摔傷了腿,起不來了。”
衛瓊枝痛得說不出話,也隻能胡亂點點頭。
裴衍舟沒有再說其他的,他轉過身子對衛瓊枝道:“上來。”
衛瓊枝一開始沒懂,怔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不是要背她?
正在猶豫之際,裴衍舟已經讓人把她扶到了自己背上,衛瓊枝才剛把手環住他的脖頸,裴衍舟已經站了起來。
他走得快,即便背著衛瓊枝也比別人要快很多,很快便把後麵的人甩了下去。
衛瓊枝還不放心:“紅雲他們……”
“我的長隨會帶他們下來。”
衛瓊枝不說話了,隻把手上的傘舉得更牢一點。
其實她身上已經濕透了,打不打傘都是一樣的,倒是裴衍舟穿的是蓑衣,明顯就聰明很多。
一陣北風吹過,正頂著風的傘被吹地搖搖欲墜,歪來邪去地一下又一下遮擋著裴衍舟的視線。
裴衍舟眼前都被雨水糊著,又偶爾有傘麵遮擋,便對衛瓊枝道:“你把傘扔了。”
衛瓊枝疼得暈暈乎乎的,聞言也沒再多思考,一下就把傘扔到了地上,反正打傘也很累,她其實也撐不動了,渾身也早就濕透了,撐不撐傘都是一樣的。
哪知這看似一樣的,實際上頭頂那小小一片遮擋風雨的傘麵被拿開之後,風雨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往衛瓊枝身上砸,衛瓊枝立刻便打了個噴嚏。
裴衍舟也沒想到她扔傘扔得那麽快,他也是話出口之後才感覺到不妥的,若換了他自然能扔了這礙事的物什,但是衛瓊枝不行,衛瓊枝雖然不算是什麽閨閣裏嬌養出來的女子,但到底是個姑娘家,怎麽受得了這風吹雨打的。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改口,衛瓊枝就已經把傘扔了。
然後衛瓊枝在他背上適時地打了個噴嚏,聲音很小很細,像是一隻小鳥似的,鳥羽拂在他耳邊,拂得他耳邊心中都癢癢的。
裴衍舟停下,把衛瓊枝放了下來。
衛瓊枝晃了晃,自己站穩了,裴衍舟把她放下來,是不是說接下來的路她就要自己走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方一把她放下來,裴衍舟就開始解自己身上的蓑衣,然後又把衛瓊枝身上濕答答浸了水足有好幾斤重的鬥篷摘下來,再胡亂把蓑衣給她披上去。
“自己穿好。”裴衍舟道。
衛瓊枝被風雨打得快麻木了,聽了裴衍舟的吩咐便“哦”了一聲,連忙把蓑衣穿好。
她穿好後才看見裴衍舟淋在大雨裏,便道:“要不還是把傘撐起來吧!”
說著就要回頭去撿被她扔著的傘。
裴衍舟握住她的手腕:“不用。”
這回裴衍舟蹲下來,衛瓊枝自己迅速地爬上去了。
二人再度啟程。
鬥篷被脫下來換上了蓑衣,倒確實比方才好受了些許,隻是這般境況之下,終究還是難挨的。
過了一會兒,裴衍舟問她:“你在發抖?”
衛瓊枝也分不清是冷的還是疼的,吸了吸鼻子道:“太冷了。”
“冷也是正常的,”裴衍舟想了想,到底是憐她被趙氏拖累,少見地柔聲安慰道,“很快就到了。”
說是快,其實也至少要再一個多時辰。
裴衍舟默默地加快了腳步。
這一來一回地上山下山,又下著雨,想來很快就要天黑了。
裴衍舟的腿傷才剛剛好全了,能行動自如地走路也沒多久,再加上雨中濕寒,其實傷處一早就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但他在戰場上也受過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咬咬牙就扛過去了。
好在又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雨竟然漸漸小了下去,而後又慢慢地停了下來,雖然路上仍是泥濘不堪,也間或有泥石滾落,但還是比下著雨要輕便不少了。
暮色漸濃之時,二人終於到了山下。
路上也沒再見到趙氏的蹤影,想來她定是早就回到府上了,裴衍舟留下看馬的隨從遠遠見到他們便連忙趕上來,也說了趙氏已經回去的事。
裴衍舟把衛瓊枝放下,又牽了馬過來,問她:“會騎馬嗎?”
