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朗月疏微

萬壽節在禮部緊鑼密鼓的準備之下終於是到來了。

顧嶠早早地將禦書房堆起來的那些奏折批完,安穩地睡了一覺,卻因為惦念著商琅而早早地醒過來。

帝王的生辰和冠禮不可能真的全權交到禮部手上,末了這幾日顧嶠一直都在跟禮部那邊商討著關於冠禮的一些細節。

幾乎所有的事情在這一來一回之間被敲定下來,到了現在顧嶠已經可以對冠禮的流程倒背如流,隻有關於商琅的那一部分還是一片空白。

商相也不知道在做什麽,幾次顧嶠去請他入宮都被人給婉拒了。又因為他自己這段時間實在是太過於繁忙,在商琅拒絕之後他沒直接殺到丞相府去尋人,兩人就這麽耽擱了數天未見。

再見就已經到了生辰這一天了。

既然已經醒過來,顧嶠沒打算多耽擱,直接喊了宮人來為他收拾更衣。

大桓的冠禮雖然說是需要主持的長輩來給人加冠,但是顧嶠身份特殊,他們不能真的讓帝王披頭散發地走出去,便簡單地一束,隻是未戴冠。

哪怕是不需要折騰頭發,更衣就廢了顧嶠不少的功夫。

穿著一身繁重的衣裳走出寢殿的時候,外麵天光已經大亮。

該到典禮開始的時候了。

朝臣們陸陸續續地來到,宮中用以舉行宴禮的長生殿前早已經被精心地布置過,金紅交映,靜待著這一場世所罕見的盛典。

還沒到顧嶠出場的時候,但他又耐不住,於是便遙遙地上了殿外的高台,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殿前走動的人影。

然後,定格到了一位白衣人的身上。

自然是商琅。

作為這一次冠禮的大賓,商相沒有穿那絳紫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銀白的華服。

與商琅平日裏穿的那樣素淨的白衣大相徑庭,那衣服看上去是一片白,其上繡著的銀色暗紋,工藝不比顧嶠身上這件簡單多少。

說來也有意思,顧嶠對於自己的典禮並沒有多上心,但是一旦涉及到了商琅就要精益求精,甚至是自己親力親為。

其中就包括這一件禮服。

其中帶著顧嶠的私心,也不知道商琅會不會想到這上麵來——兩個人的禮服除了顏色和顧嶠身上獨屬的龍紋之外,其他地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一白一金,若是站在一起,一定是一雙璧人的模樣。

顧嶠彎著眸子去想那樣的場景,唯一可惜的就是這一場冠禮兩個人幾乎沒有多少並肩的機會,為數不多的就是之後入告太廟的時候。

少年帝王暗歎了一聲,旋身從高台上下去,走向長生殿,金色的衣角翻飛,去迎接屬於自己的這一場加冕。

還有與他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相見。

眾臣落座,吉時已到,少年帝王踏過正中央的紅毯,邁過玉階,走到正上方去,走到商琅的麵前。

商琅身旁還站著一個宮人,手裏端著的是一頂白玉冠。

帝王加冠,用金還是用玉,這件事是商琅與禮部那邊商討的。

玉質溫潤,君子端方。

商琅選擇玉冠的時候,顧嶠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還笑了一聲。

那個時候兩個人恰好在下棋。

明明他這一手棋是商琅親自教的,顧嶠與商琅行棋的時候卻是截然不同的路數。

商琅性格溫和,慣愛韜光養晦,蟄伏其中,瞧著無辜,卻總會在顧嶠以為自己要贏了的時候,用一枚棋子輕易地扭轉戰局。

而顧嶠就不同。比起商琅那溫吞的性格,帝王天生便是具有掠奪性的,在棋盤上也是大開大合,頗有金戈鐵馬之勢,盡數是明謀,卻偏偏銳利得很,讓人束手無策。

他這樣的性子,也不知道商琅為什麽會覺得他適合這般君子的白玉冠。

不過既然是丞相大人喜歡,顧嶠也不可能拒絕,當即揮手讓人按照商琅的意思尋了和田玉來雕冠。

尋的是大桓雕刻技術最純熟的玉工,結果也很讓顧嶠滿意,不過再商琅念完那些祝詞將玉冠抬起來的時候,看著那雙修長白皙的手,顧嶠莫名地覺得,這玉色還是更襯商琅。

玉冠落在自己頭頂的時候,顧嶠忽然意識到,商琅似乎很喜歡白玉。

先前送他的狼毫,筆管都是白玉雕刻,包括今日這頂玉冠。隻不過商琅本人身上,除了腰間那一枚作為自由出入宮的令牌的白玉佩之外,顧嶠不曾見過任何玉石出現在丞相大人的身上。

