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客去波平檻(2)
阿枝頭腦一陣發白,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燕倚彤的聲音不小,禦花園中,不少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
大家也都知道,李芸,正是如今在場,身份最最尷尬的那一位。
北涼公主——不,如今北涼國破,算不上是公主了。毫無家世徒有樣貌,此前還粗俗無禮擅闖圍場,若不是晉王殿下將她保下,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此前瞧著失寵了陣子,聽說禁足幾月,殿下一次都沒見過她。誰知年前,不知又怎的,二人又情好了許多,朝中如此多事,後妃官眷們都跟人精似的,都看得分明。
前陣子那些大動作,有多少是必要,有多少是晉王殿下為了給她出氣,大致都知曉。
祭旗一事的不了了之,從讓這個側妃死到隻是為將士祈福,如此大的差別,這下,再無人敢質疑晉王對這個側妃的看重。
就連出征後,戰事不停,在眾人都揣測她這個北涼人是否會因母國失寵時,便多次聽聞晉王送回書信。
多少人眼饞著晉王正妃的空缺,如今戰事大獲全勝,晉王殿下在朝中威名更甚,隻怕不日便要恢複太子之位了。此等時節,聽著燕倚彤這個跋扈的公主公然叫著側妃的名姓,還如此指控——
大半的人都投來了目光。
阿枝臉色有些白,還未出聲,手上被付菡拍了拍,見付菡先她一步,對燕倚彤行了禮。
“公主金安。”
燕倚彤的叫囂被中途止住,硬生生將視線轉移到她身上來。若是旁人她還能不理,可付菡這等身份的貴女,她多少也得留些臉麵。
隻好冷著臉,免了她的禮。
“今日宮宴,公主何以發怒?”
付菡將阿枝半擋在身後,攔住了大部分人的視線,也將目光都轉移到了燕倚彤身上。
燕倚彤正在氣頭上,怒道:“與付娘子無幹,莫要多管閑事。”
阿枝輕輕碰了碰付菡,站了出來。
她不可能在付菡身後縮一輩子,看著燕倚彤有些狼狽的模樣,心底倏然有了些猜測。
“公主這是何意,我若有什麽不好,公主自可直說。”
阿枝近日好容易好些的臉色又漸漸沉下,顯得有些慌張。
強打出來的鎮定不算鎮定,起碼付菡在她身邊,明顯能感覺到她的不適。
阿枝討厭這種,被所有人盯著的感覺。
就像回到了那次圍場後,自己一身血汙淤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抬回帳子一樣。
“你怎好意思問我,”燕倚彤看了她身邊的茯苓一眼,冷笑道:“好好問問你身邊的太監侍女吧,你是如何吩咐他們做事的。”
“公主是什麽意思?”
阿枝明顯看出茯苓戰戰兢兢的模樣,心下不妙,不知道茯苓和小順子究竟做了什麽,讓燕倚彤這般惱火。
燕倚彤正要開口,付菡便道:“公主,此處日頭正大,久站花了妝隻怕不美,為著公主儀容,咱們還是進殿再議罷。”
“是呢,”季三姑娘開口,看了阿枝一樣,接著道:“瞧著公主衣裙有些髒了,妹妹今日新得了幾匹料子,一會兒給公主送去,公主瞧瞧喜不喜歡?”
燕倚彤被這樣幾句架到了高台之上,好像再當場發火就成了她無理取鬧才對,冷哼一聲,轉身,“如此也好,反正做了壞事的惡人總是逃不脫的。”
阿枝掌心出了冷汗,眼神無聲催促著茯苓趕緊將事情稟明。
付菡怕她支撐不住,帶著她進了偏殿,先等茯苓將事情講清。
又讓玉珠去瞧瞧小順子究竟在何處,發生何事,玉珠沉穩許多,應當能先行處理。
得了付菡的安排,阿枝心裏定了許多,聽著茯苓說話。
“奴婢,奴婢和小順子也沒想到能被發現……”
小順子那日得知韓文霽即將同九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平陽郡王前去封地後,告知了茯苓。茯苓在房中聽著付菡與阿枝講話,二人正好應證了此言非虛。心下苦惱隻怕再也無法給娘娘報仇。
茯苓這急性子當即道:“若真能像你冊子裏所說,好好整整她們才好呢!”
