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禦人之法

顧嶠進了前廳之後仍然是不說話。

朱五德雖然直覺今日商相的突然造訪會與旁邊的這個少年有關係,但是顧嶠一句話沒說,朱五德不敢貿然開口,也就隻能先將目光轉向了商琅:“丞相今日夜裏前來,是……有何要事?”

顧嶠隱約察覺到商琅朝他這邊瞥了一眼,然後他就旁若無人地同朱五德聊開了:“並無要事,隻是方才街市上,見家中的孩子分外喜歡,又恰好走到此地,便想著前來拜訪一番,不知可是擾了家主?”

商琅說話客客氣氣的,其中的意思卻跟“客氣”二字半點不沾邊。

朱五德連忙道:“哪裏會打擾?商相能來,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或許是覺得這樣的寒暄太過於生硬,朱五德立刻轉了話題:“若是小公子喜歡,大可去朱家的攤子隨意來挑,屆時朱某同錢莊那邊說上一說便是。”

“不必,”沒等商琅回答,顧嶠就開了口,“我初來京城,瞧上了朱家鋪子上的東西得知丞相與家主相熟已是意外之喜,怎好再多占家主便宜?況且此番入京不過是來探親,稍後便走,家主不必如此麻煩。”

朱五德方才見人沉默寡言的,卻沒想到一開口如此溫和有禮,臉上笑意更甚,剛想擺手說“不麻煩”,卻聽見商琅先行開了口:“算不上熟稔,本相也不便勞煩家主。”

朱五德聽見他這句話,也明白了商相是不打算跟他沾上這層關係,便隻能作罷。

顧嶠看著商琅此番舉動,還有朱五德那並不算意外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端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

商琅在他麵前向來恭順,但是瞧著這樣子,在外麵或許是截然相反的。

兩人之前是真的微服私訪,而且每一次開口做主的都是他自己,顧嶠還從沒見過商琅端起這個丞相的身份的樣子。

本以為這輩子或許都見不到了,沒想到在今日,商琅半點也不避著他。

與平日裏那溫溫和和的樣子大相徑庭。

因為帝王專寵的原因,那些朝臣又整日整日地來彈劾商琅,顧嶠一直覺得這人平日裏會受到欺負,這也是他經常將商琅給召入宮的原因——不希望他與旁人接觸太多。

但是現在看來,商琅能被他父皇選做托孤之臣,還是有他的本事的。

不僅是學問的超凡。

其實顧嶠也不知道究竟是商琅變了,還是人本來就有這麽一麵,隻是先前他從未見過。

兩人剛開始認識的時候,商琅遠沒有現在的恭順,隻是把他當成一個過於嬌縱的皇子,恭敬但是從來疏離,就連那個時候半點不會察言觀色的顧嶠都覺得商琅對他是冷冰冰的,絲毫沒有因為他是皇家的人而表現出什麽刻意的討好,眼裏真真是隻有他手裏那些經史子集。

似乎是等到顧嶠登基之後,商琅才對他有了一些私情,能對他溫柔一些。

不過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像這麽強硬的他,顧嶠還真是第一次見。

半點也不吃虧,而且將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全都擺到了明麵上,說得明明白白,把自己摘了個幹淨,做一個純純粹粹的皇家的孤臣——雖然顧嶠不太確定商琅最後那幾句話究竟是不是做給他看的。

至少當下單獨聽著一句話,顧嶠是被取悅到了的。

到底是礙著有顧嶠在側,兩個人沒有再談別的事情,顧嶠隻從其中聽到了一個信息——商琅似乎是在讓朱家幫他做什麽事情。

但是兩個人一直都在打啞迷,他在旁邊愣是半天也沒聽明白說的是什麽。

時間實在太晚,那兩個人打完啞迷之後商琅就提出了辭行,朱五德把人送到門口來的時候,也沒忘了將方才兩人帶過來的東西給重新送上去。

顧嶠在外麵的時候隻是看了一眼,沒說什麽,等上了朱家的馬車之後,這才玩笑道:“都是些街邊的小玩意兒,又不是金啊銀的,商相怎得這般小氣?”

商琅瞧向他,那雙桃花眼明明瞧著很平靜,但是顧嶠就是莫名地從其中讀到了一點委屈的意思:“陛下喜歡,臣怎能拱手讓人?”

這個回答讓顧嶠猝不及防,隻覺得馬車當中陡然熱了起來,熱得他有些不敢去看商琅的臉:“……先生有心。”

顧嶠教丞相大人這麽一句話堵得沒了下文,側過臉去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雙眼放空在那發愣,卻被商琅一句話給叫回神來:“陛下可是在懷疑臣?”