衛瓊枝雙腳一落地,這會兒卻覺得站都站不住了,麵對裴衍舟的詢問,強忍著難受搖了搖頭。
“那和我一起罷,我扶你上去。”裴衍舟道。
他將衛瓊枝的腰輕輕向上一托,衛瓊枝整個人就被他送到了馬上,衛瓊枝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接著裴衍舟也坐到了自己身後。
她還沒準備好,馬便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衛瓊枝從來沒騎過馬,上去之後嚇得屏氣凝神的,隻剩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其他什麽都感受不到。
她覺得自己要從馬背上被摔下去的,而後才想起來好像還有裴衍舟在自己身後,他牢牢地箍著自己的雙臂,讓她連身子都沒有搖晃一下。
衛瓊枝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隻是下一刻,她眼前一黑,終於暈了過去。
裴衍舟眼睜睜地看著衛瓊枝軟了下去,連忙把她扶住。
他先想到的是衛瓊枝騎馬被嚇暈的,而後才想到大冬天雨中跋涉這麽久,倒也實在難為她能撐到這個時候。
裴衍舟叫了衛瓊枝幾聲,衛瓊枝也沒有應答,他便也放棄了,驅馬趕緊回侯府才是正經。
有了馬便快了,不過一會兒工夫,兩人已到了榮襄侯府門口。
知道他們要回來,門口倒是候著許多人,一見裴衍舟回來,紛紛過來為他牽馬。
裴衍舟自己先下馬,沒顧得上小廝來給他披大氅,便忙著把衛瓊枝抱下來。
沒想到這一路過來,衛瓊枝還沒醒。
裴衍舟方才叫過她,眼下周圍有那麽多人看著,他倒開不了這個口了,便把她交給了過來扶人的仆婦們。
剛扶著衛瓊枝,有個媽媽便“哎呀”了一聲。
裴衍舟剛要走,一聽見聲音便不由朝著衛瓊枝看過去,剛剛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時沒注意,此時映著高高的燈籠照下來的燭光,卻能瞧出衛瓊枝麵如金紙,煞是駭人。
“去請大夫過來覓心堂。”裴衍舟吩咐旁人道。
軟轎早就備下了,但衛瓊枝身子軟著,把她弄進去倒很是不易,幾個婆子弄得滿頭大汗,裴衍舟看不下去,便讓她們都讓開,自己上前想把她塞進去,但旁邊沒人扶著,衛瓊枝暈得不省人事,一坐進去便要倒下來,連裴衍舟也沒辦法。
裴衍舟想了想,便重新又把她從軟轎裏弄出來,一把抱到手上,這倒輕巧。
一路回了覓心堂,沒想到趙氏已經在那裏等著,她已經知道裴衍舟回來了,等見了裴衍舟的人才放下心,念了一聲佛。
見裴衍舟抱著衛瓊枝進來,她便皺眉道:“也不顧著自己的腿傷——這身上怎麽還濕得透透的?母親讓人做了薑湯,你趕緊喝上一碗,再去洗個熱水澡。”
麵對趙氏,裴衍舟沒再多說什麽話,隻是點點頭,道:“衛氏暈倒了,一會兒大夫會過來,母親若不急著回去睡,便在這裏照拂一二,我出去這麽久想必祖母也掛心,先去壽寧堂說一聲。”
說罷也沒等趙氏說話,轉身便走了。
趙氏撇了撇嘴,知道她冒大雨回來,其實老夫人已經教訓過她一回了,她也怪沒意思的,好在是有驚無險地回了府,這顆心也總算定了。
裴衍舟是直接把衛瓊枝抱到正房暖閣裏的,丫鬟拿了熱水進去給她換衣擦身,趙氏便想著要離開了。
她是侯府的當家夫人,衛瓊枝隻是她兒子的妾侍,就算是正經兒媳婦,也沒有婆母特意陪著她看大夫的道理,向來隻有兒媳婦伺候婆母的份兒,衛瓊枝怎麽當得起,這裏有張媽媽管著就夠了。
趙氏叫來張媽媽叮囑一番,沒想到金大夫來得也快,趙氏還沒來得及走,他便已經急急走出來道:“夫人,瓊枝姑娘這是喜脈!”
