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想摸

◎不許摸啊!◎

那一刹霞光收盡, 天空漫過無垠深藍,他的眸光如水沉靜。

她托著腮看他:“我還以為你又要說你快要走了。”

他笑了一下,搖頭:“等一年再走吧。”

“那明年冬至我再問你一次, 然後你又要再等一年。”她想了想, 笑起來, “一年一年複一年,你就走不掉啦。”

他懶洋洋道:“那就走不掉好了。”

天邊的顏色由瓦藍漸次變深,明亮星子一粒接一粒升起,鋪灑在閃爍的瓦礫間。

薑葵喝光了那壺酒, 轉過頭看向祝子安, 發覺他支起手肘撐著腦袋, 靜靜闔著眼瞼,已經歪著頭睡著了。

她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一動不動,遍身散發著淡淡的酒香。

她歎氣:“祝子安, 你真的很容易喝醉。”

“江少俠!”沈藥師在屋簷下喊, “他醉倒了嗎?”

薑葵推了推身邊的人, 他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沒有醒。她湊近聽了一下他的呼吸,聞到他的氣息裏滿是醉意,朦朧又清冽。

她作出了判斷, 朝屋簷下高喊:“醉倒啦!”

“那就扔下來!”沈藥師高聲回道。

“……啊?”薑葵眨了下眼睛, 不知道身邊這個人怎麽又惹到了沈藥師。

“江少俠,別理他。”洛十一躍上了屋頂,遞給薑葵一件大氅, 聲線冷靜, “沈藥師是這樣的, 他說的話要反過來聽。”

沈藥師聽見他的話,在屋簷下冷哼一聲。

薑葵接過洛十一遞來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在祝子安的身上。

他睡得很沉,任由她擺弄,一張清雋少年的臉埋在玄黑的大氅下,耷拉著微卷的睫羽,烏濃的發更襯得他的睡顏靜謐。

洛十一和薑葵一左一右扶起他,從屋簷上跳下來,落在後院的空地上。他垂著腦袋,半個身子靠在薑葵的身上,清香的酒與冷冽的白梅氣味一同落進她的懷裏。

沈藥師掃了他一眼,冷冷下令:“拖走!”

他接過薑葵手裏的那個酒壺,在手上掂了掂,重重哼了聲:“一壺就醉倒了,他還敢喝酒?”

“其實,”薑葵小聲說,“大半都是我喝掉的。”

沈藥師愣了一下,思考片刻:“看來下回不必給他那麽烈的酒了……白白浪費我一壺好酒。”

洛十一扶著祝子安進了屋裏,沈藥師大步緊跟在後麵。

木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盞燭燈的光亮起在窗紗上。

薑葵站在原地眨眨眼睛,好奇那家夥究竟是如何惹惱了怪脾氣的沈藥師。

-

翌日清晨,秋光落在伏案少女的肩頭。

她專心繪製著一張草圖,一時間沒留意身後有人走來,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你睡醒了?”她頭也不抬,“昨日你醉得可厲害了。”

祝子安一愣:“多厲害?……我沒幹什麽出格的事吧?”

“幹啦,很出格的事。”她低著頭寫字,“先是從屋頂上掉下去,然後又在樹下跳了支舞,接著繞著長樂坊跑了三圈……”

聽著聽著,他的臉色越來越差,沉默了片刻,“……真的麽。”

“假的。”她懶洋洋答。

“好啊江小滿。”他氣笑了,“你什麽時候學會這樣說話的?”

“方才。”她笑了起來,回頭看他,“你心情好點了吧?”

“不太好。”他黑著臉。

她拉著他在身邊坐下,拍了下他的腦袋:“你這幾日情緒都不太好。”

“事太多了。”他說,“有點累。”

“那就多睡一會兒吧。”她看著他,“劫法場一事,由我來安排。”

她又笑起來,“反正打架的事我比你擅長。”

他俯身翻看書案上的圖紙,支起手肘轉頭看她,“你說說計劃,我洗耳恭聽。”

“行刑之期在日光最盛的正午,三百金吾衛會攜囚犯穿越西市示眾。此刻是人流往來最大的時候,最適合藏身在人群裏動手。”

她慢慢道,手指在圖紙上劃動,“我們可以扮作三教九流,混入西市人流之中。……剛剛我在想,用什麽做發令的信號。”

“西市設有太府寺市署,午時打鼓三百通開市,”他抵著下頜思忖道,“以此鼓聲為號?”

