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驚墜

阿枝睡到傍晚,天色昏沉。

醒來未曾看見人影,那夢中隱約的觸感或許也不盡真實。

營帳外熱鬧得很,喧鬧的歡呼聲也一陣一陣傳來,阿枝還有些頭痛,“茯苓,茯苓?”

茯苓聞聲進來,“娘娘,您可醒了。”

“陛下今日興致高,親手刺死了一頭野豬。下令分賞,咱們也有一塊呢。殿下惦記著您,說這野豬肉滋補,特地讓小順子也送來了殿下的那份。”

阿枝看著兩份炙好了的肉,秀氣的鼻翼皺了皺。

“聞著很香。”

“那是自然,”茯苓切好了小塊,放在爐子上溫著,“娘娘好好嚐嚐。”

阿枝嚐了一口,並不算大的兩塊肉切成更小的塊,“味道不錯,你們都來嚐嚐。”

連玉珠和營帳內分來伺候的兩個小宮女都嚐到了禦賜之物。

特別是那兩個宮女,許久未見過貴人,想不到如今竟還有此殊榮,興奮得臉頰通紅。

玉珠瞧著營帳內眾人,突然道:“這野豬肉倒還不算最好吃的,要說鮮美,那還得是雁肉。”

阿枝放緩了咀嚼的動作,聽她細說。

“大雁肉滋補,加上蔥段和蒜絲不論是清蒸還是紅燒,都很鮮嫩,怎樣都好吃。”

許是今日心情好,玉珠也罕見地話多起來。

阿枝聽完,側目道:“原來如此,玉珠吃過?”

玉珠一愣,未想到她會如此發問。

“……奴婢自然是無福享受,但娘娘或許可以嚐到。”

茯苓來了興致:“何出此言?”

玉珠:“大雁是忠貞之鳥,殿下今日正好挽弓射下一隻大雁,想來不多時便要送進娘娘的營帳了。”

小順子點頭:“娘娘來自北涼或許不知,咱們大秦娶親,男方家還要備上一對聘雁呢。”

“好像董嬤嬤提起過。”阿枝回憶道。

她好容易拉平的眉頭淡淡皺起,昳麗的容顏又染上一抹不可言說的憂愁,口中輕喃。

“忠貞之鳥……”

茯苓垂眸,看向她不由自主收縮起來的玉指,瑩白的指尖染上淡粉,在營帳內並不算明亮的燭火下更顯嬌嫩。

她沒什麽感情地起身,“你們先出去吧,我陪娘娘坐會兒。”

玉珠不置可否,帶著宮人出了營帳,帳中隻餘小順子和茯苓。

“我也隻是側妃而已,不能奢求我的夫君,對一個妾,忠貞。”

阿枝低語。

“便是要送,也該送給明媒正娶,納吉納征的正室。總歸是落不到我手上。”

她隻有對著茯苓和小順子,才能敞開心扉。

營帳內燭火晃了一晃,透過光線,幾人的身影也在潔白的帳子上輕晃。

秋日還有些燥熱,沒來由地讓人沉寂。

向來會逗趣的小順子此刻也沒了調皮的心思。

他也明白,娘娘或許還在為午間的話傷神,隻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但他不敢將午間所見告知茯苓。

她脾氣暴些,若是說了什麽話,隻怕更會讓娘娘傷心。

小順子難得思考了自己應該說什麽後才開口,惴惴道:“娘娘,那雁許是還沒送來。”

阿枝搖頭,“殿下的性子,要是想送早便送了,何必等到這會兒,不必盼著。”

“罷了,不過就一隻大雁而已,也代表不了什麽。”

阿枝不喜歡這樣沉悶的氛圍,戳戳茯苓,“我又不傷心。”

茯苓歎氣:“娘娘,您太好性兒了。”

阿枝點點她的腦袋。

不是她好性子不傷心。

是她不該為一隻大雁傷神,等待她的還有整個草原。

燕珝回來時,她早已將那隻不知所蹤的雁拋在腦後,見他回來,笑盈盈道:“你回來啦。”

“嗯,”燕珝勾起唇,淺淡應聲,“回來了。”

燭火明滅,大大小小的營帳中,一聲脆響打破了帳中沉寂。

“你說什麽!”

少女揚起的聲音帶著詫異,“殿下將自己的那份,也給了她?”

身邊服侍的婢女垂首應聲:“奴婢親耳所聞,晉王側妃營帳中那兩個宮人說的閑嘴,奴婢都告訴娘子了。”

“殿下罷了宴席就回了營帳,難不成真想見她?”

少女的聲音帶上些遲疑。

“還有那雁,可有聽說過,殿下到底要將它贈予誰?”

“這倒是不曾聽聞。”婢女回答。

“……莫不是真要贈予她,”少女聲音有些扭曲,“殿下心裏……真的有她?”

一張淡粉色的帕子被主人憤憤扔到地上,鮮嫩的眼色頓時蒙上了塵土,看不清其上原本繁複精致的花紋。

次日一早,是個爽朗的天氣。

古者大閱以講武事。蓋安不忘危之意。

祭祀後,陛下率百官觀兵,沒有女眷的事。

阿枝方才跪了許久,腿有些軟,慢慢走著。

專程為女眷開辟的馬場不小,且緊挨著前方主圍場,伺候馬匹的小太監看見貴人來了,點頭哈腰一臉諂媚道:“娘娘可要跑跑馬?”