趙氏本來沒想聽金大夫匯報情況,半晌沒搞清楚金大夫在說什麽,接著臉上便是狂喜之色。
“什麽?她是有喜了?快,快讓人去壽寧堂報喜!”
趙氏說完竟是笑了起來,又是指揮這個去老夫人那裏,那個去裴碩那裏。
一時覓心堂都忙得亂糟糟的,丫鬟婆子都被趙氏使喚得團團轉。
金大夫卻又道:“但是她今日受了寒又淋了雨,這麽冷的天,月份又還小,胎兒已經不穩了。”
趙氏眉梢一挑:“什麽穩不穩,既然有了就一定要保住!趕緊開了藥讓她喝下。”
眼下衛瓊枝有了身孕,說不得裴衍舟和林嫻卿的親事就在眼前了,這個孩子於她來說大有用處,生下來之後是要抱過來養的,怎能容得下什麽閃失。
此刻趙氏倒是有了些許後悔,早知道就不該讓衛瓊枝來廟裏了,更不該今日急著下山。
很快老夫人也從壽寧堂趕了過來。
裴衍舟也跟在她身後。
趙氏派人去壽寧堂報信的時候他正要走,聽到時竟也沒反應過來,腦子裏隻以為是父親的哪房妾室。
等到老夫人笑著看向裴衍舟,裴衍舟才一下子意識到,原來說的是衛瓊枝。
是她有了身孕。
老夫人很是高興,他跟著老夫人回到覓心堂,眾人紛紛上前來道喜,老夫人讓他們去領賞,便往暖閣裏去看衛瓊枝。
暖閣裏還是靜悄悄的,和外麵的熱鬧大不相同。
趙氏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在一旁打圓場:“她自己也糊塗,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金大夫說才一個月出頭,正是最愛犯困的時候,這會兒還睡著呢!”
老夫人瞧了瞧,道:“這臉色看起來不好。”
趙氏訕笑幾聲正要說話,猛地卻聽一直站著沒動靜的裴衍舟道:“是暈倒了。”
趙氏差點氣厥過去,頓覺兒子有了妻兒就忘了娘,幸好老夫人並沒有追究什麽,隻是掃了趙氏一眼。
“既有了身孕就好了,養著便是,我那裏還有些補品,先拿來讓她吃著。”老夫人道。
眾人怕擾了衛瓊枝,又轉到了暖閣外,老夫人這才拉住裴衍舟的手道:“如今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以後行事都要更穩重些了,再不能像小孩子一樣,明白嗎?”
裴衍舟點頭:“孫兒知道。”
老夫人今日得了這個好信兒,一時愛憐地看著裴衍舟,聲音有些顫抖:“我就知道,我的孫兒一直是最爭氣的,這下好了,我看那些人還有什麽可嚼舌根的!”
林家有意悔婚之事,在老夫人心頭不得不說是一根梗著的刺,這親事本就是她一力去說的,她如此高傲之人,怎能容得下林家看輕了裴衍舟,還是那等無法啟齒的羞辱人的事兒,強忍著怒火不主動退親,一則是不想遂了林家的願,二則林家的嫻卿姑娘實在是不錯。
“是孫兒讓祖母憂心了。”裴衍舟道。
趙氏見不得他們祖孫情深,這時便道:“侯爺那裏也派人去說過了,二房三房那邊也說了。”
若說老夫人心頭的刺在侯府之外林家,趙氏的刺便更多的是在內宅之中。
“說了也罷了,總歸是喜事,夜裏也不算驚擾了人。”老夫人思忖許久,才又道,“我們自家倒是不打緊,早晚能知道的,外頭卻也疏忽不得,早先把衍兒都說成什麽樣兒了?”
