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放晴了。
聚壓在山洞上方的烏雲在某一天突然散開, 露出了暌違已久的“太陽”。
恒星耀眼的光芒穿透山石縫隙,重新灑落在這片大陸上時,莫辭和豹族部落的其他雌性一樣, 激動地哭了出來。
雨季最後那幾日,饑餓與疾病一起折磨著無精打采的獸人們, 莫辭戰戰兢兢地看著山洞裏出現第一個生病的獸人,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突如其來的疾病就像是被推到的多米諾骨牌, 漫長的饑餓、缺乏光照、發黴的食物、被汙染的飲水……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形成推力, 在第一張骨牌被這重重困難壓得倒下之後, 疾病以不可阻擋的氣勢襲擊了山洞裏的獸人們。
萬幸的是, 她和伊恩都沒有生病。
部落裏傳言紛紛,有人說莫辭是被獸神祝福的雌性,誰得到她就可以獲得獸神的庇護。也有人說疾病本就是伊恩帶來的詛咒,莫辭和伊恩一樣, 是被詛咒的本源, 要把他們逐出部落流放至迷霧森林, 部落裏的獸人才會恢複健康。
也許在這整個世界, 隻有莫辭一個人明白, 獸人們的疾病來自於哪裏, 而她和伊恩的“幸運”或“詛咒”,都隻是因為她堅決不肯吃那些發黴汙染的食水罷了。
莫辭親身體驗了群體謠言的可怕,祝福派獸人毫不掩飾對她的垂涎, 詛咒派獸人同樣直白地表現出對她的敵意。即使她整日閉門不出躲在伊恩的小山洞裏,那些高聲的議論還是會穿過山石的縫隙, 穿過獸皮簾子,一直往她耳朵裏鑽。
伊恩接受自己被敵視, 但他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對莫辭有分毫惡意。第一次衝突發生的時候,莫辭因為一直躲著獸人們,沒能及時製止,是在伊恩帶著鮮血回到山洞她才盤問出這場爭鬥的始末。
然後她便用盡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阻止伊恩再和獸人們發生爭執。
她並非是凡事都忍氣吞聲的軟包子,但是為了生命安全,她和伊恩不能在這種時候被逐出部落,他們無法獨自在洪水中存活下來。
伊恩在小雌性的眼淚和對小雌性的惡言惡語中反複搖擺,最後被莫辭硬是拖拽進自己那個小隔間裏,緊緊捂住他的耳朵。
獸人懂得了她的決心和為難,從那以後,他會選在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再動手,然後堅決不承認自己做過的事。
謠言的泛濫大約也與長久的封閉穴居生活和糟糕的生活環境有關,放晴之後,陽光重新照耀大地,天空恢複湛藍,那些不知如何喧沸起來的謠言,也在似乎明亮得能直刺人心的眼光下被曬化烤幹了。
莫辭穿過山洞的通道,走到洞口能充分曬到陽光的地方觀察水位,複雜的目光從各個小山洞裏暗暗投來,卻沒有人再當麵說什麽了。
在熾烈的陽光下站了一會兒,莫辭很快就覺得皮膚發燙,也許已經被曬傷了。但她卻舍不得回去,舍不得這樣明朗飽滿的陽光,在壓抑潮濕的環境裏生活了太久,她很怕現在的晴朗隻是自己的大夢一場。
莫辭在山洞口多站了一會兒,她發現洪水退得很快,水位幾乎是以她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下降。按照這樣的速度,幾乎淹沒了三分之一座山的洪水,可能會在兩三天的時間裏就徹底退去。
她的估算很準確,在山洞裏度過最為艱難但又飽含希望的兩天之後,山底的地麵重新露出,原本茂盛的草地變成了一片水鄉澤國。
第一批外出捕獵的獸人出發了,伊恩也在其中。
外出的獸人們很快就帶回了一些小型獵物,綿綿兔,五彩雞等,每個獸人隻獲得自己獵物的一小塊肉,剩下的由族長均分給了部落裏的雌性們。
莫辭得到了兔頭和雞脖子,她沒有動,準備把這些留給伊恩吃。
獸人把自己最後的口糧換成了給莫辭吃的果幹,從那之後,除了莫辭連哄帶騙投喂進去的幾塊零食和巧克力,伊恩幾乎一直處在絕食狀態。
莫辭不知道獸人們最久能堅持多長時間不進食,人類的極限大概是三五天,獅子獵豹等動物在野生環境中大概能堅持半個月,她猜獸人的極限也許處在人類與野獸之間。
伊恩已經絕食快半個月了,他瘦得幾乎隻剩骨頭,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外出狩獵的獸人們陸續回來,卻總也看不到伊恩的身影。莫辭抱著自己分到的肉塊等在大山洞的洞口,每次有獸人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就急著跑出去看。
在莫辭的一次次失望中,天色漸漸昏暗,她滿心焦躁,覺得等待是如此漫長,而太陽落下的速度卻又如此迅速。
在天光還剩最後一線的時候,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積水還沒有徹底退完,從山坡到山腳的地麵上,大大小小的水塘池沼連接在一起,莫辭太過不安,顧不得這些,踩著泥水跑了出去。
