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們

◎一起!◎

白茫茫的霧氣裏, 窗邊那個人的剪影修長沉靜。

“……留下來?”她的聲音茫然。

“嗯。”他說,“別去東宮來回折騰了。劫法場是大事,這些天會很忙的。”

停了一下, 他笑著補充道:“反正謝康在睡覺嘛。”

“可我在東宮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她遲疑著。

“有可靠之人能代為處理嗎?”他問。

“有一位顧詹事……”

“那就都扔給他好了。”他漫不經心地說, “至於你不在東宮的這幾天, 讓他自己想辦法吧。他大可尋個借口對外宣稱你病了,反正你以前在將軍府也經常稱病。”

“可謝無恙還在……”

“他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他嚴肅道。

屋裏的少女安靜了一會兒,似是在思忖著他的話。

片刻之後,屋裏傳來“嘩啦啦”一陣水響,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衣袍聲, 最後“吱呀”一聲, 漆木門打開了。

屋裏的少女站在門口,低垂著頭,抱著半濕的白巾,一身寬鬆的軟袍。她的烏濃長發沿著肩膀垂落, 發梢在足踝輕輕打了個旋, 嵌著一粒粒晶瑩的水珠。

“祝子安。”她低聲說。

“嗯?”

“我們真的要去劫法場嗎?”

“真的。”他點頭, “不是為了哄你。”

“我起初以為你是怕我跑去將軍府犯傻, 才拿劫法場這種話來哄我。”她輕聲說,“原來你比我還傻啊……”

“我不傻。”他笑了一聲,“你聽我說。”

他推著她踩過方木樓梯, 推門進了茶香嫋嫋的雅室裏。檀木矮案幾前, 他摁著她坐好,然後坐在她身後,一麵幫她擦頭發, 一麵朝她解釋。

“我仔細想過了。”他的語氣認真, “朝堂上既已無可轉圜, 江湖人士出手最為合適。策劃劫法場一事,絕不會涉及宮廷中人……因此也不會牽連到謝康。”

他繼續道:“江小滿,你想象一下,行刑之日當天,我們忽然出現,忽然劫人……是不是有點像話本子裏寫的一樣?”

“你想製造成……”她低著頭想了想,“一群江湖義士劫法場那樣的奇聞?”

“嗯。”他點頭,“隻要把人救出來了,往後總有再起之日。將軍府背後還有遠在白陵的薑氏本家,那些老人也在竭力相救,不過還需要時間運作。”

“從沒人敢在長安劫法場。”她輕聲道,“那可是違抗天子的大罪。”

他笑了下:“對啊。就是因為沒人敢去做,所以沒人想得到。你想想看,聖旨已下,所有人都認為事成定局,絕不會料到有人會去劫法場。”

他低頭打理著她的頭發,語氣輕鬆,“沒人想得到,所以能成功。”

“一定能。”他再次承諾,換了鄭重的語氣。

她轉身回頭看他:“好。”

畢剝的炭火聲裏,兩人抬手擊掌,掌心相對,發出清脆的一響。

“祝子安,你這個人的膽子真大,”片刻後,她看著他說,“思路又跳脫。你怎麽會想到這種大不逆的事啊?”

他答道:“我在話本子裏看的。”

她愣住:“話本子?”

“你知不知道話本子裏經常引用一句話,叫做,”他頓了下,“‘俠以武犯禁’。”

他歪著頭笑起來:“我很喜歡這句話。”

“市井閭巷之間,有布衣遊俠之人,千裏取義不顧死,赴士之厄困。”

他輕聲說,一字一句,“縱然史書排擯不載,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燭光裏,她凝神望著他。炭盆裏劈啪打出一個火星,光芒投落在他的麵龐上,那雙剔透的眼瞳裏仿佛有火光躍動。

“其實你不用陪我的。”她低聲說,“太危險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

“江小滿,我們是好朋友啊。”他笑著說,“而且我是娘家人嘛。”