趙氏回道:“知道的,特別是林家那邊,會叫人去透露一二。”
見趙氏總算能做件自己滿意的事,老夫人點了點頭,又道:“既然是這樣,林家的親事也要準備起來了。”
她年紀到底大了,這麽晚了又是激動又是跑來跑去的到底也有些累了,又叮囑了幾句便往壽寧堂去了。
留下趙氏依然興致勃勃,這一日跋山涉水的辛勞都一下子一掃而空,在覓心堂又是指使這個又是吩咐那個。
裴衍舟被她折騰得心煩,便攔了她,隻說要睡了,趙氏這才消停下來。
末了要走,卻還是一臉神秘地對裴衍舟道:“她現在有孕了,你不能胡來,今夜是挪動不了——不對,金大夫說胎兒不穩,我看這些日子最好都不要挪動,但你可不能犯渾拉著她做那事,你們年輕不懂事,會出事的。”
裴衍舟聽她說得越說越不像話,連忙打斷她的話頭,有些無奈道:“母親把我當什麽人了。”
他向來話不多,便又咽下了後麵想說的話。
隻要趙氏少折騰一點,也就太太平平了。
今日幸好是無事,又有幾個女兒家經得起那樣的,裴衍舟想起來找到衛瓊枝時她跌坐在地上,其實那會兒她定是已經極不好受了,又是淋雨又是吹風,他越想竟是越後怕。
趙氏風風火火地走了,裴衍舟吩咐張媽媽去落了鎖,自己也去沐浴洗漱了。
回到內室之後裏頭已經熄了燈,隻剩下一盞孤燈能照亮腳下的路,大抵是丫鬟做事不仔細,光想著暖閣裏麵睡著的衛瓊枝了。
但裴衍舟沒有說什麽。
衛瓊枝已經有了他的孩子,說來讓她入府便是隻為了此事,倒也實在有些對她不住,若連幾盞燈都要計較,未免也太無情了些。
這樣想著,裴衍舟往暖閣裏望了一眼,裏頭映著外麵昏黃的燭光,朦朦朧朧的像罩了一層霧氣,仿佛今日淋的雨水在氤氳而上。
裴衍舟走到暖閣青色的簾帳外,這才看清楚了衛瓊枝確實躺在**,她的身上蓋著厚厚一床被褥,整個人壓在底下,更顯得瘦弱伶仃,額間幾縷碎發黏在上麵,不知是汗還是頭發被雨淋濕了未幹。
大約是夢中聽到了裴衍舟的腳步聲,她有些不安地側了側頭,卻沒有醒,可見今日是累得狠了。
裴衍舟想了想,叫來小丫頭讓她給衛瓊枝值夜,道:“她今日淋了雨,夜裏許是要發燒或是難受,警醒著些。”
說罷便自己往床榻那邊睡去了。
一夜無夢。
***
一大早,林府二夫人就來到了女兒林嫻卿的房中。
林嫻卿住在林府一處臨水的院落中,一路走來還有水鴨和鴛鴦的叫聲,本是極為愜意閑適之所,但林夫人卻被叫得心煩。
待得入了院中,沒想到林嫻卿竟已早早起身,梳妝打扮完了。
林夫人遣走下人們,拉了林嫻卿坐到內室中,未開口已皺了眉,輕聲問她:“你已經知道了?”
林嫻卿朝著母親笑了笑,恬靜淡雅,如臨水照花一般。
她道:“何曾瞞得過我的眼睛?”語氣神態卻完全不像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反而像是已主過事好幾年的當家奶奶。
林夫人見女兒如此淡然沉穩,一顆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這個女兒從小就主意大,頗有些少年老成,她先是還嫌女兒沒有小女兒的姿態,可等她越長大卻越覺出女兒林嫻卿的好處來,事情都能自己做主還罷了,又是極為明理頭腦清楚,根本用不著父母家人多擔心。
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往後日子必定順遂安穩。
包括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林嫻卿雖然年輕,但卻不似別家姑娘那樣在閣中時什麽都不管,她能幫著母親以及其他伯母嬸母們理事,就算用不著她的,她也一定是心裏明鏡似的有數,全都看在眼裏。
她待人又謙和,林府上下就沒有不喜歡她的,就算幾個姐妹背地裏常酸她,但終究還是要時常來她這裏向她討教問題。
林夫人問:“那你打算怎麽辦?鬧了這麽一出,那邊一直不肯退親,如今他又好了,我看這親事是做不下去了的,就算你嫁過去了,那邊也是心有芥蒂,姑爺怎樣先還不好說,但首先宜陽郡主絕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隻你那婆母還罷了,糊塗得很。”
林嫻卿先也不說話,默默地想了一陣,卻是又反問林夫人:“母親就是這樣想的?”
