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對門

◎住你的對門。◎

秋末冬初, 晨色明亮。

天光傾瀉在他的眉眼間,幹淨而清冽。

“祝子安,”她低聲問, “你連夜找了人?”

“倒也沒有。”他笑著答, “寫了幾封信, 見了幾個人。”

“可是,”她咬了下唇,“我不能把大家卷進此事……這並非江湖之事。”

祝子安還沒回答她,白荇敲了下她的頭:“小滿,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我們大家都是一起的。這麽多年來你幫過我們的, 現在我們也要幫你。”

“可是……”薑葵輕聲說。

“我們是朋友。”白荇打斷她。

“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話叫做, ”她沉吟片刻,“為了朋友、兩肋插刀?”

薑葵愣了下:“我知道。但有點想象不出來那是什麽樣子。”

白荇爽朗地笑起來,“就是我們這個樣子。”

薑葵還想說什麽,胡須花白的袁二爺大步走來, 朝她深深抱拳道:“舵主一聲令下, 小老兒願領北丐赴湯蹈火。”

他身邊的小姑娘仰頭脆聲應道:“因為壞姐姐救過我。”

撞見祝子安的眼神, 她又小聲改了口:“江少俠救過我。”

側靠在樹下的鐵公子連眼皮都懶得掀, 淡聲說了句:“祝公子於我有恩。”

一旁的阿蓉平靜道:“我是為了銀子。”

“總之大家出於各自的理由,”祝子安看著薑葵笑,“為了同一件事聚到一起。”

“好了, 你拒絕不掉的。”他打了個嗬欠, 拍了下她的腦袋,轉身往前院走,“我有事要忙。打架的事你最擅長, 你自己安排吧。”

他轉身進屋, 關上了門, 倒頭就睡。

-

深秋時節,黃昏來得格外快。

霞光自窗縫間溢出,流淌在屋中人的麵龐上。

他輕顫了一下眼睫,從睡夢中逐漸醒來,望見身邊坐著一襲道袍的沈藥師。

“沈禦醫。”他低聲說。

“藥在桌上。”沈藥師淡淡道。

謝無恙低咳了一陣,慢慢坐起身,伸手去取床邊桌上的藥碗。

他的手指剛摸到碗壁,還未端起藥碗,猛地被沈藥師攔住了。

他怔了一下,聽見沈藥師的聲音含怒:“藥是燙的。”

沈藥師厲聲道: “殿下,你果然感覺不到冷暖了。出現了這種症狀,洛十一怎麽不和我說?”

“是我不讓他說的。”謝無恙低低地答,“我近日狀況在轉好。”

“你自覺狀況轉好,反而不是好事。”沈藥師冷哼一聲,“殿下,我方才為你施過針……你現下的身體狀況比我想的還要差。”

“還剩多久?”謝無恙輕聲問。

“一年左右。”沈藥師重重歎息一聲,“……原本至少還有一年半。”

“夠了。”謝無恙閉了一下眼睛,“我和如珩計劃的也是一年左右。”

“不夠!”沈藥師冷聲道,“治好你的病,是我的醫道。”

他緩緩道:“我這些日子又試了幾種新藥方。你既然來了這裏,這些天都別走了,留下好好養病。每日我盯著你喝藥,早晚各施針一次。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就寢,你都要按照醫囑來。”

謝無恙十分溫順地回答:“都聽沈禦醫的。”

沈藥師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信任他,冷冷道:“殿下,你對付淩伯陽那套法子不要用在我身上。”

謝無恙笑了一聲:“我這幾日真會住在這裏。”

他低頭凝望著落在指縫間的霞光,“好懷念啊。很多年沒在這裏住過了。”

沈藥師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病人。他低垂眼眸,神色淡淡,霞光鋪陳在他的眉眼間,投落深淺的影子。

“一盞茶後把藥喝了。”

沈藥師長歎一聲,留下一句話,青灰色的袍角消失在了門口。

屋裏的人無聲地笑了一下,良久靜坐在霞光裏。等到一盞茶的時間過了,他起身端藥飲盡了,簡單拾掇了一下自己,披上一件大氅走進後院裏。

薑葵同袁二爺等人議定了劫人的初步方案,此刻正在後院裏看著小塵練劍。

這位小少年天生體弱,每日靠阿蓉賺銀子買來的參茸養著身子,平時的愛好是跟著沈藥師製藥,練劍習武隻是為了作強身健體之用。

阿蓉在後廚做飯,袁二爺在處理丐幫事務,小姑娘冷白舟一個人閑來無事,提了一柄木劍陪著小塵練。隻見兩個孩子在庭院裏的白梅樹下你來我往,叮叮當當的木劍聲響作一片。

小塵在出刺時失了手,木劍被冷白舟一劍擊飛,斜斜地往身後飛。

他急忙跑過去撿劍,撞見一隻纏著白麻布的手輕輕接住了劍,修長的指節扣住劍柄,隨意地挽了一個劍花。

“祝公子,”小少年問道,“你忙完回來了?”