顧嶠幾乎是瞬間轉過頭去看他,商琅的眸子仍然很平靜,看不出半分多餘的情緒,連方才的那些委屈都盡數消退了。

讓顧嶠想起來曾經異邦人給他進貢的那顆龍晶來。

黑漆漆不見光亮。

他心頭一跳,總覺得商琅這般的神情,才像是生氣。

因為什麽生氣?是他真的誤會他了嗎?

少年帝王登基四年以來,做事利落果決,雷厲風行,卻在這一架狹小的馬車上忽然躊躇了,不敢多言語。

他甚至是直接顧左右而言他:“商相讓朱家幫忙辦事,就不怕朕早日將他們給殺了,然後事情做不成了嗎?”

朱家的罪到不了誅九族的程度,而且也主要是當了官的那一支幹了些目無王法的事情。顧嶠嘴上這麽說,卻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濫殺無辜。

商琅自然也明白,於是輕歎:“臣未曾與世家有半分牽扯。”

那種空冷的感覺消散了,商琅神色在歎出聲的一瞬間恢複如常,在馬車的燭火映照下還顯得比平日溫柔了不少:“與朱家的確是有些事情要商議,但是陛下大可放心,臣從不會對陛下不利。”

“若陛下實在擔心……”商琅跪下來,馬車當中空間狹小,他那副樣子實在卑微可憐,“皇族莫非沒有其他的禦人之法嗎?”

當然有。

商琅也知道是什麽。

皇家為了培養一批忠心耿耿的暗衛,都會在一開始直接給他們下上藥,每隔一段時間便要用藥來抑製,而且根本沒有真正根除的解藥,他們會被皇家的人一直利用到死。

但是這樣的方法太過於強硬,對於暗衛可以如此,對於臣子自然不能用上如此下流的方法。

但是商琅明知道是怎樣,還要作繭自縛。

馬車裏麵還算溫暖,顧嶠便也沒有讓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冷淡,指尖在人下頜上一點:“商相當真忠誠。”

顧嶠的手下沒有用上半分力氣,商琅就已經順著抬起了頭,擺出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清清冷冷:“臣實話實說。”

“我信你,”顧嶠收回手,驟然綻開一個笑來,稱得上甜膩,“朕自然相信先生忠心。”

“隻不過,”顧嶠話語一頓,忽然一轉,“先生可莫要再做這等讓人誤會之事了。”

不過沒關係。

等他的生辰一過,世家當中的那些醃臢會被他給徹底地清洗一遍。寧可掘地三尺,也不會放掉一個漏網之魚。

有這一次清掃,就算是那些沒有被直接株連九族的世家,恐怕也會元氣大傷爬不起來了。

商琅真想要與他們合謀做點什麽事情,也應當權衡一下利弊。

他還需要一年的時間,至多一年,他就會將這個天下徹徹底底地收入自己囊中。

顧嶠心中越想越多,回過頭來一看,商琅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對他那樣莫須有的罪名隻是溫順地應下:“臣知錯,日後若有什麽事情,必然先行稟報陛下。”

如此,顧嶠總覺得自己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也不知道裏麵的芯究竟是不是黑的。

頗為挫敗。

但今日,再多的事情怕也查探不出來了,顧嶠收斂了所有的神色,抓住丞相大人那皓白細瘦的腕子,把人給拉了起來:“商相有心便好。”

夜漸漸深了,兩個人回去的路上,街市的行人明顯少了不少,馬車暢通無阻,一刻鍾的功夫就到了相府的門前。

顧嶠沒有留宿,隻是在門口拉著商琅的衣角,親昵地好像方才馬車上兩人發生的衝突從未存在過一般:“朕明日在朝上等著丞相。”

商琅不動聲色地將袖子從他手裏扯開,然後拱手朝他行了一禮:“臣恭送陛下。”

顧嶠順勢放下了手,以夜裏風涼的理由讓商琅先一步進了府中之後,這才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馬車。

除了車夫,還有一人候在一旁,正是雲暝。

兩人出去的這段時間,顧嶠沒讓雲暝跟著,而是去查了些別的東西。

將暗衛給召進馬車當中來,顧嶠沒有直接開口,一直闔著眸子,等快要到宮門口的時候,才開口問道:“丞相和那些世家,可有什麽聯係?”

雲暝卻是搖頭:“屬下並未在府中查到什麽線索,唯一知曉的,便是相府當中有幾筆不小的開銷,都與那幾個世家有關係。”

“不小的開銷?”顧嶠聞言嗤笑一聲,“怎麽,嚇得生意做不下去了要商琅給他們墊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