“母親是為了你好,”林夫人揉了揉額角,“憑你在閨閣中的好名聲,再尋一個好人家也是有的,嫁不了侯府便嫁伯府,不如索性就把親事去退了,我與你大伯母親自上門去說,侯府沒有硬按著頭讓你嫁過去的道理。”
聞言許久之後,林嫻卿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慢慢道:“我才不退親。”
林夫人沒料到她會這麽說,忙勸道:“你素日都冷靜持重,可別在這事兒上犯了糊塗,我知道你幼時和那裴衍舟一起玩過幾回,雖他的長相人品確實出挑,人都愛俊俏的,但這以後過日子,光靠幼時那點子還不知記不記得的情分可撐不下去。”
“母親也太低看了我,”林嫻卿被林夫人說起了幼時與裴衍舟的事,卻絲毫不見羞惱,反而更加不疾不徐,“我才不是因為他的相貌或是幼時相交才中意他的。”
“那又是為了什麽?”林夫人急了。
林嫻卿低下頭淺淺笑了,修剪得圓潤又保養得宜的指甲在喜鵲繞枝手爐蓋上劃了兩下,劃出輕輕的兩聲響。
她烏黑的鬢邊被發髻上簪著的流蘇打到,而後才拿眼兒緊緊瞧著林夫人,道:“這親事是宜陽郡主親自來說的,我自然是她極滿意的,就算眼下有什麽齟齬,但我相信憑我的為人,郡主很快便能回心轉意,至於裴衍舟,他會是我的夫君,我心下雖也傾慕於他,但卻也實在不是很重要。”
她從來就不信什麽夫妻之間情意,就算是初嫁時是有的,但往後一定是慢慢煙消雲散的,先不說往後了,現如今他身邊就已有了一個,可她的身份卻永遠不會變,等裴衍舟繼承了爵位,她就是名正言順的侯府夫人,是有誥命在身上的。
眾所周知榮襄侯府內裏一團亂,眼下雖還有宜陽郡主頂著,可趙氏是個不懂事的,等郡主哪天一去,侯府落在她手上定然是要出事的,宜陽郡主當日前來提親,也是看中她的閨譽和能力,等她一嫁進去,隻怕宜陽郡主就會直接把趙氏架空,轉而把侯府內宅的大權給她。
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林夫人緩了片刻,才弄清楚女兒話裏的意思,她到底心疼女兒,便問:“你真想好了?其實按你的家世背景,真要挑個可心可意的也使得,完全不必……”
“母親,”林嫻卿打斷林夫人,“裴衍舟出事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他十五歲上便建功立業,京城誰人不誇?如今他的腿好了,日後更是大有可為,俗話說夫貴妻榮,京中勳貴子弟們紈絝者眾多,靠的都是祖蔭,嫁給他們又能有什麽出息?”
林家三代之前也曾經出過內閣首輔,但那已經是往事,如今也大不如前了,隻有林嫻卿的大伯和父親在朝中任著不大不小的職務,書香門第自是清高,又不肯去做那汲汲營營的攀附之事,所以即便是積了幾代的世家名門,也已經有沒落的頹勢。
譬如林嫻卿的幾位姐姐們,嫁得最好的也不過是四品之家,隻有林嫻卿一向非常得宜陽郡主的看重,到了年紀之後更是郡主親自上門來提親,可見對她的滿意。
這也是她自小沉靜得體,溫柔大度,這才能在京中搏得個好名聲,若非如此,榮襄侯府是她無論如何都高攀不上的。
侯府的老夫人貴為宜陽郡主,其實早該向陛下提為侯府加恩一事,封個國公根本不在話下,這麽多年未行此事不過是因為榮襄侯實在不爭氣,郡主故意冷著自己兒子,但這也是早晚的事,再加上裴衍舟已經長成,早就靠自己打下功績,日後這國公爺必定是他。
還往哪裏去找這樣的好親事呢?
除非是往皇家嫁去,但林嫻卿倒沒有過這個想頭,那處也不是她想進就進的。
這時林夫人道:“可先前那樣對侯府,又該如何呢?”
