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難堪

紀律嚴明的軍隊收到了幹擾,驚動了不少人,尤其是外圍的戰馬。若不是精銳的士兵牢牢牽住韁繩,戰馬發起狂來定會釀成慘狀。

外麵的**未曾驚動內裏的貴人。

陛下居於萬人之上,滿意地看著他江山的萬千士兵演練武功。

他坐將台上,聽著將士們的歡呼。

弓弩發射的聲音、刀尖相撞之聲、矛盾碰撞之聲不絕於耳。

這是他的江山。

陛下手中的長弓好像也開始嗡鳴,感受到了弓馬的熱血。

多少年了,距離他在馬上的日子……

他抬手,眾將士高喊:“陛下——萬歲——”

兵刃之聲停止,在場所有兵士齊齊跪下叩首,整齊劃一,揚塵遮住了刺眼的日光。

鄭王上前,拱手道:“父皇,我大秦有如此雄兵,定可延萬年!”

陛下拊掌一笑。

眾人還未笑開,便見陛下身邊一直不語的晉王殿下突然有了動作。

不知為何,原本淡然肅穆的神色有了波動。長劍出鞘之聲打破了整個寂靜的圍場,他眉頭緊皺,幾步上前腳步輕點高台,手中的長弓拉滿,連發三箭。

箭矢被擊落的聲音傳來,場內眾人此刻才慌亂起來,他們甚至都不明發生了何事。

“護駕——護駕——”

燕珝縱身一躍,足尖輕點在一護衛的盔甲之上,借力躍得更高。

又是兩箭射出,落地之時黑得發亮的駿馬適時飛奔而出,一人一馬越過人潮向場側飛去。

馬蹄聲震徹長空,純黑的駿馬被縱馬者掌控著躍起,跳出了高高的圍欄與人牆,落於地麵,地上的草皮被馬蹄拉出長長的一道痕跡,翻出了帶著濕潤的新土。

他就這樣降臨在她身前。

阿枝淚眼朦朧,原本因為害怕緊緊閉上的雙眼又一次得見天光。男人麵如白玉,烏發之上是她今晨親手戴上的發冠。

玄袍蟒服金絲係帶,無一不彰顯著今日祭祀觀兵的莊重。

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阿枝在看見他的那一瞬,更深的驚恐從內心深處傳來。

又要連累他了。

她心跳飛快,說不清此時的情緒。

左肩的劇痛刺激著她的大腦,鮮血浸濕了衣襟,連衣領處都沾上了粘膩的血液。她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動,噴湧而出。

失控瘋狂的馬也被羽箭刺中,前腿染出血色,下一秒便要跪倒在地,將馬上的她甩出去。

燕珝攔下最後幾支射來的羽箭,長劍砍斷箭尾,鏘鏘劍鳴聲響徹耳邊。

看見來人,阿枝終於脫力,握著韁繩的雙手磨出血痕,在細膩的瓷肌上顯出刺眼的紅,隨著無力的指尖滴落在草場。

整個人宛如失了線的風箏,終於在馬跪倒之前側身摔落,中箭的左肩眼看便要落在地上。

耳朵一陣嗡鳴,聽不清聲音。

阿枝咬著唇,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齒痕,緊閉上雙眼的同時,落入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華服莊重,碾磨在露出的肌膚上生疼,金線硬生生從臂膀處磨過,帶起傷口,刺骨的疼痛又一次傳了上來。

腦袋被重重捂在懷中,她聽見了他重而並不規律的心跳,這和每一次她靠在他胸膛間聽見的,都有所不同。

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隻餘二人彼此交纏的呼吸。

淡淡的青竹香和血腥氣纏繞在一處,阿枝第一次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那種莫名有種失而複得情緒的懷抱將她用力地環繞,燕珝少見地喘了口粗氣,平複著氣息。

護衛此時才姍姍來遲。

阿枝感覺到撫在她腦後的大掌一頓,周身的氣息驟然冰冷了下來,不見方才的慌亂,隻剩沉穩。

燕珝方才從馬上躍下側身接住將要落地的她,用自己的臂膀護住了地麵的衝擊,阿枝剛回過神來,淚水還未落下,便聽男人冷然又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從胸腔傳出。

“圍場重地,你也敢擅闖,不要命了?”

他站起身,將她一把拉起。

阿枝渾身失力,站不穩的身子虛弱地靠在他身側,卻被他淡漠推開幾分,格外疏離了些。

陛下身邊的大太監顛顛地跑來,拉著細長的嗓音:“原來是側妃娘娘——”

“側妃?便是那個北涼人麽?”

“應該是了,看這長相裝扮……”

不知何人開始竊竊私語,趕來的兵衛長一聲冷哼,眾人頓時寂靜。

大秦兵士訓練有素,不敢再妄言。但他們心裏想了什麽,阿枝都清楚。

她驚魂未定,便聽燕珝道:“有勞劉公公,李側妃無禮衝撞,理應親自前去請罪。但她如今受了重傷,還請公公派人遣她回營。”

“今日之事,是本王未能負好監管之責,過錯在本王……”

“不、不是,”阿枝蒼白的臉上泛出憂慮,拽住了他的衣袖,“我是被害的,有人特意將我引來……”

“有人要害側妃娘娘?”

