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急火攻心

商琅一言不發地跪了下去, 膝蓋著地的時候還不忘撇過臉去咳嗽一聲,咳得顧嶠連能不能罵他都不確定——誰知道丞相大人究竟是真的還沒好還是裝的。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或許就是在那天晚上顧嶠跟他一起到朱家的時候, 商琅就沒再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在那一身君子皮裏麵。

顧嶠心悅商琅,瞧著丞相大人時哪哪都好, 但身為帝王, 他到底不是個傻子。他知道商琅瞞他,到如今認識這麽多年,他也不曾指望過商琅能主動跟他說些什麽事情。

但是, 就連這樣的事情也要騙他?

顧嶠垂眼看著,越想越氣, 到底還是忍不住地刺他:“先生連這等事情都要瞞著我,嘴裏究竟是還有幾句真話?”

從他跪下的那一瞬間,顧嶠就明白了人應當已經在子桑瑤的口中得知他已經知道了他身份的這件事,也沒藏著掖著故作不知地試探。

果然商琅也沒有否認,甚至連慣常那種惹他心軟的神情都沒有露出來, 隻是垂著頭,順從至極,沉默了不知道多久, 才輕聲開口, 為自己辯解:“臣……擔心陛下會驅逐臣。”

這話差點沒把顧嶠氣死。

少年帝王怒極反笑:“在先生眼裏, 朕就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

“並非如此,”商琅終於抬起眼來,神色清明, 看不出半點欺上瞞下的心虛慚愧, “大桓律法有規, 外族人不得入朝為官, 臣隱瞞身份入朝已是大罪,再有如此罪名……以陛下之賢明,必將臣遣送出京——”

“臣懷私心,才不得已有如此欺君之舉。”

“先生有何私心?”

商琅這一段話裏麵簡直是漏洞百出,顧嶠連怎麽反駁人都想好了,在聽到最後麵那句話的時候卻驀然一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商琅留在京都……能有什麽私心?

丞相大人在京都熟識的人並不算多,真要說接觸最多的,還是顧嶠自己。

所以……他的私心會跟他有關係嗎?

顧嶠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鼓噪起來,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跪著的人,等著他的回答。

“先皇降大任於臣,命臣輔佐陛下,雖然如今陛下羽翼已豐,但臣還是放心不下,”商琅聲音輕輕,“況且臣先前與陛下承諾,要一直留在京中與陛下相伴。”

“商月微,”顧嶠忽然沉聲喊他一句,看著人話音一頓,神色驟然變得茫然,問道,“你留在京中,究竟是為了朕,還是為了權?”

“自然是,為了陛下。”

不,不該這麽問。

帝王一時間甚至沒顧上商琅回答了什麽,忍不住蹙起了眉來。

丞相大人向來會忽悠人,這樣的花言巧語也能算得上是信手拈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

尤其是他方才那一席話,實在是很難讓顧嶠相信他是一心為了他,而非其他的什麽。

於是問題又繞回了原先:“先生先前在江南參試的時候,不曾被人查出身份來?”

商琅輕輕地“嗯”了一聲:“臣父親是南疆之人,但母親的確是大桓江南之人。”

“所以,南疆國主當真到江南來過?”顧嶠一挑眉。

雖然說大桓一直都對於他國十分友好,但為了防止對方做點什麽,他父皇一直都有派人去看著各國的動靜,他也不曾聽聞過有南疆國主失蹤之類的消息。

“臣的父親……並非南疆國主,”商琅解釋一句,卻沒有再多說下去,隻道,“臣先前同陛下所說,除了是知曉他們二人身份之外,其餘無半句虛言。”

這話像是在回答顧嶠一開始問他的那個問題。

至於商琅父母的事情——顧嶠對於那些南疆王室的的秘辛也沒有多少的興趣。

丞相大人的態度實在誠懇,顧嶠又是個輕易會因為那張臉而消氣的人,以至於眼下火氣消了一大半之後,他一時間不知道是該若無其事地移開話題,還是說警告人一兩句。

商琅就是在這個時候,大逆不道地握住了他垂縮在衣袖裏的手。

以前是顧嶠忍不住去拽人袖子,眼下丞相大人抓他的手倒是抓得越發熟練了。

“陛下不信臣麽?”拽著他的手略有些顫抖,連眸子裏的水光都是破碎的,顧嶠看著商琅那副樣子,明明不是那等嬌柔脆弱的模樣,還是清清冷冷的,但他總懷疑人下一刻會哭出來。

倒是挺想看他哭的。

惡趣味忽然就漫上心頭,顧嶠沒有給人肯定的回答,而是蹲下身來,兩人交握的手換了一個姿勢,變成十指相扣,帝王指尖輕輕點在人的下巴上,問:“丞相謊話連篇,想要朕如何再信?”