當初也大半是林嫻卿的主意,那會兒京城傳得風言風語到處都是,林家也不敢把女兒嫁過去守活寡,再者這爵位最後落到誰手上都不好說,權衡之下便起了退親的念頭,但卻被林嫻卿攔下。
她自然知曉家中擔心的事,她也並非不擔心,她嫁給裴衍舟就是衝著尊榮和侯府大權去的,裴衍舟半身癱了日後不能再去建功立業為她掙富貴榮華不說,她可忍受不了嫁過去卻沒了爵位,如此要想掌握整個侯府便又是癡人說夢了,就算過繼過來一個旁枝的孩子,那也終究和自己不是一條心,百年之後一切奉手於他人血脈。
但若是急吼吼就去退親,於她和林家的名聲卻不好,她一時也嫁不到更好的,這樣一來甚至還要嫁個更差些的。
林嫻卿便與林夫人商議,想出的這一計就是拖,避而不談親事,拖得侯府主動退親,而郡主咽不下這口氣果然也另想了辦法。
如今那個妾侍有了身孕,一切便又能回到正軌了。
至於對策,林嫻卿也早就想好了。
她對林夫人道:“母親這幾日就對外散步我這段時日病了的消息。”
“這……會不會太明顯了。”林夫人問道。
“不會,我不過是先試試他們,看看那邊是什麽態度,”林嫻卿道,“再過幾日,母親便又說我患的是相思病。”
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氣:“你是不是瘋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
林嫻卿轉而卻笑道:“裴衍舟本來就是我的夫婿,我為他害了病又有什麽不可以的?母親隻管照我說的去做,我一心隻想做裴家婦,不過是林家兩麵三刀,為此我才生了病,還被林家給隱瞞了下來,所以林家的事與我又有什麽相幹?”
把林家推出去就是林嫻卿的退路,反正林家本來就想退親,背這個鍋也不冤,隻要她能嫁給裴衍舟,日後一榮俱榮,自然會扶持林家,權宜之計根本不算什麽。
林夫人不語,算是默認了,這確實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先把林嫻卿撇出去再說,否則難說侯府那邊肯不肯低頭,她嫁入侯府又能不能有好日子過。
看見林夫人擔憂的神情,林嫻卿反而氣定神閑道:“母親不必擔心,隻要我能嫁給裴衍舟,我就一定能過得好。”
“可是那邊兒還有個冒出來的姨娘,她生下的若是庶長子……”
“生下來什麽都是我的子女,卻永遠無法和我嫡出的孩子爭,”林嫻卿道,“她若乖巧些,我自然容得下她,反正沒有她,裴衍舟也會有其他妾侍,若是不聽話喜歡掐尖要強,我也有法子收拾她。”
她將手按在林夫人的手上,才使得母親慢慢定下心神,又道:“做戲要做全套,我立時便要去抱病在床,外頭的事還要母親多操心了。”
***
衛瓊枝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仿佛已經轉過了幾個白天黑夜,又仿佛隻是闔眼之間,辨不清自己到底睡在哪裏,好像還是在從寺廟下來的那條山路裏走著,漫天都是瓢潑的雨,泛起的雨幕水汽連前路都看不分明,舉步維艱。
她隻覺得自己渾身沉沉的,像壓著石頭一樣,有時發冷,有時又燥熱得很,總之是無比的不舒服,可她又不得不熬下去,無計可施。
終於在雨中踽踽許久,衛瓊枝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她從地上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卻看見了天邊一絲光亮。
這光亮也不是天光,而是昏黃昏黃的,像是夜裏的孤燈一般,衛瓊枝使勁兒揉了揉自己被雨水打濕的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楚光亮來自何方,但突然周圍便暗了下來。
衛瓊枝的心直直往下沉,接著她的身子仿佛也跌入了無底洞一般,她不由叫出聲,而後卻發現自己似乎一直躺在平地上。
她醒過來了。
紅雲正陪在她身邊,旁邊的小幾上點著一盞不亮的燈,原來方才衛瓊枝已經半夢半醒,看見的也正是這盞燈,已經入夜了。
見到她醒來,紅雲臉上便有了笑意:“總算醒了。”可一邊說著一邊卻也不來扶衛瓊枝,反而是輕輕按著她的肩,把她按在**。
衛瓊枝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兒,才發現這裏不是自己的耳房,而是暖閣裏麵,她在裴衍舟的房裏,裴衍舟卻似乎不在。
紅雲已忙不迭朝外麵吩咐道:“快去和老夫人還有夫人說,姑娘已經醒了。”
衛瓊枝睡得渾身酸疼,便問:“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若今夜再不醒,那就是第四夜了。”紅雲倒了熱茶喂到衛瓊枝嘴邊,衛瓊枝頗有些不習慣被人這樣服侍,但她身子乏得很,也便半推半就了。
溫熱的茶水一入喉,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幹涸,衛瓊枝一口氣喝完整杯,才覺身上稍微好受一些。
才說話間的工夫,已經有仆婦端了一托盤的飯菜過來,都是些容易克化的清粥小菜,紅雲拿了粥又要喂她,這回被衛瓊枝擋住。
衛瓊枝是想著自己起來吃的,但紅雲卻搶在她前麵道:“你如今可隨意動不得了,你有喜了!”
