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7月10日。
宜北市的夏天悶熱而又多雨,今天也不例外。
應碎穿著一件寬鬆的灰白色薄外套,紮著鬆鬆的馬尾,目光清冷,眼下倦色藏不住,安安靜靜地坐在奶奶許阿卿病床邊的椅子上,手指反複摩挲著袖口。
“老人家的身體機能不行了,各項指標都在下降,恐怕是沒多少時間了,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應碎看著**躺著的老人,腦海裏又響起醫生說的話。她的薄唇緊抿著,想到……眼眶不能自己地發熱發酸。
她垂下了眼皮,試圖平複眼底泛濫起來的熱意。
“遂遂。”許阿卿沙啞而又孱弱的聲音響起。
聽到奶奶的聲音,應碎目光閃了一下,隨即條件反射一樣抬起了頭,站起來,俯身問她,“奶奶,您感覺怎麽樣?”
許阿卿紮著針的手顫顫巍巍地抬了起來,握住了應碎的手,看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坐。”
應碎斂去眸中神色,坐下。
“遂遂啊,”許阿卿一如往常笑眯眯地看向應碎,“奶奶沒什麽能耐,這麽多年沒能把最好的東西給你。隻能讓你跟著奶奶一起吃苦。”
應碎似乎是知道許阿卿後麵的話要說什麽,鼻子酸了一下,皺眉出聲打斷,“我吃什麽苦了?您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
許阿卿輕輕地捏了捏應碎的手,“傻孩子。”
“奶奶有感覺的,可能……可能奶奶以後啊,沒辦法再繼續陪著你了。”
“奶奶,您別說了,成天瞎想些亂七八糟的。”應碎板著臉把手抽了出來,在用行動反抗許阿卿。
許阿卿知道自己的話對於麵前這個十七歲的女孩來說有點殘忍,但該交代的終歸還是要交代的。
“遂遂耐心點,聽奶奶說完。”
“嗯,您說。”應碎裝作隨意把外套拉鏈拉起來,一路拉到底,然後低下頭,悶悶地開口。
“你呢,什麽事都不告訴奶奶,但奶奶知道,你在現在這個學校遭了不公平的對待。奶奶已經托你王叔叔幫了個忙,把你轉到七中去了,和阿野一個高中。你倆正好也有個照應。”
“以後有什麽事啊,都可以找你王叔叔,在學校要是遭了人欺負,該反擊就反擊。遂遂別怕,你奶奶和你爸爸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應碎垂下的長眼睫顫了一下,沒說話。
“我抽屜裏麵有張卡,還有二十萬,不多,夠你上完大學,以後啊,就要辛苦遂遂自己賺錢了。”
“哦對了,等到你上大學了,就去把你媽給你取的名字改了,聽奶奶的話,改成順遂的遂。”
“我們遂遂啊,以後一定會諸事順遂,也會有一個很愛你的人能一直陪著你的。”
應碎的頭埋得更低了,咬緊了牙口,眼眶也泛了紅。
“我知道了。”
應碎順著許阿卿的話回答。但她心裏想的是,她的一生本就破碎,就算改了名字也沒用的。
許阿卿盯著應碎看,滿是皺紋的臉上依舊泛著淺淺的笑意。她說完這麽多話,已經很疲憊了。
可還是有點不舍得眼前這個姑娘,想多看幾眼,再多看幾眼。
應碎十二歲那年,被她的母親應晚帶來家裏,說是自己要出國結婚了,以後不能再帶著孩子了。
這是許阿卿第一次見到小姑娘。
那時候的應碎一身反骨,嘴裏麵叼著一根棒棒糖,眼裏麵都是橫生的冷意和叛逆。應晚把她留在許阿卿家裏,簡單地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小姑娘看著自己母親走的時候,沒哭也沒鬧,把棒棒糖嚼碎,將棒子朝著垃圾桶裏一扔,稚嫩的小臉淡淡地問許阿卿,“我的房間在哪裏?”