那個身影在注意到莫辭的舉動,跟著加快了爬山的速度。
兩個人在半山腰相遇,莫辭沒有收住步子,一頭撞進伊恩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伊恩抱起跑來迎接自己的小雌性,即使消瘦得厲害,他還是輕而易舉把她的雙腳抱離地麵,讓她坐在自己臂彎裏。
莫辭直接把自己分到的一塊肉塞進了伊恩嘴裏。
未竟任何烹飪的肉塊上帶著血,咬在獸人森白鋒利的牙齒間,有種野性不羈的感覺。莫辭現在不害怕了,她甚至覺得正在吃生肉的伊恩看起來很帥。
肉是食物,食物帶來能量,延續生命,即使是生肉,也是這片大陸上最寶貴的東西。
伊恩肩上沒有扛著獵物,莫辭自然而然地認為他狩獵失敗。這也很正常,其他獸人三五成群,結伴狩獵,互有分工配合。伊恩獨來獨往,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裏沒捕到獵物也並不奇怪。
莫辭甚至帶著點樂觀地想,按照現在日照的勢頭,隻要一兩天,地上的積水就會完全消失,到那時,伊恩就還是整個部落最優秀的獵手。
在真正的狩獵到來之前,她分到的食物可以全部給伊恩。她一直被伊恩照顧得很好,今天是第一天餓肚子,再餓一兩天,可以堅持。
伊恩抱著莫辭往山洞走,一路上沉默地吃下莫辭一次次塞進他嘴巴裏的肉塊,連著骨頭一起嚼碎咽下。
經過族長艾伯身邊時,年長的獸人作出和莫辭一樣的判斷,有些意外地看了伊恩一眼。
青年獸人雙手抱著莫辭,頂著族長打量的視線,一步步沉穩地回到自己的小山洞後,仍然沒有放下莫辭,而是直接把她抱進了裏側掛著獸皮簾子的小隔間。
“伊恩?”莫辭不解。
伊恩把莫辭放在鋪了厚實獸皮的石板上,拉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伊恩……”莫辭接過伊恩捧到自己麵前的幾顆青色小果子,震驚地看著他,喉嚨裏似乎被一團棉花堵住,一時又澀又綿,無法出聲。
莫辭躲在小隔間裏吃光了伊恩帶回來的青果,即使果子酸澀,她還是吃得很珍惜,很滿足。
在陌生的大陸,與她過去的認知迥然不同的異世界裏,有人一切以她為重,把她的需求和偏好放在最優先,她動容了。
莫辭的預料不太準確,第二天,地麵上的水窪沒有消失,山洞外還是一片泥沼。她把伊恩送到洞口,擺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嚴肅的表情和語氣,警告獸人如果再不去捕獵而是去尋找野果,她就不吃了。
伊恩同意了。
獸人們走後,莫辭坐在山洞口,望著泥濘的地麵有些出神。
貢卡大陸的環境和地球確實很不一樣,土地的結構應該也有差別,這裏的土地滲透能力應該極強,水位沒有再下降,大約是土壤的吸水能力已經到了極限。
地表的這些水分,得靠太陽烤幹了。
獸人們沒有文字,也沒有數字的概念,伊恩隻能告訴她泥沼很快會重新變回草地,但他沒辦法描述出到底需要多長時間。幾天?半個月?或者更久?
山洞外現在隻能看到黑色的泥沼和反光的水窪,莫辭不知道那些植物的根係或者種子是如何在大洪水中存活下來的。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生靈,現在不是追本溯源刨根問底的時候,莫辭收斂了思緒,開始思考起自己眼前的問題。
親身經曆過可怕的雪季和雨季之後,她決定接下來這一年都在部落裏度過,當然,還要和伊恩一起。
可是該怎麽說服伊恩呢?
一直都是獨來獨往,對母親和弟弟也未表現出絲毫留戀的獸人,願意為了她留在這個並不歡迎他的部落裏嗎?
莫辭有些發愁地撥弄著自己麵前的小石頭,沒有察覺身後輕巧接近的腳步聲,被突然撲到自己後背上的重量嚇了一大跳。
“艾麗!”
莫辭瞪圓了眼睛,怒氣衝衝地看著掛在自己身上的小豹子。
艾麗褐色的大眼睛裏無辜又狡黠,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小豹子根本不怕莫辭這種色厲內荏的樣子,笑嘻嘻地來蹭莫辭的臉頰,邊蹭邊說:“我叫你好幾聲了,你都沒理我。”
莫辭推不開過分熱情的小豹子,隻好由她掛在自己身上:“你找我有事嗎?”
艾麗點頭:“當然啦。熱季來了,部落裏的雌性們準備明天就出去采果子,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莫辭驚訝道:“明天就能出去了?你怎麽知道的?”
艾麗從莫辭背上跳下來,拉著她給她指認山洞裏一個年老的雌性:“瑪米說的。她是部落裏年紀最大的雌性,狩獵的事情是我父親安排,采集的事情都是瑪米安排。她讓我來邀請你。”
莫辭順著艾麗的指尖看去,原來是之前用鹿皮靴和自己換了毛線帽的雌性。
瑪米感受到有人注視,抬起頭來,對莫辭溫和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