衛瓊枝睡得腦子更加發沉,混沌沌的,雖把紅雲的話聽得分明,卻一時怔住,愣愣地看著紅雲,仿佛自己還在做夢一樣。
紅雲已經接著說了下去:“幸好你平時身子不錯,否則這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發燒發了這幾日才醒過來,再不醒也是要不好的,可讓我們也跟著提心吊膽的。”
“我有身孕了?”衛瓊枝這才跟著她前麵的話反問了一句。
紅雲點點頭:“不會錯的,眼下府上都已經知道了。”
衛瓊枝聽完心裏突突地跳著,這本是喜事,但她似乎也還沒準備好高興一番。
她才來了侯府不過三四個月,中間還遇到過那麽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剛來時更是直接被下了過量的紅花,甚至被大夫說已經傷了身子,雖然後來又重新診清楚了,但她以為到底還是對自己的身子有損害的,應該不會那麽快就有孕,沒想到就是那麽快。
來這裏的目的就是懷上身孕,如今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的內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但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向來被人說腦子笨,對於這些事情自然沒想法去究其根源,計算個明白,但直覺卻騙不了人。
作者有話說:
古言預收《占春芳》,男女主雙重生
崔幼瀾前世嫁給徐述寒三年,勤勤懇懇操持家事,為他主持中饋,撫育兒女,
可徐述寒從未拿正眼看過崔幼瀾。
二人的相遇最初來源於一場精心的算計,
當時崔皇後久無子嗣,崔家便想崔幼瀾入宮為妃幫扶姐姐崔皇後,
誰知一次宮宴,崔幼瀾不過是多喝了一杯酒便不省人事,等她醒來,卻發現身邊躺著一個陌生男子,男子長相俊美,風姿冶麗,
未等崔幼瀾反應過來,便已有許多人闖入房中,崔幼瀾的名聲毀得徹底。
後來崔幼瀾才知道那日自己身邊之人竟是當朝炙手可熱的新貴徐述寒,出身名門,矜貴清雅,最是知禮知節,
她已無法再入宮為妃,隻能頂著非議匆匆嫁給徐述寒為妻。
崔幼瀾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可徐述寒卻一直心存芥蒂,
直到徐述寒將自己從前定過親的女子接到府中,崔幼瀾才認清她的夫君是一塊捂不熱的冰。
崔幼瀾來不及氣憤卻已被人推入池塘中,再睜眼時,她發現自己身邊躺著的竟還是三年前的徐述寒。
三年如一夢,這一次崔幼瀾逃之夭夭,隻讓醒來後的徐述寒以為是經曆了一場旖旎瑰夢。
然而三月後,崔幼瀾卻被徐述寒找上了門,甚至被他提了親。
徐述寒將崔幼瀾堵到牆邊,狹長的鳳眸中盡是陰鬱:“三個月了,你打算把你肚子裏那個怎麽辦?”
崔幼瀾把手一攤,笑道:“如此受人指摘之事,怎能勞煩徐大公子費心,我已物色好了幾位合適的人選,想必能讓大家都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