小順子苦著臉,沒敢說自己的冊子丟了一部分,隻是附和道:“就是,咱們沒本事,也不需要多厲害,就放幾隻蟲子嚇嚇她們,這種程度也夠解氣了。”
“……總比什麽都不做好吧。”
茯苓也是個稍顯急躁的性子,徑直道:“別異想天開了,咱們哪兒有機會放蟲子嚇貴女,當心被發現,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小順子當時沉默了,悶不做聲想了很久。
第二日找到茯苓說,他在宮中還是有幾個關係好的小太監,這麽點事情,就算韓文霽從飯食中看到了蟲子,也找不到他們頭上來。
茯苓沒當回事,“你少給娘娘找麻煩,想想變成了。”
她以為小順子隻是嘴上說,他向來膽小,遇到事都躲在他們身後,像是個可憐的小跟屁蟲。
可卻不知,小順子竟然真的做了。
小順子捉了幾隻醜陋的黑色臭蟲,先一步放在了韓文霽席位的坐墊裏,又稍稍撒了些糖水,等著開席之時螞蟻順著爬上來,定能讓她大驚失色。況且本就在禦花園中設宴,蟲蟻多些也正常。
這是小順子的想法。
誰知,四公主帶著她的幾個姐妹,先行落座去席位上休憩的時候,放在韓文霽坐墊裏的臭蟲變成了條一臂長的灰褐色的花紋蛇,方一接近,便瞧見蛇吐著信子朝幾個貴女衝來。
韓文霽離得最近,當場被嚇暈,燕倚彤躲避不及,一個轉身跌進了宴席旁曲水流觴的池子,裙角濕了大半。
剩下的幾位娘子也嚇得一個個花容失色,當場哭了起來。
若不是侍衛太監眼疾手快,將那條蛇抓住,隻怕會出大亂子。
“小順子方才不是說,要去太監住所看幾個曾經的朋友……我隻當他,他……”
阿枝聽完,遲遲未反應過來。
喃喃道:“蟲蟻怎會變成蛇?”
“宮中侍弄花草的宮人定期會檢查各處,宮中……不大可能出現蛇這類的凶物,”付菡緩聲,眉頭緊皺,“隻怕是……針對你來的。”
話未說完,便來了宮人,一臉冷漠。
“側妃娘娘,徐妃娘娘來請您,去前殿說話。”
付菡與阿枝對視一眼,安慰道:“你先別慌,殿下已然回來了,一定會沒事的。”
阿枝猶疑著點點頭,和付菡一同去了前殿。
前殿坐了不少人,大多是今日的女眷們,上首坐著陛下的後妃,四公主燕倚彤已換了套衣裙,一臉怒意地坐在徐妃娘娘身邊,由太醫把著脈。
徐妃是鄭王生母,貴妃被打入冷宮後,後宮就隻有一個徐妃能主事,她也少挑大梁,坐在席位之上,帶著豫色。
韓文霽的母親韓夫人見著她來,還未等徐妃開口,便急急出了聲。
“側妃娘娘,我家女兒平日裏是胡鬧了些,可也不至於要了她的命呀!好狠的心呀,怎能在席位上放蛇呢!”
阿枝還未反應過來,便聽上首四公主帶著哭腔,控訴道:“側妃娘娘倒是給我們麵子了,為了害文霽,還好好研究了一番文霽最怕什麽。誰不知曉文霽最怕蟲蛇,如此還不是蓄意謀殺麽!”
徐妃聽著頭疼,想要讓她安靜下來,卻聽燕倚彤又道:“徐母妃,孩兒娘親如今在冷宮,孤身一人在這宮中,最受欺負,徐母妃可要給孩兒討回一個公道,莫要讓孩兒白白受了委屈呀!”
鄭王妃趙氏聽見婆婆這樣被為難,臉色不虞,“四妹莫要這樣說話,是不是李妹妹所做還不一定呢,你這樣,讓徐妃娘娘多為難。”
阿枝看著上首幾人鬧得這一出,以及至今都還未看見小順子人在哪,心跳飛快,耳朵嗡嗡作響。她知道她又開始緊張惶恐了,可這裏這麽多人,她不能失儀。
袖中的指尖一點點摳著手心,傳來的刺痛讓她好容易定了定心神,這才道:“公主說是我做的,有何證據?”
“證據,證據明明白白,隻怕你不認!”
