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有芥蒂

雲瞑一頓:“若真是如此……那些賬目,倒也算不得大了。”

顧嶠聞聲抬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雲瞑這一次沒再含糊其辭,直接將那賬目的內容給複述了出來,顧嶠聽著,的確是沒到能“墊錢”的時候,倒像是在購置些什麽東西。

加上今日商琅跟朱五德聊的那些讓顧嶠感到雲裏霧裏的東西——

商琅跟他說,不會對他有什麽不利。

最好是。

最好在他將世家那些腐朽的根給拔個幹淨之前告訴他,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所圖為何。

顧嶠冷漠地想。

這是他私心裏,能給商琅留下的最長的期限了。

之後顧嶠就直接讓雲暝回到了丞相府繼續盯著,直接讓馬車到了禦書房那邊去。

奏折先前已經被他全部給批閱完了,這休沐的一日也沒有什麽其他的要緊事,他便鋪出了一張紙,沾了墨將方才雲暝同他說的那些賬目全都給寫了下來。

主人的開支沒有記得那麽明確,隻知道去向卻並不知道用處。

顧嶠從那些數目上麵能大概猜出來商琅是打算在各家購置一些什麽,卻想不通這樣做的意義在何處。

或者說,他不明白的是這些世家當中到底有什麽值得商琅不惜沾染這一身葷腥也要去做這麽一場交易。

他自認為足夠了解商琅,可是思索遍了也看不明白商琅此舉的用意。

顧嶠看著指尖壓著的那張白紙,懸停在上的狼毫筆在紙上暈開一片墨黑,他最後長歎一聲,擱下了筆,將白紙隨意丟進了一旁的炭火裏,瞧著它徹底燃盡。

之後是徹夜無眠。

次日一早從榻上下來讓人伺候更衣的時候,顧嶠瞧著銅鏡當中自己過分憔悴的麵容,莫名想著——好在有這冠上的琉珠替他遮擋一二,加上也沒有什麽朝臣有那個膽子光明正大地在朝會上麵直視他,他這副模樣合該是能瞞過去的。

早朝上麵並沒見有什麽麻煩的事情,顧嶠支著頭,聽朝臣匯報那些慣常的事情,目光卻始終都沒有往挨他最近的商琅那邊瞧。

顧嶠不知道商琅有沒有注意到他,一下了朝沒有逗留,直接起身離開,也並沒有喊著商琅到禦書房來——丞相大人若是看見他這副模樣,大概也是要勸諫他趕緊去休息的,如此,讓不讓人來沒有多少區別,總之是說不上幾句話的。

商琅若是不來,在他還算清醒的情況下,他還能多批點折子。

再加上,他先前整日黏著人,商琅要想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還要抽著休沐的時間悄悄去。他眼下這般,也正好給了商琅與那些世家往來的機會。

早日將事情處理完了,讓他看到最後的真相。

顧嶠是這般想著的,回到寢殿當中換了朝服之後就去了禦書房,把自己埋在那些奏折裏,盡量將商琅此人從自己的腦海裏給撇出去。

誰知道他這裏想要放人去做自己的事情,丞相大人卻偏偏要趕上來,顧嶠在禦書房當中沒坐多久,就聽見宮侍來報,說是商相求見。

顧嶠忿忿地將手上的筆一甩,也沒管朱砂都落到了哪裏去,帶著點咬牙切齒:“宣人進來。”

早在先皇托孤的時候,商琅就已經有了隨意入宮的權利,而且新帝不可改變。顧嶠知道他父皇當時是擔心他這桀驁不馴的性子會聽不得商琅的勸誡閉門謝客,但是後來每一次都是他主動派人去請商琅,丞相大人自己入宮的情況少之又少。

枉論現下這樣,明明有著自由出入的令牌,卻還要規規矩矩地上請於他。

毫無疑問地,商琅這是在試探他。

昨日兩個人多少有點不歡而散的意思,加上顧嶠明明說好了要“等著”商琅,最後卻自己直接下朝跑了,按照商相的心思,此刻怕是在擔心他還在氣昨夜的事情。

派人出去傳信沒多一會兒,禦書房的門就再度打開,熟悉的沉香味道蔓延進來,顧嶠抬頭,商琅恰好走到他旁邊來,拱手朝他行了一禮:“陛下。”

“丞相平身。”顧嶠沒有去扶他,隻是穩穩地坐在桌子旁,伸手想去握筆,卻發現剛才那支狼毫筆已經不知道被他甩到哪裏去了。

便隻能虛握著手擱在桌子上,顧嶠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說出來話的時候足夠平靜:“丞相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話說出來的時候,顧嶠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到悲哀。