“你才不是娘家人。”她低哼了一聲。

祝子安替她擦幹了頭發,隨意抖了下手裏的白巾,打著嗬欠直起身子,“好了。早些睡吧。明日清晨,我們去一趟子城,探一探行刑之地,再詳細定計劃。”

他從樓下取了一床被子上來,熟練地為她鋪成一個床鋪,接著又推了幾個炭盆過去。雅室裏的氣溫逐漸上升,暖烘烘的直教人犯困。

忙完了這一陣,他倦倦地打了個嗬欠,抱臂倚靠在門口歪頭看她。

不一會兒,他的唇角忽然上揚,眸光裏含著一分壞笑,似是想到了什麽趣事。

“你幹嘛?”她疑惑道。

“我在想,”他笑道,“你不會又要我陪著睡吧?”

“你滾!”她惱火地摁住他的雙肩,用力把他往樓梯上推,“你下樓睡去!”

炭盆裏又劈啪打出一個火星,火光搖搖晃晃地投在樓道間。他一邊被她推著往下走,一邊拚命地忍著笑,壓在胸腔裏的笑聲低沉好聽。

走到樓道中央,她忽地一下立住,把他轉過來麵向自己。

“祝子安。”她喊他。

“江小滿。”他回她。

她仰起臉看他。一盞琺琅燈的光從頭頂投落,照得他的眉眼清晰,眸光明朗,連每一根發絲都看得分明。

然後她踮起腳來,很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小聲說:“多謝你了。”

他愣了一下,望著她轉身上樓的背影,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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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微朦。

薑葵早已醒了,換了一身箭衣,站在窗前眺望。

仲冬的寒風拂過她的發絲,攜著一絲淩冽的氣息。

一個低低的叩門聲在書坊二樓響起。

薑葵朝著門口喊了句:“你進來吧。”

雕花木門被推開了,祝子安打著嗬欠,端了一個木托盤走進來。

他穿了一件墨色圓領袍,外襟上露出一截素白曲領,嚴實地覆蓋頸間。他的肩上披一件玄色大氅,半掩著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柄劍,是他偶爾會佩、卻從來不用的那一柄。

他在矮案幾前坐下,慢悠悠攏起袖子,開始沏茶。淡淡的茶香自他的指縫間起、在木色四壁之間溢散開去。

“你又沒睡好嗎?”薑葵側過臉望著他。

他打著嗬欠說:“倒也不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民間俗語,叫做‘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快要到冬至了,犯困是人之常情。”

“近來真是忙得沒完沒了。”他的聲音困乏,“到底什麽時候可以睡個長覺?”

身邊的少女已經飛快地用完了早膳,拉著他起身往門外走,“去子城!”

兩人鑽進了靜候在書坊下的馬車,趕車的少年揮起長鞭。踢踏的馬蹄聲響在仲冬的風裏,青幔的馬車自東角樓街巷一路向北而去。

車廂裏,炭火畢剝作響,祝子安坐在薑葵對麵,打了幾個嗬欠,決定小睡一陣。

他支著下巴望了她一會兒,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忽地抓起大氅蓋在頭頂上,把自己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

她茫然看他:“你幹什麽?”

“想點事情。”他隨口說。

“不是睡覺。”他補充道。

“不許看我。”他又說。

然後他蒙著腦袋靠在車廂壁上睡著了。

如潮的晨鼓聲中,車軲轆碾過遍地落葉的青磚路麵,沿著次第打開的坊市一路向前,穿行在嫋嫋而升的晨霧裏,於天光瀉出雲層的那一刻抵達了皇城腳下。

祝子安被薑葵拍醒了。

他拉開了蓋在身上的大氅,側過臉望向窗外。

“接下來步行。”他說,“馬車太過顯眼。”

兩人從馬車上下來,站在晨風裏仰望,不遠處是高大的皇城牆。

皇城北當宮城之承天門,南當外郭城之明德門,長安人稱之為“子城”。

這座內城是南衙官署所在之地,內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一台九寺五監,一般不允許平民百姓進入。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寬闊的長街,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一條狹窄的小巷。

喧嚷的人聲遠去了,小巷裏一片幽靜。天光如水自褪色的瓦當上滴落,打在石縫間的青苔上,微塵在光柱間起落。

祝子安停步轉身,笑道:“上去看看?”

