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會嗎

◎會。◎

薑葵冷冷道:“是嗎?那你對‘早’之一字的理解還真是異乎常人。”

謝無恙歎了口氣, 沒接她的話,而是換了話題:“夫人有事找我?”

薑葵走到他身邊坐下,低頭看了他寫的信。他正在向大理寺少卿回複一封長信, 文辭謙和有禮, 筆意飽滿淋漓。

“大理寺少卿與我相熟, ”他解釋道,“我已經請他安排好了,今日午後我們去一趟大理寺獄,你扮作錄事參軍事隨我一道。”

薑葵眨了眨眼睛, 隻聽見他繼續道:“我想到夫人一定很想見獄裏的家人一麵, 因此前日早做了安排。”

他的解釋十分合理, 薑葵不再說什麽,又問道:“我離開了東宮一日多,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我說過,夫人想做什麽事, 想見什麽人, 我一概不管。”謝無恙平和地說。

“好。”薑葵點頭。

她喊了顧詹事送來堆積的文書卷宗, 在謝無恙的背後擺了一張書案。

兩人不再說話, 背對著背各自忙著。清冽的天光自打開的菱花窗傾瀉,鋪陳在微黃的書卷間,伴著沙沙的紙頁響動, 以及膨脹在室內的寂靜。

午膳後, 兩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獄。薑葵扮作一名軍官,陪在謝無恙的馬車邊。

離開東宮前,薑葵被塞進了一件禁軍的製式甲胄裏, 外披一件顏色近乎純黑的大氅。她整個人被厚厚實實地裹住了, 連個頭都顯得高了不少……看起來有幾分好笑。

她穿著這一身甲胄出來時, 謝無恙低頭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斂住唇角。

接著,他端了一個木托盤,默不作聲地往她的衣服底下塞著幾塊新製的畢羅、一包胡餅、一盒熱騰騰的餛飩,還有幾隻裝了藥酒的錫瓶。

兩人商議,獄裏的吃食大約不好,應當趁著探監的機會,帶些點心進去送給薑葵的家人吃。而薑葵身上的這件甲胄實在寬大,十分適合藏匿各種食物。

謝無恙塞完吃食,薑葵走了兩步,叮鈴咣當的聲音響了一片。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下。

“夫人,走慢點。”謝無恙溫和地說。

“……不許看我。”薑葵悶聲道。

她被迫放慢了腳步,一步一頓,走得像個僵硬的木偶娃娃。

“好。”謝無恙頷首。

然後他彎身鑽入馬車裏,在車廂裏笑得停不下來。

馬車緩緩駛出東宮,沿著寬闊的宮道一路向南,從氣魄恢弘的宮城離開,進入了樓宇森嚴的皇城,最後停在大理寺的門口。

一名獄卒領著兩人經過幽暗的步道,進入最深處的牢房裏,而後點頭哈腰地離開。

牢房盡頭傳來鐵鏈摩擦的刺耳聲音。一線天光自狹窄的小窗落下,打在鐵欄杆後靜坐之人的身上。

他一身寬大的粗麻布衣,身形清臒而削瘦,蒼白的手腕上纏著粗重的鐵鏈,挪動的時候帶起低沉的金石碰撞聲。

“長兄!”薑葵急忙上前。

“內兄。”謝無恙抱袖行禮。

大理寺少卿隻為他們爭取到見一人的機會,因此兩人隻見到了薑葵的長兄薑巒。他清瘦了許多,衣袍顯得格外寬鬆,清雋的眉眼間含著疲憊,氣度仍舊是儒雅而溫和的。

“長兄……”薑葵的聲線發顫,“你清減了。”

“我沒事。”薑巒笑了笑,“妹妹,你也清減了。”

