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東宮

◎怎麽樣?我弟弟好不好看?◎

隨即,“啪”的一聲,薑葵被一冊書正中腦門。

紙頁翻飛間,她捧著那冊書茫然四顧,隻聽見夫子的聲音朗朗傳來:“薑氏小姐,請作答。”

薑葵立時明白夫子是發現自己走神了,點她起來回答問題。她隻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望著夫子那張冰山般的臉,畢恭畢敬道:“學生還請夫子複述一遍問題。”

“問:初定兩稅時,錢直卑而粟帛貴。及茲三十年,錢直日高而粟帛日卑。有何術可使國富而百姓不虛,遊人歸於農而不憂,養兵而不怨?”

薑葵:“?”

什麽稅什麽粟什麽遊人?

她默默低頭道:“學生……不會。”

謝瑗讓她對夫子的問題一概答不會……但她不是裝不會,她是真不會。

夫子沒說什麽,但也沒讓她坐下,而是點了謝瑗起來:“沉璧,你如何作答?”

沉璧是謝瑗的表字。

謝瑗乖覺異常地起身,垂手答道:“用忠正而不疑;屏邪佞而不邇;改稅法,不督錢而納布帛;絕進獻,寬百姓租賦;厚邊兵,以製蕃戎侵盜;數引見待製官,問以時事,通雍蔽之路。此六者,政之根本,太平所以興……”

薑葵聽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說兩個一起笨嗎?

她想起昨日賢妃說公主伴讀“挑來挑去卻不滿意”,敢情這是因為課太難了根本沒人能上啊!

夫子臉上冰霜般的神情緩和了許多,她頷首道:“不錯,看來前日的功課有所溫習。不過稅法一條談得不夠具體,課後你據此擴寫一篇文章,後日交予我。”

她示意兩人落座。薑葵剛鬆了一口氣,隻聽見夫子繼續道:“薑氏小姐方才沒有作答,課後也就此問寫一篇文章,限七日內呈交。”

等下。她連問題都沒聽懂,寫什麽文章?

薑葵想把自己的頭發撓下來。

她後悔了,她現在覺得公主這個朋友交得有點虧。

腦海中靈光一閃,薑葵決定裝病逃作業。

隻見薑氏小姐的俏麗小臉一白,眼角已然泛紅,朱唇輕啟,一聲嬌氣的咳嗽聲即刻便要從櫻桃小口中發出。

謝瑗無意間望見她,慌忙悄聲阻止:“別……”

已經來不及了。

薑葵嬌喘陣陣,咳嗽連連,捂著胸口對夫子道:“夫子,學生不久前落了水,在府中才將養了沒幾日,實在病得厲害,這文章……可否免……?”

夫子冰冷的逼視直接讓她把那個“了”字吞進嗓子裏。

“知道你在裝病。”夫子平靜道,“這種手段,你兄長用過,你未婚夫君用過,你此時再用,是否有些缺乏新意了?”

薑葵捂著胸口僵在原地。

她想起來了。

虞安,字長盈,太學博士,國子監唯一的女夫子。

薑葵的那位紈絝三兄薑原曾在一次歸家時大罵一夜,次日不情不願地回國子監上了學。

據說這位夫子號稱冷麵羅刹,什麽學生到了她麵前都要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乖乖叫一聲“長盈夫子”。

裝了十年病的薑家小姐,終於在冷麵羅刹前吃了癟。

等等……

夫子說她那位未婚夫君也用過這種手段……所以謝無恙也裝過病?

如果他會裝病,那麽他活不過弱冠的傳言究竟是真是假?

長盈夫子從講堂上方居高臨下地俯視,薑葵的一根筋從腳底板一直麻到了天靈蓋。她正思考著應當怎麽回夫子的話,恰好一位宮人在門外長拜:“夫子,翰林學士周大人求見,說有要事相商。”

“今日講到這裏,下課。”長盈夫子掃了兩個唯唯諾諾的學生一眼,轉身離去,冰冷的話語還在空氣裏回**,“文章按時呈交。”

薑葵意識到自己好似逃過一劫。

“你不是要帶我逃學?”她轉頭憤懣地望向謝瑗。

“我是想的,”謝瑗吐吐舌頭,“我從沒成功過。”

“那文章怎麽辦?我不會寫文章。”薑葵摁著額角,頭疼。

“我沒法幫你,”謝瑗抓著頭發,“我自己的都寫不過來。況且若是我代筆替你寫,夫子認得我的文風,肯定會發現的。”

她想了想,又去拉薑葵的手,安慰道:“皇弟妹,你別生氣了。我們先不想這些,下學了,皇姐帶你去東宮玩!”