他忽地伸手,輕輕提了一下薑葵的後衣領,領著她往上一躍。

薑葵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被他像拎一隻小貓那樣拎著,躍上了屋頂。

兩道影子在連綿的樓閣之間起落,踩過屋頂上層疊的瓦片,停在翹起的飛簷之上,足邊是一列裝飾在屋脊上的小小脊獸。

俯瞰下去是車水馬龍,綾羅遍地,來往的人聲喧囂,縹緲地傳到耳邊。

祝子安笑著說:“江小滿,你以往翻牆出宮就是這樣子吧?”

薑葵不滿地拍開他的手,問了句:“你明明會輕功,為什麽每日坐馬車啊?”

“嗯。”他想了想,“因為我這個人比較懶。”

兩人漫步在綿延的屋宇之上,一麵觀察著下方的地形布局,一麵往皇城的方向走,最後藏身進了一個無人牆洞,借著樹木的掩映望向皇城內。

祝子安抬手指了一下,示意薑葵往下看。

“江小滿,你看那棵柳樹。”他低聲道,“那下麵就是行刑之地。”

行刑之地位於皇城東南隅,刑場前生長著一棵古老的枯柳,樹枝虯結交錯,沉默佇立在流動的人影裏。

因為這棵柳樹,此地被稱為“獨柳樹”。犯有謀逆之罪的重臣將於柳樹下處斬。

行刑儀式隆重繁複,罪臣會先被送入郊廟祭祀,再被推到東西市示眾,最後在獨柳樹下被腰斬。

薑葵望著那棵柳樹,恍然如見血光濺落。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祝子安察覺到她的情緒,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

“別去想。”他低聲說,“不會的。”

他停了一會兒,等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放開了手。

兩人回到了馬車裏。祝子安拉上車窗簾,轉頭望向薑葵,壓低聲音問:“你怎麽看?”

“最合適劫人的地方在西市。”薑葵低聲答,“三百金吾衛從大理寺獄提人去往郊廟,經過東西市再回到獨柳樹……”

“路上會經過鼓樓酒肆。”祝子安接過話。

“那裏的地勢極為合適,地形也是極為熟悉的。”薑葵低頭想了想,微微蹙眉,“但是我隻有一個人……”

祝子安笑了聲:“誰說隻有你一個人的?”

馬車軲轆轆來到長樂坊,停在了炊煙嫋嫋的巷口。

祝子安拉著薑葵下了馬車,敲開一扇烏木小門,領著她一路走到後院裏。

小小一方院落裏烏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擠到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為首的小姑娘正踮起腳來敲樹下小少年的頭,她轉過臉望見了薑葵,立即朝著人群大聲地拍了一下手。

“舵主!”

高呼聲如雷震耳。

烏泱泱一大群人齊齊抱拳,倒成麥浪一樣的人潮。

“小滿!”白荇破開人群跑去拉薑葵的手。

“小白……這是什麽?”薑葵眨眨眼睛。

“大家夥兒都來了。”白荇得意地朝她揚起臉,“我們一起!”

清爽的晨風吹起漫天的花,天光如瀑垂落在院落裏。

薑葵回過頭,祝子安抱臂倚在門上,抬眸望著她笑。

作者有話說:

小謝:你別回去了。

小滿:可我在東宮有事要忙。

小謝:扔給顧詹事,讓他自己想辦法。

留在東宮的顧詹事:???

注一:《史記·遊俠列傳》:“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裏誦義,為死不顧世。[…]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注二:《舊唐書·王涯傳》:“先赴郊廟,徇兩市,乃腰斬於子城西南隅獨柳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