“我沒有。”薑葵搖著頭。

謝無恙彎身幫薑葵卸下甲胄,又替她重新披好大氅。

他取出藏在甲胄裏的一件件吃食,隔著鐵欄杆遞進牢房裏。薑巒卻不吃,隻是一一收進衣袍下,想來是要帶回去留給父兄。

“長兄,你仔細聽我說……”薑葵貼靠在鐵欄杆前,急切朝他講述劫法場的計劃。

薑巒安靜地聽完了,沒有提出什麽異議,眸光淡淡,保持著平和的神色。

他倚坐在幹枯的柴草之間,依舊衣裝整肅。天光落滿他的肩頭,勾勒出一道淡色的挺拔影子,猶如一根折不斷的戟。

“長兄……”薑葵低著頭,輕聲說,“等救你們出來以後,我們冬至喝酒吃餛飩好不好?”

薑巒側過臉看向妹妹。在至親的家人麵前,她難得流露出一絲脆弱的情緒,低著頭像隻淋了雨的貓。她這幾日瘦了許多,藏在大氅下的一張臉格外小巧蒼白。

“好。”薑巒輕聲回答,隔著鐵欄杆摸了摸她的頭發,“這些天,辛苦你了。”

“你們沒有受刑吧?父親可還好?次兄情況又如何?”講完了劫法場的正事,她終於忍不住一連串地發問。

“都沒事。”薑巒溫和地安慰她,“別擔心。”

“你先出去,我同太子殿下有幾句話說。”他又說。

謝無恙幫著薑葵穿上甲胄,等到她的背影在步道間遠去,才慢慢俯身坐下來,低聲問薑巒:“內兄,你的傷勢……如何?”

薑巒輕輕搖頭,抬手卷起一段袖袍,露出一截傷痕累累的腕骨……鮮紅的血色觸目驚心。

他一直端坐著沒有動,是因為他幾乎沒有動彈的力氣。金吾衛對他用了私刑。他為了保護父兄,一人承受了三倍的刑罰。那一身粗糙布衣下盡是刻骨的傷痕。

謝無恙今日才得知此事。他察覺到薑巒在刻意隱瞞,因此沒有告訴薑葵。

“經脈盡斷。我已是一個廢人。”薑巒輕聲說,“……再也握不住劍了。”

不久之前,他還是最年輕的小將軍,距離升上郎將隻差一步。僅僅幾日之內,他已是殘破之軀,再也無法縱馬沙場、上陣殺敵了。

謝無恙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平複情緒,而後低低地說:“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殿下,劫法場太危險了……”薑巒低聲道,“你不攔住我妹妹嗎?”

“我知道危險。”謝無恙垂下眼眸,“但我從不攔她。”

“也對。”薑巒歎息一聲,“她絕不是籠中鳥、屋中雀……她從來都飛得很高。”

他微蹙著眉,深深思考許久,終於再次開口:“殿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內兄請說。”謝無恙頷首。

薑巒理了理袖袍,請謝無恙傾身過來,隔著鐵欄杆對他低語許久。

謝無恙聽完,眸光複雜,低垂著頭,良久不語。

“此事我可以助你。”他低聲說,“但是……倘若此事當真辦成了,世間再無薑端山此人了。”

薑巒淡淡笑了笑:“世間已無此人了。”

一道天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他靜靜仰起頭,望著窗外舒卷的雲流。

雲卷雲舒,世事無常。

-

薑葵回到長樂坊時已是黃昏,霞光鋪天蓋地燒過天邊。

“江少俠,吃晚飯吧?”小塵開了門,請她到屋裏坐,“我阿娘燒好了飯,等著人動筷子呢。”

屋裏的飯桌上擺了六副碗筷。桌邊圍著坐了阿蓉、沈藥師與洛十一,加上薑葵和小塵,總共是五個人。薑葵愣了一下,問道:“祝子安不在嗎?”

“他在。”沈藥師冷哼一聲,“說是心情不好,不想吃飯了。”

“我去找他。”薑葵在抽屜裏翻出一個食籃,添了幾塊熱騰騰的糕點進去。

“去屋頂上找。”小塵好心地補了一句,“祝公子仿佛在上麵呢。”

薑葵笑起來:“他還會上屋頂啊?”