她點點頭,在圖紙上勾了一筆,“劫人之事循鼓聲而行。”

“鼓響時,袁二爺攜丐幫眾人蜂擁向前,搶了人就跑,此後沿東西縱街衝入鼓樓下,”他低頭看著她的筆跡,“我可以帶洛十一停馬車於鼓樓下,等人一到就策馬奔出。”

“然後在孩兒巷、朱家巷和菜市口進行三輪換人,”她執筆在圖紙上勾出一條複雜的路線,“最後將人暫時藏入長樂坊裏。”

兩人議事方定,祝子安笑道:“真像話本子裏一樣。”

“你那麽愛看話本子啊?”她歪頭看他。

“我不僅看,我還寫呢。”他笑了一下,退了半步,一本正經念道,“卻說那‘落花點銀槍’ 江大俠,一手落花槍法使得虎虎生風,單槍匹馬怒闖北丐冷幫主八十壽宴……”

“原來清河先生說書的那些亂糟糟的東西是你寫的啊!”她抓起一個硯台去砸他,惱火道,“我就說都是什麽人在亂傳啊!”

“你不是喜歡聽嗎?”他後仰著躲開。

她氣得頭發絲亂顫,他笑得彎了腰,道:“這下我心情好了。”

-

兩人在長樂坊一連住了許多日。

薑葵每日清晨起練槍,接著與眾人商議劫法場的計劃,午後回到東宮處理庶務,晚飯前又回到長樂坊繼續忙碌。阿蓉總是為眾人做好香噴噴的飯菜,她的手藝極好,菜式的花樣換個不停。

祝子安不太參與具體的計劃,隻在每日入夜時同薑葵對上一遍,偶爾提出一些建議。他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屋裏,據他所稱,他是“有事要忙”。不過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沈藥師對他的態度似乎變得和善了一些。

兩人在每日清晨互相問好,又在每個夜晚互道晚安。有時候,他們會站在對門的屋子之間長聊一陣,直到銀河升起,繁星點點的光芒落滿一身,祝子安打著嗬欠道了晚安,轉身推門進屋。

恍惚間,這樣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

出發劫法場的前一日,四四方方的院落裏擠滿了人。

北風獵獵,院裏寂靜無聲,隻有風聲與呼吸聲此起彼伏。

薑葵站在人群正前方,最後一次確認劫法場的人員安排。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倚在門邊,抬眸靜靜望著她。

她迎風而立,眉如婉約的刀,一身緋紅箭衣勾勒出清晰挺拔的線條,烏濃長發高高握成一束,如匹練般披落下來,纖細的身形在風中凜冽如一杆挺立的長槍。

“西第四街,一百八十步,何人在此?” 她高聲道。

袁二爺上前一步,抱拳作答:“小老頭領二十人守在此處。”

“第六街,孩兒巷尾,何人在此?”薑葵又道。

阿蓉平靜答:“由我負責。”

“第八街,菜市口。”

鐵公子點頭:“我在。”

“鼓樓酒肆。”薑葵看向白荇,“小白?”

“好嘞!”白荇輕快地喊了一句,掂了掂她的大錘子,揚聲笑道,“放馬過來!”