剛結束祭祀,這會兒女眷大多還在休息。阿枝瞧著人少,正是好時機。

“勞煩牽匹溫馴的來。”阿枝叮囑。

那小太監笑開了臉,收了小順子給的金稞子揣進袖中,“咱這兒的馬都是為貴人們準備的,極溫馴,娘娘放心。”

阿枝頷首,“勞煩你。”

“不敢當,不敢當……”

小太監牽來馬,是個頭不算很高的母馬。阿枝放了心,牽住韁繩一躍,穩穩當當騎了上去。

她確實不是很會騎馬,但也隻是相對而言。北涼人自小在草原上長大,馬背上成長的族類不可能對馬一無所知。

她安撫地拍拍馬背,撫摸小馬柔順的鬃毛。

其實是有些心悸的,阿枝坐在馬背上,小太監在前方牽著,茯苓小順子二人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騎上馬,視線就高了不少,隱約可以看見不遠處觀兵的盛大場景,禮樂之聲傳來。她又移開視線,看向一望無際的藍天。

和北涼不同,這裏的藍天好像也有局限。

山林阻擋了最後的視線,目光悠悠轉回到草地上。

驀地想起了當初。

她還年幼,爬上小馬駒的馬背時便被十姐拽了下來,狠狠地摔到地上。

刺骨的疼痛傳來,淚珠一串串往下落。

偏生幼年的她還沒被打服,不服輸,哭完了站起身來又想上馬,卻再一次被十一哥重重推了下來。

就這樣往返無數次,無論摔倒得有多慘,當時的阿枝掌心死死掐著韁繩,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忍住絕不求饒。

任憑淚水落下,也不鬆手。

她聽見十姐的馬鞭落在她小馬駒背上的聲音,想要護住又被推下,馬駒發出了痛苦的嘶鳴,狠命掙脫。

她被吃痛的馬駒帶著在地上拖行,衣裳磨爛得不成樣子,看不出原本的花樣。

一人一馬被圍起,她的血緣至親冷漠地看著她的樣子,發出陣陣嘲笑。

“別打它,別打它,我求饒……十姐,打我,不要打它……”

小阿枝淚水泥土糊了一臉,攥得死緊的手被人粗暴地掰開。

“早些求饒不久好了嘛,妹妹。”

他們惡劣地笑著。

可憐那還沒有取名的小馬駒,第二日就被大妃派來的人牽走。

她便再沒有屬於自己的小馬。

阿枝仍記得從馬背上一次次掉下來的感覺,看著自己距離地麵的高度,還有些眩暈。

“慢些。”

她出聲,前麵的太監“欸欸”應聲,速度卻不減。

阿枝忽然回過神來。

她方才出神,沒看到此處地界已快接近觀兵的場地。

茯苓和小順子在身後跟著明顯有些吃力,她在馬上未曾發覺,此時的速度已經不慢。

急急出聲:“這方向……”

茯苓方才已經力竭,但是看阿枝沒有阻攔的意思,以為她想要跑馬,便沒出聲,小順子這會兒發現不對,咬牙上前,幾步拽住那牽馬太監的衣角。

“你停下,娘娘貴體不得有失!”

話音剛落,那太監一個反身掙脫了束縛,不知從哪兒使出來的蠻勁一把將手上團起的馬鞭放開,麵露凶光,狠狠地打在馬的後腿。

馬匹受驚,撅起後腿便想踹人。馬後的茯苓不設防被帶倒,小順子也被牽連著和她在地上滾成一團,眼睜睜看著馬匹帶著馬背上驚恐的人飛馳而去。

那太監身上許是有功夫的,陰狠低笑,說出來的話叫人背後發寒。

“娘娘,得罪了!”

阿枝一聲驚呼,半個身子差點飛出馬背。

慌亂之下腿還沒忘夾緊馬腹,腰腹部緊緊貼著馬鞍,雙腿酸軟脫力,總算是沒掉下去。

馬不知何處受了痛,飛奔起來,胡亂朝著前方奔馳。背上的人成了累贅,馬匹瘋狂顛起身子想要將其甩下。

原先柔順的鬃毛淩亂,她幾乎抓不住什麽,兩手虛空摸索,努力穩住身形在這樣顛簸的情況之下抓住韁繩,用力纏繞在掌心臂膀,一圈又一圈,將細嫩的手腕勒出深深紅痕。

“救、救命——”

呼救被堵在了喉嚨,如此凶險的情況下幾乎失聲,嘶吼著也難以發出聲音。

若是摔下去……

方才記憶中一次次摔下馬背的記憶一瞬間湧入腦中,酸澀害怕充斥著她整個胸腔,瘦弱的身軀在馬背上起伏,並不算高的高度在她眼前頓時變得如同深淵,明明還未受傷,那曾經被馬在地上拖行的背部又隱隱作痛起來。

沒有人……救她。

呼呼風聲從耳邊極速刮過,馬兒蹦著飛奔著朝前方衝去。

阿枝咬牙拽住韁繩,看清前方之物後,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眼眶被風沙吹得生疼,吹幹了原本盈出的淚,幹澀難受。

此刻一切都在她眼前慢放,她看見前方各色的兵甲整齊排列,騎兵弓箭手環在外圍,警惕著所有貿然靠近的人。

她知道這些人。

燕珝全權負責這次圍獵事項。

他下達的命令是:所有擅闖者,就地斬殺。

“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

風聲呼嘯著將遠方的呼喊送進她耳中,一陣陣絕望襲來,將人淹沒。

視線找不到落點,但她能看見不遠處,銀白鐵甲們朝她舉起了彎弓。

弓弦拉成滿月。

冰冷的箭頭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咻——唰——”

一支支羽箭朝她飛來,阿枝閉上了雙眼,晶瑩的淚珠從眼眶掉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

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