燕倚彤冷笑,讓人將小順子帶了上來。
阿枝瞧見他的模樣,當即一驚。
不知何時,小順子已經被打得昏迷,整張臉紅腫,唇角帶著鮮血,身上還有些傷痕隻是隔著衣衫根本看不清,依稀能看見滲出來的血跡。
茯苓嚇得癱倒在地,她又在自責,是她沒把小順子的話當回事,就像從前沒將娘娘的異常當回事,以至於娘娘心病難愈。
如今再一次重現,她恨不得再給自己幾個耳光,打醒當初的自己。
“這是側妃娘娘的人吧,”燕倚彤抬手,讓人將小順子扔到地上,“他當時可就在場,躲在草木之後看著呢,侍衛見他行跡鬼祟,當場拿下。”
“小順子……”
眾人見她反應,一看就知道確實是她的人,議論紛紛,殿內有了不少聲音。
“徐母妃您瞧,這就是她的人!”
“可你又如何證明,是他所做?”
徐妃沉吟半晌,猶豫著問道。
“回娘娘,”燕倚彤身邊的女官稟道:“這廝躲在樹後,瞧見蛇嚇暈了韓娘子興奮地叫出了聲,侍衛這才發現他。抓住他時,他一口一個‘韓娘子活該,嚇死她’諸如此類的話。”
阿枝幾乎站立不住,看著口中緩緩流出血液的小順子,眼前一陣陣眩暈。
“不,不對,”她出聲,“小順子為人我知曉,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那你可知曉他今日要害人?”燕倚彤反問。
“……我並不知。”阿枝低了聲音,換來燕倚彤一陣嘲諷的笑。
“這就好笑了,你方說知曉你家小太監為人,這會兒又說不知道他會害人,那不是矛盾了嗎?”燕倚彤冷聲道:“除非是你想害人,他隻是聽從你的安排,可惜一個純善的孩子,自己不害人,是主子豬油蒙了心!”
“我沒有!”
阿枝反駁,可她真竟找不到證據來反駁她的話,慌亂之中手腳冰涼,什麽都思考不出來。
“晉王殿下到——”
太監細長的聲音響起,阿枝像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回身看。
燕珝身上還穿著戰袍,步履匆匆,顯然是方從陛下處得知消息便趕來,還未來得及更衣。
多日未見,他麵上稍黑了些,還帶了些胡茬,身上風霜之意甚重,阿枝看著他,“殿下……”
“我來了,我來了,”燕珝低聲安慰,將她扶住,看向眾人,“李側妃罪還未定,徐母妃便像審犯人一樣讓她站著,她身子不好,如何答話?”
徐妃麵色一僵,“是本宮考慮不周,來人,為側妃賜座。”
侍女搬來座椅,燕珝扶著阿枝坐下。
付菡見他來,稍稍安心了些,二人眼神交換,付菡獨身,看眾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轉步去了偏殿。
阿枝像水中的浮萍終於得到了倚靠,一手緊緊拉著他的衣角,即使身上的盔甲冰冷硌人也要抓著,死死不肯放手。
燕珝輕拍她後背,對燕倚彤道:“四妹好威風,這樣逼迫你嫂嫂,不給她澄清辯駁的機會,急急開口是要做甚?”
“她算什麽嫂嫂,一個側妃,亡國喪家之犬!”燕倚彤坐在徐妃身旁,“六哥別忘了,是你打下來她母國的,你們二人這樣情好,倒是讓別人看了笑話呢。”
燕珝掌下,阿枝的後背一僵。
“我與側妃的感情,還不需要你來評判,”燕珝聲音淡淡,帶著些沙啞,“你說是小順子放的蛇,蛇呢?”
“回殿下,蛇已經死了。”
一侍衛上前稟明,吩咐人帶了什麽上來。
布袋中包裹著的細長形狀明顯,一眼便能瞧見是蛇。
燕倚彤示意,太監上前,將布袋挑開,露出了其中的蛇屍。
滿場女眷哪裏見過這樣醜陋的蛇,好幾人嚇得驚呼出聲,殿內又喧鬧了起來。
燕珝垂眸,看見阿枝臉色如死灰,眉頭皺成了川字。
“……花條蛇。”
阿枝呢喃,卻被一直緊盯著她的燕倚彤捕捉到了神態。
“看吧!我就說她知道,她認識!”
燕倚彤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殿內頓時又寂靜下來。
哪個深閨女子,會認識這樣醜陋的大蛇?
審視的目光一次次投到她身上,阿枝拽緊了衣袖,搖著頭。
“不對,怎麽會是蛇……小順子分明放的是蟲蟻……”
“看來側妃娘娘是知道這事咯?”
鄭王妃趙氏開口,“側妃娘娘既然知道自家仆人去放蛇,那……”
燕倚彤笑了起來,“真是低劣的手段,北涼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