於是謝瑗拉著薑葵一路鬼鬼祟祟地從皇城最西邊前往宮城最東邊,最後從無人看守的偏門遛進了東宮。

“皇姐,你不是說帶我看謝無恙嗎?”薑葵歪著頭,一下一下地剝著蓮蓬,“結果他人沒看見,倒是先吃上了他家的東西。嗯,不過東宮的蓮蓬真好吃。”

東宮後苑有一方開闊的荷花池,池水引自城東南的曲江,並與宮城以北的皇家禁苑相連。此時是夏末秋初,粉白荷花已經零落一池,接天蓮葉間,許多新鮮蓮蓬冒了出來,含著露水,翠綠欲滴。

兩個女孩兒褪了履襪,攬起衣擺,踩進午後沁涼的池水裏,手挽著手采摘蓮蓬。水淺的這一片池畔,蓮蓬被她們摘了個幹幹淨淨,堆成一座小山放在岸邊。

待到早秋的涼意漸漸起了,兩人便出了水,肩並肩坐在池邊石磚上,一邊剝著蓮蓬吃,一邊晃著腿。足尖劃過水麵,帶起銀亮的水光。

薑葵頭一回吃到這麽好吃的蓮子:剝出來,咬下去,帶一點甜,一點夏日的清新。

“別著急,謝無恙等會兒就來。”謝瑗埋頭剝蓮蓬,含糊不清地說,“規矩是新人不能在大婚前見麵,我也不能直接帶你去找他。嗯,東宮的蓮蓬太好吃了。”

薑葵此刻很確定,謝瑗帶她來的東宮的目的絕對是偷吃蓮蓬。

“來了來了!”謝瑗忽然小聲喊了一句,沾著蓮蓬氣味的手掌摁在薑葵的腦袋頂,一把將她摁得低下頭去。

兩個女孩兒腦袋挨著腦袋,在青荷如蓋的掩映下,借著枝葉間的縫隙往池中央望去。

遠方一座九曲橋,彎彎折折地連接著湖心小亭與青瓦水榭。一名白衣小廝抱著一張古琴,領著一位白衣公子,徐徐沿著小橋走到池中央的小亭內。

謝無恙換下了皇太子常穿的絳紗袍,隻留一件簡單的白絹中單,外罩月白色大氅,分明是早秋,卻仿佛畏著深冬的寒意。

他一身白衣如雪,一步一步,靜靜走在初秋陽光裏,恍若穿行於微涼月華中。

“怎麽樣?”遠處,謝瑗悄聲問,“我弟弟好不好看?”

薑葵心道:隔得這麽遠,根本看不清。

口中卻答:“好看。”

小廝將古琴放在亭內一張案幾上,而後恭敬地侍立一側。謝無恙整理衣袍,盤膝端坐於琴前,手指一撥,琴音響起。

秋光如水,荷花池上一色青碧。水聲潺潺,琴聲也潺潺,悠悠漫漫,拉長了夏末的光陰。偶爾一尾金魚點水,叮咚一響,綻開一小朵銀花。

天地間彷如安靜了,唯有一縷琴音如訴。

薑葵輕輕眨了下眼睛。

“他是彈給你的。”謝瑗小聲說。

望見薑葵的神情,謝瑗急忙擺了擺手:“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說他知道你在這裏偷聽,而是他的琴是彈給你的。”

她意識到自己解釋得更糊塗了,於是補充道:“謝無恙每日午後在湖心亭撫琴,卻不讓我們幾個皇兄妹聽。他說,他的琴是彈給心上人的。你是他的心上人,他的琴不就是彈給你的?”