“最後是鼓樓下。”薑葵望向祝子安,兩人的目光越過人群,靜靜交匯在一處。

“好。”祝子安朝她頷首,“我的馬車會候在此處,由洛十一趕車。”

“以擊鼓聲為號。”薑葵轉頭望向人群,“切記,第三聲時開始行動,第三百聲時行動結束。”

“是!”眾人齊聲應道。

薑葵一一確認過計劃,遣散了眾人,回到裏屋重新查看繪製過多次的地圖。

祝子安推門進來,站在她身邊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她蹙眉沉思,神情認真,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粗糙的紙麵,指腹輕輕下壓又抬起,動作輕盈又利落。

等到她收回圖紙,在書案前托腮坐下,他遞了一杯熱茶到她手裏,在她身後低低笑道:“江小滿,你方才在外麵指揮人,好像一個小將軍。”

“是麽。”她搖著頭,“其實我心裏很慌。”

“我知道。”他伸手去揉她的頭發,“沒事,我陪你。”

他的指尖剛碰到她的發梢,她的睫羽輕輕跳了一下。她一把推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望向他,不滿道:“不許摸我的頭發。”

他愣了一下,茫然道:“為什麽?……上次我明明都摸過了。”

“第一次是我猝不及防,第二次是我喝醉了。”她哼道,“以後不可以摸了。”

“可是,”他的聲音低落,“其他人都可以摸。”

“不為什麽。”她哼了一聲,“家人朋友當然可以摸。”

“我難道不是家人朋友嗎?”他茫然,“你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況且我們是師姐弟,也算是一家人吧?”

“你不是。”她揚起臉來,朝他下令,“不許摸!”

他歎息一聲:“得令,將軍。”

然後他又笑著看她,“我還挺喜歡你下令的樣子。”

他想了想,“又凶又好玩。”

她有些惱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厲害,躲了一陣,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去裏屋吃晚飯。

一方木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六副碗筷整整齊齊。沈藥師冷冷掃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溫順乖覺地去盛飯。

今日阿蓉又煮了魚湯,選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鮮美鰱魚,清晨方從早市上買回來,一道白水一道高湯煮了,在魚肚裏填上香料,再細細灑了一把白鹽。淡淡的魚香味從大瓷碗裏溢出來,溫暖又鮮嫩,直教人食指大動。

小塵又抱了一壺酒出來。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絕了,阿蓉十分難得地喝了一點,薑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藥師的目光裏埋頭喝著魚湯。

一頓飯後,幾人互相道了晚安,前往各自的屋子裏歇息,為明日的劫法場行動備足力氣。

深夜裏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銀亮的水光躍起在泥土地上,劈裏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盞小燈放在書案上,低頭翻開一卷微黃的書冊,忽而聽見門外傳來低低的叩擊聲。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著燈起身開門。

門口站著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撐了一把竹製紙傘,低垂著頭。

“原來你也睡不著啊。”他低聲說,“擔心明天的事麽?”

他接過她的傘,領著她進門。他坐在矮案幾上慢慢沏著一壺熱茶,她在他身邊看著他手指的動作,安靜地發著呆。

“別擔心,”他遞茶給她,“會好的。”

“祝子安,”她低頭凝視著茶盞裏倒映燭光的水麵,“這些天,你在等什麽?”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覺了啊。”

“我知道你心裏有事。”她低聲說,“大理寺獄隱隱有動靜,但是始終壓著不發。我在送往東宮的案牘裏大約讀出了一些不對勁……祝子安,你知道什麽?”

他歎了口氣:“……我答應了那個人不說的。”

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他的臉上,他又歎了一口氣,放下手裏的茶具,注視著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說:“我見到你長兄了。”

“他……離開大理寺獄了?”

“他說,請當他不在了吧。”他低聲說,“此後世間再無薑端山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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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打鐵鋪子裏,白荇睡不著覺,坐在窗邊望著傾瀉的雨。

銀亮的雨線從屋簷上瀉落,在窗邊濺起無數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麵上濺開星星點點的碎光。

交織的風雨聲中,她忽然聽到叩門聲。

那個叩門聲溫文有禮,低低地一聲接一聲響起,在雨水聲裏遙遠模糊。

她點了一盞燈,小跑著出去開門。

“吱呀”一聲,她抬頭看見了門口的人。

他沒有撐傘,安靜地站立在雨裏,額發低垂遮住了眼睛,氣度依舊儒雅溫潤。一身布衣被打得濕透,顯出清臒削瘦的身形,滿身的血腥氣,以及觸目驚心的傷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聲音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