如今姑娘長大了,模樣亭亭玉立。她的眉眼繼承了父親蕭洲文的,嘴唇和臉型又和應晚很像,總之是從了父母的優點,越長大越驚豔,標準的美人坯子。
就是瘦了點。
應碎總說,這身材剛剛好,可許阿卿總是覺得,應碎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
兩個人都沒說話,病房裏麵很安靜。應碎沉沉地低著頭,不敢去看許阿卿。
病房裏的空氣稀薄到她的頭腦有些昏漲,太陽穴處突突地跳著。
潮濕帶著雨味的氣息從窗戶鑽進來,應碎深深地吸了一口。
許阿卿沒什麽大毛病,就是年紀到了。
她知道的。
可是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愛她的人,就快要離開她了……應碎垂在兩側的手握緊,指甲嵌入掌心,卻絲毫不覺得痛。
“奶奶想吃西街的桂花粥了,遂遂……能幫奶奶去買嗎?”
應碎點了點頭,幫許阿卿掖了掖被角,拿起一邊的傘,“我去給您買,您先睡一會。”
“好。”
路上有點堵,車輛行駛緩慢。雨刮器輕而有節奏的聲音伴隨著車內空調的低嗡聲響了一路。
又是一個紅燈,車正好停在站台前。
陸京堯坐在後座看著手機,就聽到前麵的司機喬木嘟囔,“這年頭還真有這樣的好心人,下雨了自己不撐傘,把傘給別人。”
陸京堯聞聲抬起頭,朝著窗外看。
就看到一個穿著灰白外套的女生把自己手裏的傘遞給了一個老奶奶,老奶奶的手裏還單手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遞完傘以後,女生朝著公交車站台走了過來。
定定地立在站台邊上。
薄雨不大,但是很密,這麽一小段路下來,還是濕了頭發,耳邊的幾縷碎發並了起來。她卻好像渾然無感。
陸京堯坐在車裏,看著女生立在站台的身影孑然,那雙幹淨而鋒利的眼染著十七八歲花季不該有的冷與哀,清澈之中又顯得空洞。
喬木又開口,“姑娘長得還挺好看的,就是人傻了點。自己多把傘給別人也就算了,這寧可自己淋雨,也把傘給別人的,還真不多見。”
陸京堯的視線從應碎身上移到不遠處的醫院,又緩緩收了回來,沒有多說什麽。
路口變成了綠燈,車子重新啟動,駛離了站台。
手機電話響了,陸京堯低下頭看了一眼,接起電話。
“回不來了?”他的聲音慵懶而漫不經心。
“行,我知道了。”
“嗯,沒必要,掛了。”
沒說幾句,電話就掛斷了。
陸京堯對著喬木說,“喬叔,前麵那個路口停下來吧。”
“怎麽了,京堯是要去買什麽嗎?”
“不是。今晚不去吃飯了。”
“你爸媽還有老爺子他們還等著你呢。”
“我爸媽剛打電話說今天有事不回了。老爺子我下次再回去看。你就在前麵靠邊停吧。”
車子靠邊停了下來。陸京堯打開車門下了車,也沒管喬叔喊著,“你不拿把傘嗎?”
車門關上了。
陸京堯朝著車站的方向走。他走在雨裏麵,感受著這場無盡的細雨帶來依稀的一點微涼。
應碎坐上了公交車,坐在了最後排。她帶上了耳機,手撐著下巴,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外。
兩個人正好交錯而過。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這個世界上,能給傘的人不多。
需要傘的人卻很多。
“小夥子。”
陸京堯被一個老奶奶叫住了。
他淡淡地望過去。
老人家撐著一把傘,手裏還拿著一把黑傘,蹣跚地走近他,“小夥子沒帶傘啊?”