她拎起食籃走出屋門,在後院裏高高仰起頭,果然望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霞光如水潑灑,投落明亮的屋簷。那個人坐在屋脊之上,一隻手輕輕撐在瓦礫間,另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裏鬆鬆提著一個酒壺。

風吹起他的衣袂,他仰頭望著一輪落日,微金的光勾勒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薑葵在院落間幾次起落,飛身躍上了他在的那片屋簷,彎腰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祝子安,你一個人幹什麽?”

他回頭望見她,怔了一下,笑了笑:“你來了啊。”

她搶過他手裏那個酒壺,仰頭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你這麽容易醉的一個人,還喝這麽烈的酒?也不怕喝醉了從屋頂上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好了。”他懶洋洋答,“反正你會接住我的。”

她撇了下嘴,不滿道:“你看起來好奇怪,是不是已經喝醉了啊?”

“大約吧。”他閉起眼睛,周身籠罩著淡淡的酒意,似是確有些醉了。他醉酒的時候很難讓人看出來,因為他連喝醉了也是極安靜的,隻是整個人顯得懶懶的,眉眼間含著幾分朦朧醉意。

她在他身邊坐下,托著腮望向天邊的霞光,“昨日說了陪你一起等太陽落山的。”

“我以為你是隨口說的。”他漫不經心地答。

“我的每句話都很認真的。”她哼了聲,“原來你等太陽落山的時候,真是心情不好啊。”

“也沒有。”他輕聲說,“我在想事情。”

“什麽事情?”

“一個朋友的事。”他淡淡笑了笑,“他要做一件讓人很難過的事,可是我卻不能阻止他、也不能拒絕他。這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不會沒用的。”她搖頭,“你要相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是有意義的。”

“是麽。”他又笑笑,“失敗的事也是嗎?”

“失敗的事也是。”她認真點頭,“一定是有意義的。”

“多謝你。”他抬眸望著太陽,“我心情好點了。”

“那你吃飯吧。”她揭開食籃的蓋子,拿了一個熱乎乎的櫻桃畢羅,毫不客氣地塞到他的口中,一下子把他堵住了。

“江小滿,”他咳著嗽說,“你要噎死我。”

“抱歉。”她小聲說,伸手拍著他的背,“我不是故意的。”

微涼晚風中,兩人肩並肩坐在一起,吃了一會兒食籃裏的糕點。漫漫無邊的霞光鋪陳在反光的屋簷上,偶然有碎金的光芒流瀉了他們一身。

“多謝你陪我。”祝子安低聲說。

“沒什麽。我也多謝你陪我。”薑葵搖搖頭,“其實這幾日……我真的很難過。”

“我知道。”

“冬至快要到了。”她垂著頭,“本來冬至是團圓的日子。朝上一下子放七日的假,我父親會帶我們去宮裏參加宴會,回來路上去街邊的鋪子裏買餛飩吃。”

“我三兄經常偷偷帶我去喝酒,我次兄跟著一起去,我長兄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從不會告訴父親……你知道嗎?偷來喝的酒格外香。”

“我們兄妹幾個,總是在冬至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被父親訓話。……其實父親訓我也不凶,隻是不給我甜膳吃。不過三兄就要餓肚子啦。”

她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三兄叫嚷起來都是什麽模樣,當真是很好笑。”

“應當確實是很好笑。”他也跟著笑了笑。

“今年冬至怕是過不好啦。”她又歎息一聲。

他低著頭沒說話。

“你說,”她凝望著赤金的天邊,“明年冬至,我們會一起過嗎?”

“會的。”他輕聲說,“都會變好的。”

“那你會陪我嗎?”她轉過頭看他。

他微怔,頓住,不語。

霞光深深淺淺地落在她的眼瞳裏,鏡子一樣倒映著他的麵龐。

他的唇瓣翕動,不自禁地回答:“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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