“嗯。”祝子安笑道,“小塵,我教你如何握劍,以後別再讓劍脫手了。”

薑葵偏過頭看向祝子安。她從沒見過他用劍,但他既然佩劍,應當算是半個劍客。她有些好奇這人使的是什麽劍法。

他握著小少年的手,輕搭在劍柄上,手把手地教。他低著頭講話時,神情認真而嚴肅,低垂的眼睫長而濃。那道身影頎長,在院中白梅樹下猶如覆雪的鬆。

祝子安並未展露出他學的劍法,隻教了小塵基礎的握劍之法。他所教的握劍姿勢藏了幾分特殊,似與常見的出劍手勢不同。薑葵既覺得十分陌生,又感到隱隱眼熟。

“好了。你繼續練吧。”祝子安教完了,對小塵笑了笑。

他輕輕收了劍,劍柄在手指間一轉,劍鋒利落地翻轉朝內。他把木劍遞回到小少年的手裏,拍了下他的肩,走去與倚在樹下的薑葵說話。

“劫法場一事,你們謀劃得如何?”他問。

“大抵有了初步計劃。”

薑葵向他講了今日初定的計劃,而後微微蹙眉道:“方才我在想,這一道聖旨下得突然,行刑又恰好趕在冬至前一日……似是背後的人十分著急,決心要擊垮將軍府。”

冬至是大赦之日。自冬至起,陽氣上升,陰氣下降,不可再用大刑。因此,一旦冬至日前處刑不成,行刑必將被拖至來年開春後。

祝子安思忖道:“這反倒說明,隻要我們能劫人出來,日後必有轉圜餘地。”

兩人就此事再商議了一陣。等到天色更晚了,祝子安忽然說:“江小滿,我帶你去挑間屋子吧。”

“挑什麽屋子?”

“我們不回書坊了,就在這裏住幾日。”祝子安笑笑,“實在不好再麻煩清河先生,他大約被吵得不安生了。”

他領著薑葵走到前院,一間間地看屋子。這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不算小,隻住了阿蓉和沈藥師兩戶人家,因此還有幾間空置的屋子。這些屋子都幹淨整潔,隻不過常年不住人,積了一層薄灰。

薑葵漸漸注意到祝子安對這座院落熟悉得有些過分了。

“我以前在這裏住過。”祝子安不等她發問,大方地解釋道,“你聽過長樂坊有個關於沈藥師的傳聞吧?說什麽他花了高價買下的這間院子,為此還在坊間擺了三日藥攤子。”

薑葵點頭。他笑道:“那些傳聞都是騙人的。大約十年前,這間院子的原主人是我。”

“……阿蓉母子以前是你的租客?”薑葵有些吃驚,想了想似乎又覺得合理,“怪不得小塵對你這麽有禮,阿蓉對你這個‘祝公子’也十分熟悉。”

“後院裏那株白梅是我親手栽的。”祝子安低頭笑了笑,“十年過去了,樹比人長得還要快。”

他領著薑葵進了一間裏屋,輕叩烏木小門,轉身道:“進來看看?我以前住過這裏。”

裏屋整整齊齊,隻有一張書案、一張木床、一個空空的博古架,一切布置都與他在東角樓街巷的那個小閣樓很相似。屋裏沒有擺什麽物件,大約是空置許多年了,今日才收拾出來。

“床邊那扇窗是朝西的,黃昏時能看見霞光。”祝子安指了一下半打開的軒窗,“坐在那張**,可以看見雲影變化,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等到霞光從窗縫裏落進來,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他斂了眸光,“以前我就坐在那裏,等太陽落山,等上很久很久。”

“你為什麽要等太陽落山?”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等太陽落山。”他輕聲說,“霞光很美,隻是太短了。”

薑葵從他的話語裏聽出情緒,抬眸望向他的臉。一盞搖晃的燭燈下,他的眉眼靜謐,罕見地沒有含笑,因此多了一分淡淡的清寂,有一種積雪或者玉石的質感。

她想了想,踮起腳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祝子安,明日我陪你等太陽落山吧?”

“什麽?”他沒反應過來。

“我陪你一起,”她揚起臉,笑著看他,“你就不會心情不好了。”

他有些愣怔。緋紅的燭光流瀉在她的臉上,照得她的眉眼彎彎,尾稍漂亮地上揚,一雙眼瞳明亮,像綻放的煙火那樣閃閃發光,點亮他的眼睛。

“好啊。”他也笑。

“那我住你的對門吧。”她轉身指了指對麵那間屋子,“離你近一點,有事方便商量。”

這時候小塵在外麵喊:“祝公子,江少俠,開飯啦!”

晚飯是阿蓉做的,小塵幫著忙前忙後。他先喊了薑葵和祝子安,又喊了沈藥師和洛十一,最後去喊冷白舟和袁二爺留下吃飯。

市井裏吃飯沒有在宮裏那麽多規矩,不分餐也不分彼此。幾個人圍攏在一張木桌前擠著坐下,一人一副筷子一隻白瓷碗,對著一道熱騰騰的魚湯和幾碟小菜。

薑葵坐得離祝子安很近,近到可以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味。他夾筷子的時候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但兩人的手指還是時不時撞在一起,撞得心頭一跳。

因著今日人多熱鬧,小塵抱了一壺藏酒來,冷白舟立即要了一大碗。

薑葵也喝了點酒,轉頭去看身邊的祝子安,卻發現沈藥師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直教他低著頭收回了手。

“你哪裏惹他不高興了?”薑葵同他咬耳朵,“我第一日認識他時,便深覺此人不好相處。”

“我也深有此感。”祝子安悄聲答,低頭喝著魚湯。

幾人吃飽喝足後閑聊了一陣,又把話題拉回到不日後的劫法場一事上。

一番討論下,幾人決定設法派人去一趟大理寺獄,提前告知將軍府諸人有劫法場一事,以免行刑當日事出突然,他們因反應不及時而誤了事。

最適合去大理寺獄裏行此事的人當然是薑葵。

“大理寺獄如今由金吾衛看守,”薑葵思忖道,“以我的武功也無法隨意出入。”

“看來,”祝子安抵著下頜,“你得去找謝康了。”

作者有話說:

小謝:沒事,反正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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