顧嶠動作很輕,但是商琅還是順勢低了低頭,長睫亂顫,澀然開口:“臣不知。”

顧嶠歪了歪頭,忽然輕笑:“先生這副模樣,與其說是個萬人之下的重臣,倒不如說是朕豢養在宮中的孌寵。”

手指順著脖頸落下去,一直到喉結上,顧嶠動作一頓,感受到對方忽然凝滯變重的呼吸聲,一勾唇,張開手虛虛扣上去,逼著人微仰起頭。

被欺騙堆積起來的失望盡數為那些肮髒的見不得人的心思添了火,顧嶠邊笑著邊開口,語氣溫柔甜膩:“不若朕鑄個鏈子將先生鎖在宮裏,此後隻消討好朕便是了,也不必想法設法來騙朕。至於其他的事情……先前大桓沒有什麽丞相,也照樣走了下來,朝中沒有先生,頂多是做事慢了些,倒也不至於亂了套。”

“先生以為何?”

顧嶠喚他“先生”,按著小七皇子先前所說,是因為仰慕商琅之學問,敬為師長。

如今在這樣的情況下,倒是像一種諷刺,還帶著種難言的曖昧。

商琅不知道顧嶠是如何感覺的。帝王此刻的眼裏似乎什麽其他的情緒都沒有,隻含著無盡火氣,沉在漆黑的眸子裏便是一片蔽日的雲墨。

而他卻覺得渾身都燒了起來,從被人觸碰的手與脖頸開始,蔓延到全身,驅散了經年不退的冷氣。

小皇帝的怒火好像化成了另一種烈焰,將他從外到內燒穿。

心裏那些荒謬的心思差一點就暴露在人前,被他死死壓下去,成了這場大火裏麵為數不多的清明。

可究竟是,難以無動於衷。

在眸子裏的火光暴露之前,商琅猛地扣緊了少年的手,隨後身體朝前一傾,主動迎上帝王張開的手,就著這樣的姿勢,下巴輕輕貼在了少年頸側。

一觸即離——窒息感太重,商琅又猛地側過頭去,一口濁血汙了雪白的衣袖。

殷紅的血澆滅了赤紅的火,顧嶠看到那一片血色的時候,神色頓時變得慌亂,也顧不上旁的了,連忙去扶他,想看看人的傷。

隻不過這個時候商琅還在扣著他的手,姿勢多少有些別扭,顧嶠隻能先將人的身子給正過來,隨手抓起一旁的帕子將商琅嘴邊的殘血給小心翼翼地擦了個幹淨。

眼底蓄起淚的成了他自己。

顧嶠迅速眨了下眼將水光也掩下去,盡可能冷靜地問:“丞相的風寒還沒好?”

一場小風寒對於尋常人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偏偏商琅是這樣瓷娃娃一樣的身體,丞相大人多少有點諱疾忌醫,顧嶠隻能讓太醫按著尋常的經驗來配藥,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起效用。

“並非風寒,”顧嶠一瞬間收斂火氣,商琅簡直比他更能裝,方才那些無論是可憐還是侵略性都消散不見了,瞧上去還是往日那般清潤,“陛下也知曉臣體弱已久,今日或許是,一時急火攻心,陛下不必擔憂。”

急火攻心,說白了就是顧嶠把人給嚇到——應當不是氣的——以至於丞相大人一時間心神俱震,這才吐出來一口血。

曾經顧嶠跟著商琅幾乎是沒有吵過,隻有這段時間,在朝堂安穩下來之後,顧嶠有意無意地知道了太多關於商琅的事情,也被人騙了不少次。這般想來,這段時間他們兩個心神波動都不小,但商琅身體又比他更脆弱,這才有了如今的情況。

果真是,打不得罵不得,連氣都氣不得。

他自己憋死算了。

顧嶠鬱鬱悶悶地想,整個人都慫耷下來,垂著眼,也顧不上管商琅還在那握著他的手了,自顧自地生悶氣,連商琅的話都沒有回。

有這麽一折騰,他自己也是跪坐下來,就挨在商琅身邊,能清晰地察覺到丞相大人動作之間衣裳的摩擦。

商琅一直都沒有鬆開顧嶠的手,也沒有多跟人解釋什麽——他自己也清楚,現在這副模樣,恐怕顧嶠根本聽不進去多少。

他隻是神色晦暗地悄悄注視著垂著眼的帝王,眸子裏黑雲翻湧,說話時仍舊謙和有禮:“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事是臣有過,陛下不必過多顧慮,臣答應要陪著陛下,便不會輕易地糟踐自己的身體。”

何況方才他也不是氣的或是委屈的。

根本就是,憋得實在太狠,又不敢真的做點什麽,隻能尋到這樣一個發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