身為帝王,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在所有人的麵前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哪怕是真的怒上心頭了,隻要時機不合適,他還是能夠笑出來。

隻有在商琅麵前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嚐試過去控製自己的情緒。

且不說商琅對曾經的他足夠熟悉,又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他若是去隱瞞什麽就一定會被看出來,就衝著兩個人這麽多年的關係,顧嶠也不想在麵對他的時候再帶上一層麵具。

那樣實在是太過於疲憊了。

但是到了今日,他還是開始了與商琅的虛與委蛇。

說出話之後,顧嶠緊緊地盯著眼前的男人,沒有放過他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於是便看見原先就垂著眼恭順謙卑的商琅長睫輕顫了一下,沒有抬頭,直接道:“有些同世家有關係的事情,臣特來上奏。”

顧嶠聽到這話,眉梢忽地一挑,語氣古怪,就連稱呼也跟著變了:“先生昨夜又去查了世家的事情?”

這一次商琅卻是搖頭否認了:“是臣先前所查。”

“既如此,丞相先前如何不說?”顧嶠這時候才察覺到自己指尖沾上了一些朱砂,找來帕子隨手一擦,然後支著頭看他,問道。

丞相大人聽到他這句話終於舍得抬起了頭,開口,說得有理有據:“昨日休沐,陛下既是來尋臣散心的,臣如何能談公事?”

顧嶠哼笑一聲,直接拆穿了他的避重就輕:“昨日之前呢?”

商琅聞言,直接撩袍跪了下去:“臣有欺君之罪。”

“丞相何罪之有?”顧嶠垂眼看他。

跪下來的商琅瞧起來反而沒有方才站著的時候那般恭順,抬起眼來看他,眸中除了一方深潭之外再無其他,看不出一點“欺君”的悔恨和恐懼之意。

甚至,顧嶠看著他這副模樣,都有些懷疑商相是不是打算靠著這張過分漂亮的臉來尋求他的原諒。

跪著的人開了口:“昨日陛下歇在臣府中的時候,臣並非是在書房待了一整日,而是又查探了一番。”

顧嶠聽著,沒有開口說話。

商琅頓了一會兒,就繼續道:“朱家那一支,似乎與皇室有些關係。”

先前逼宮造反的也就隻有顧嶠的幾個皇兄,因為被鎮壓得太快,無論是那些旁支有沒有大逆不道的心思,都沒能參與進謀逆的事情來,因此顧嶠登基之後也就沒有對他們做什麽。

至於皇室和世家兩個龐然大物的聯合,在此之前他不是沒處理過,甚至抓到第一批人的時候還特地派人去仔細查了一番。但照著商琅這般說——竟然還有漏網之魚?

這下子他也顧不上跟商琅鬧什麽無關緊要的別扭了,當即坐直了身子,問道:“是何人?”

商琅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是同他要紙筆。

聽到這話的時候顧嶠心裏一沉,轉過頭給人找紙筆,終於在地上瞧見了那支被他甩開的狼毫筆。顧嶠沒有把筆給撿起來,而是從筆架上又取了一支,不打算另外磨墨,直接沾著朱砂遞給了商琅。

商琅隻是微微一頓,隨後就在紙上寫下幾個鮮紅的名字。

顧嶠看著那張紙,沒等朱砂幹透,指尖就從名字旁邊劃了過去,帶出一道紅痕:“萬壽節一過,朕要這成為他們的索命薄。”

他說完話,轉頭去瞧商琅:“先生這段時日與世家混跡在一起,都是在查這些?”

他在等著商琅一個肯定的回答,如此他就可以讓兩個人之間的隔閡徹底消弭。

但是商琅仍舊選擇了否認:“不止於此。”

顧嶠心一冷,沒有追問下去,而是嘲道:“如此,朕寧可丞相欺君。”

有商琅今日這麽一來,顧嶠已經算得上是放下心來了,眼下不過是還在別扭著商琅不肯將真相盡數告知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就拽住了商琅的手腕,將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丞相大人今日相當有哄他的誠意,絲毫沒有拒絕他的肢體接觸,甚至還主動地反握過去——哪怕隻是為了拿帕子把他身上沾著的朱砂也擦了一擦。

帕子自然擦不幹淨,顧嶠理直氣壯地將那弄髒了的帕子據為己有,說是等帶給宮人清洗,然後毫無芥蒂地找了凳子讓商琅坐到他旁邊來,剛要開口說點什麽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氛圍,就聽見商琅道:“若無其他的事情,臣便告退了——陛下萬望保重龍體。”

顧嶠:“?!”

少年帝王的瞳孔驟然睜大,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感情商琅不辭辛苦地跑到宮裏來,真就是為了給他說那一個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