說著她把一把傘遞給他,“剛剛我帶生病的孫子從醫院回來,有個姑娘把傘給我了,還叫我別還了。我家離得近,想著給姑娘把傘送回來,結果公交站台上人已經走了。”
“要不這傘就給你用吧。”
陸京堯的視線落在老人家手裏麵的傘,難得沒有拒絕,淺淺彎起了唇,“謝謝奶奶。”
“不用謝不用謝。”老人家揮了揮手,佝僂著腰,轉身離開了。
陸京堯看著手裏的黑傘,指腹在手柄處摩挲了一下,手臂彎起,把傘撐了起來。
他看向地上大大小小的水窪,雨傘在水窪處投下零落的黑色陰影。
他一腳踩了上去,成片的陰影被打碎。
9月1日。
“開學了就是高三了,能不能把心都收一收,看看你們這一個個沒睡醒的樣子,昨晚是熬夜玩遊戲了還是補作業了?”高三一班的班主任範一恒拍了拍桌子,一臉無奈地看著底下的學生。
“老範,我們當然是前半夜打遊戲後半夜補作業了。”陳逐應和道。
班裏麵一陣哄笑。
範一恒白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粉筆朝著陳逐扔過去,“就你話多。”
陳逐偏身一躲,粉筆從他耳邊飛過去,砸在了他後麵的空座位上,又彈到了地上,斷成兩段,滾到了牆角邊。
陸京堯朝著邊上的空桌子看了一眼,看好戲一樣看了一眼陳逐。
陸京堯原本的的同桌叫許善睞,這學期出國了,這位置也就空了出來。
範一恒還在講台上來來回回地叮囑著,陳逐身體後傾,靠在空桌子的桌沿上,和陸京堯說話,“堯哥,你的仙女同桌……”
陸京堯挑了挑眉,緩緩看向陳逐。
“咳,是我的仙女後桌呢?她不會轉學了吧?”
陸京堯把暑假作業倒數第二頁的選擇題填上,“她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你想知道自己不會去問?”
“那是你同桌,又不是我同桌。”陳逐賤兮兮地笑著,晃了晃椅子。
陸京堯又瞥了陳逐一眼,表示無語,沒搭理他。
範一恒說到了一半,一個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起了電話。
“行,好嘞,馬上來。”
電話掛了以後,他朝著門口走。
班裏麵又躁動了起來。
“啥事啊,老範怎麽走了?”
“你沒聽說嗎,我們班好像轉了一個學生過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剛剛在辦公室看到了,長得超級好看!”
“真的假的,班裏走了一個許善睞,又來了一個美女啊!”
“……”
交頭接耳的話響在周圍,陸京堯倒是沒多關注,耐心地填著剩下的題目。至多邊上再換一個同桌,對他來說都差不多。
範一恒和應碎一邊交代著注意事項一遍往教室走,“到了班級裏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找老師,盡快適應高三的節奏啊。”
“老師看了你的成績,高二上學期之前成績都不錯,尤其是高一的時候,還考過年級第一,這高二下學期開始成績降得很厲害啊。不過也沒事,還有一年的時間,半個學期的漏洞肯定能補得過來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應碎耷拉著眼皮,有一下沒一下地回應著範一恒。這一路都被範一恒嘮叨過來,耳朵都已經快要起繭子了。
好在前麵就是高三一班了,範一恒停下了念叨,帶著她往班級裏麵走。“到了,這就是咱們高三一班。”
範一恒帶著應碎走進班級。他站在講台中間,拍了拍手,“安靜一下。”
全班都抬起了頭,不過看向的不是範一恒,而是他身邊站的這個女生,這個傳言很好看的轉學生。
還真是好看。
應碎單肩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穿著和大家一樣的校服校褲,不過多了一件校服外套。
她是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一雙眉又細又長,高鼻梁,薄唇,瓜子臉,紮著高馬尾,耳朵邊上有幾縷彎彎的碎發。她的皮膚很白,身形高挑,身材比例也很好。
最重要的是應碎身上透著的氣質,透著幾分散漫,進入一個新的環境並沒有如常人一般怯生生的或者有些拘束,反而是自在大方地在班裏掃視了一圈。
陳逐“嘖”了一聲。
這氣質,怎麽透著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呢。他朝著斜後桌看了一眼,明白了。不正是和後麵那位爺很像嗎。
陸京堯淡定地補完了最後一份暑假作業,抬起頭看向講台上站的人,眼皮微動。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