老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手上的拂塵甩起,換了個方向。

“娘娘自可細說——此等大事,老奴必要稟告聖上——是何人敢在觀兵儀式上對本朝皇妃動手!”

“公公,觀兵乃是國之重事,方才結束,父皇重疾方愈,許還得您在身邊看顧著。”

燕珝少見地多言,語速有些快。

“李側妃頑劣跑馬,乃是重罪,該當處罰。至於是否被害,此事本王自會查明清楚,向父皇稟明,還請公公讓父皇莫要憂心。”

劉公公意味不明笑笑,拂塵一甩,先回去稟告陛下了。

老太監一走,阿枝害怕他會將罪責推到燕珝身上,整個人又搖搖欲墜起來,想要辯白。

“不是……”

不是她頑劣跑馬,不是她無禮衝撞,是有人要害她性命,或許也料到如此,縱使她不死,衝撞觀兵儀式的罪名也能讓她脫一層皮。

“這都是被設計的,並非殿下之責!”

見她輕顫著的手又晃動起來,好像還欲辨明,燕珝轉身,麵對著她。

好似壓下心中的怒火,低聲斥責。

“李芸,”他聲音未有猶豫,“你還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阿枝怔住。

他叫她李芸。

生分且又疏離,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喚出了她多年未曾聽過的名字。

這樣冰冷的眼神,那樣能夠吞噬人的神情,不像是慣常溫潤的燕珝會有的姿態。

“你說有人害你,可有人證?可有物證?”

燕珝帶上幾分譏誚,反問。

“茯苓和小順子俱都知道,是一小太監……”阿枝急急出聲,手卻被人無情甩開。

“夠了。”他打斷。

“那都是你的人,自會幫你說話。我且問你,你口中的小太監,人在何處?”

阿枝回頭,卻因為失力轉身又一次摔倒在地上,狼狽地沾染了一身汙泥,卻並未看見後方有任何人影。

“……是有的,殿下,”她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情境下告訴他方才她的境遇,在馬上的多少時間,她都以為自己要死了,“此次非我頑劣……”

“你無人證,可萬千將士俱都看見了你獨自一人騎馬奔來。如此行徑,便是當場斬殺也不為過。”

燕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並未將她扶起。

這樣瞧他,陰翳籠罩住了整個臉龐,看不清楚神情,愈顯尊貴漠然。

她費力地仰著頭,左肩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著血液,許是羽箭刺痛了男人的雙目,他閉了閉眼,深歎一口氣。

蹲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修長分明的指節按住羽箭,硬生生將其折斷。

雖還未拔出,如此動作卻又扯動了傷口,阿枝痛得猛顫,燕珝卻站起身來,毫不在意地用手帕拂淨手上的鮮血。

“早些回營,回宮後,隨我向父皇請罪。”

他站直了身子,在大秦的精銳將士前,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麵上毫無波瀾,仿佛她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物,如今給他招惹了麻煩。

該被丟棄。

“至於你那些為自己脫罪的無稽之談……日後便莫要再提了。”

話音剛落,他便將沾滿鮮血的帕子扔在了她身邊,長腿一邁,轉身離去。

阿枝看著那帕子悠悠落地,鮮紅的血跡覆於其上,心髒好像被人重重扯了一把,喘不上氣來。

沒有人,沒有人相信她。

為什麽燕珝要如此對她。

阿枝肩上的劇痛一陣又一陣地刺痛著,幾次想要昏厥,卻又因為疼痛不得不保持了清醒。

可越是這樣的清醒,越讓她難堪。

她是女眷,是公主,是晉王側妃。在場將士無人敢抬眼看她,卻正因如此,她更能感受到他們心中對她的鄙夷不屑。

從她身旁經過的每一次冷哼中,或是停留的那一瞬裏,亦或是長劍不滿地收回劍鞘中的聲音中。

她自來是不討人歡喜的,阿枝又一次認識到。

阿枝閉上雙眼,忍住劇痛,她闖了大禍,會連累他。

都是因為她……

茯苓和小順子終於趕來,見狀嚇得驚慌,與趕來的宮人將她扶起,由步輦送她回營。

阿枝半身鮮血,半身汙泥,發髻散亂,偏偏營帳此前安排得偏遠,要經過一大片營帳。

貴人們消息靈通,都聽說了消息,有含蓄的尚且背後偷笑,直白的竟自己站了出來,瞧著她被步輦抬著送回去。

一雙雙好奇譏諷又不加掩飾的眸子從她身上一遍遍掃過,阿枝羞憤欲死,隻能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

女眷都是熟麵孔,阿枝側過臉,不想直麵她們的輕蔑。

她不知道事情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卻在淚眼朦朧的時候,在人群中看見一個清麗的身影。

麵容從未見過,氣質卻出塵,身如細柳,月白錦裙勾勒得人亭亭玉立,細長的脖頸讓她在人群中宛如一隻白鶴。

距離她並不遠,站在一群譏笑的貴女正中,想來身份不低。

與她們不同的是,她眉頭輕蹙,好似有萬分憂愁。

阿枝心頭一跳。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人或許就是那個傳說中,文雅萬分,端莊識禮的付家女,付菡。

姿態嫋嫋,和燕珝甚是相配。

而她一身汙泥,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