若非這幾次送他的東西都是白玉,他或許還察覺不到這一點。

緊跟著玉冠落下的是商琅的一雙手。

久病的人大概是天生就會比別人身上涼一些,眼下不過是雙手落在了他發間,顧嶠就已經感覺到了來自那雙手上麵的冰冷寒意。

與溫涼的玉格格不入。

不過這種情況下商琅也隻是在為顧嶠梳理散落下來的發絲的時候才能碰到少年的皮膚,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沒什麽感覺的,隻偶爾會被冰上一下。

那雙手在他的頭上折騰了許久才放下來。

顧嶠抬眼,恰好與商琅沉靜的目光對上。

加冠之後,就是賜字。

顧嶠實在是太好奇,商琅會給他起一個怎樣的字了。

“嶠”字本身便是高而陡峭之山峰,雖然不知道當年他父皇是如何想著給幼子起出這樣的名,總之是同顧嶠自己這鋒銳難當的性子也極為貼合。

字與名相關,商琅是要將這樣的鋒銳給壓下去,還是說使其更勝?

他很期待商琅的選擇。

商琅與他目光相接的時候,眉眼間似乎漾出了笑意來,隻不過很淺很淡,以至於顧嶠都懷疑那是個美好的錯覺。

他在之後聽見了商琅開口,說出來那個被他瞞了很久很久,經過深思熟慮之後選擇出來的表字——

“燃犀”。

燃犀溫嶠。

那一瞬間顧嶠就在想,是不是將那支白玉狼毫送給他的時候,商琅就已經想到今日之事了?

牛渚燃犀,商琅用這一個表字明明白白地表達了他的立場:洞察奸邪,懲惡揚善,還世間清平。

他希望顧嶠身上銳利的光芒燃得更勝一些。

少年帝王眉眼間驟然染上了愉悅的笑意,直起身來,轉身揚手,看著朝臣跪拜敬賀。

而商琅就站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

哪怕兩個人沒能成功的並肩,但至少如今,他已經能讓商琅與他站在同等的為止。

他是天下名副其實的主人,便能傾盡所有來護心上人周全。

加冠之後還要入告太廟,這一次便不用百官隨行了,隻有商琅和顧嶠兩人,坐上了去太廟的馬車。

理應君王獨駕,但是顧嶠還是在這樣的小細節上破了舊日的規矩,將商琅拉到了他的馬車上來。

畢竟商琅算不上他嚴格意義上的長輩,這一次帝王的冠禮本身就特殊,不知道零零散散參考了多少前朝的習俗,又填補了許多新的東西,早就不能算是個與大桓過去規矩嚴絲合縫的典禮了,對此禮部也就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帝王之典開銷極大,一輛馬車也是不少的錢,能省下來,禮部尚書還能免於跟戶部那群成天嚷嚷著沒錢的官員瞎扯皮,順著免去了不少的功夫。

因為此,禮部尚書對於帝王的行徑半點反對也沒有,甚至還怕人後悔,直接給敲定了下來,說什麽也不改了。

顧嶠樂得自在,眼下正心情愉悅地與丞相大人同處一輛馬車當中,因著路途稍有些遠,還與商琅閑聊了起來:“先生如何會給朕選擇這樣一個字?”

顧嶠興致盎然地看著他,商琅神色依舊平靜,隻在開口的時候帶了些笑意:“陛下聰慧,想必已經猜出了。”

答案兩個人心知肚明,顧嶠沒打算自問自答,便悄聲朝著人身邊蹭了一蹭,然後借此機會問道:“相識這麽多年,朕還不知道先生的字。”

商琅臉上的笑意在聽到顧嶠這一問題的時候就肉眼可見地淡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但為了能成功得到答案,顧嶠根本不打算給丞相大人拒絕的餘地,接著抿唇,委屈巴巴地補充道:“朕的字是先生親口相贈,其意如何先生再熟悉不過。禮尚往來,先生也應當告訴朕才是。”

這一番話半點因果都無,除非顧嶠拿出帝王的身份來壓迫商琅,否則丞相大人都沒有什麽被迫告知的理由。

顧嶠小孩子的那一麵在登基之後就被盡數掩藏了,隻偶爾會在商琅麵前軟化一些,難得有像今日這樣無理取鬧般的撒嬌。

讓商琅忍不住地露出一個笑來。

今日是萬壽節,是帝王的及冠禮,也是少年單純的生辰。

在這樣的日子裏,商琅於公於私都不會拂了顧嶠的麵子,聽到他這一番話之後就坦然地鬆了口:“臣的表字沒什麽獨特之處,是為——‘月微’。”

玉石璆鏘,朗月疏微。

清泠泠的一個表字,也的確與人相配。

隻不過……

顧嶠想著商琅入京時候的年紀,忽然有一個想法:“先生的表字,莫非是朕的父皇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