沒等薑葵回答,謝瑗很是興奮地繼續講了下去:“雖然現在全皇宮的人都知道了謝無恙喜歡你,但是我是第一個知道的!你猜我是怎麽知道的?”

薑葵下意識地追問:“怎麽?”

謝瑗神秘一笑:“那是幾年前某一場秋日宴……”

敬德五年的那場秋日宴,由溫親王主持,設宴席於曲江。薑葵是將軍府唯一的女眷,盡管不情不願,還是在父親的要求下出城赴宴。她對世家貴女的攀談一向沒什麽興趣,於是自顧自縮在角落。

她隻記得那場秋宴上新科進士舉杯對飲,流出了許多好詩,卻對謝無恙毫無印象。

“謝無恙那天一直在悄悄看你呢。”謝瑗眯起眼睛笑,“他很小心,隻有我一個人恰巧發現了。從那天起,我就猜測我那個弟弟喜歡你了。”

於是一段遙遠的回憶撲麵而來。薑葵隱約記起那日秋色美好,絲簧之聲嘈嘈切切。她抬頭的時候,不遠處那張案幾前的年輕公子失手打翻了鎏金小樽,清冽的酒光濺了一地。

亂作一團的人影裏,仿佛當真曾有一道目光,靜靜地朝她而來。

薑葵甩了甩頭,決定問問謝瑗一件更為要緊的事:“皇姐,你可知今年長安城最大的一場秋日宴,會是哪家?”

謝瑗愣了下:“你是問我皇兄的秋日宴?”

薑葵也愣了。

能被謝瑗稱為皇兄的唯有一人:岐王,謝玦。

秋日宴,就是岐王宴?

蒲柳先生認為害她落水之人會赴岐王宴?

“皇弟妹,我同你一道去。”謝瑗點點頭,又想到了什麽,朝薑葵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謝無恙近日身體不適,原本未必赴宴——如今他的心上人要去,他必定會去。”

嫋嫋琴音裏,薑葵轉過頭,望著湖心小亭裏那個彈琴的側影。

瀲灩的光影投在亭前,搖搖曳曳,飄飄渺渺。

“你們在這裏聊什麽?”

背後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悄然問。

謝瑗和薑葵同時嚇了一跳,隻看見背後的少年一襲錦緞常服,一張清雋的臉,小心翼翼地繞過堆了一地的蓮蓬,探頭探腦地走來。

“止淵!你差點嚇死我!我還以為被東宮護衛發現了。”謝瑗拍了拍胸口,小聲問話,“我是遛進來的,怎麽,你也是?”

“皇姐,我也是。”少年小聲回答,“母妃說我的琴彈得難聽,我便溜進東宮來聽皇兄彈琴了。”

謝瑗飛快地為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這少年是淑妃所出的三皇子謝寬,字止淵。在謝瑗的要求下,謝寬對著薑葵恭敬地喊了一聲“皇嫂”。而後,三個人在荷花池畔坐成一排,認認真真地聽謝無恙彈琴。

不巧,琴聲突然停了。

三人同時一怔。

“我覺得他發現我們了……”謝寬用口型說。

“跑!快跑!”謝瑗一手拉一個,“那家夥最討厭別人偷聽他彈琴!別被他抓住!”

三個人匆匆忙忙地跑出偏門,背後已經有一隊太子親衛追了上來。

撲撲的腳步聲好似一陣秋風卷葉,呼啦啦地漫過寂靜的林道,震得鳥雀驚起,掠過遠方明亮的琉璃瓦。

薑葵眨了眨眼睛:她在長街上被追著跑,怎麽在宮城裏也被追著跑?

荷花池外是廣闊無邊的皇家禁苑。一路穿林而過,謝瑗跑得氣喘籲籲,薑葵假裝跑得氣喘籲籲,謝寬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還在竭力指路:“皇姐,前麵石山下有個石洞……躲進去避一避……”

三個人擠成一團,衝進了前方的石洞,同時呼呼喘氣。

洞外泉水叮咚,洞內一片沉寂。倏忽間,隻有三個呼吸聲回**在四壁。

猛地,薑葵察覺到不對勁。

一道石門轟然落下,耳邊尖利的箭嘯聲驟然而至!

作者有話說:

注:策問改自《李翱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