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陪伴

◎我陪你。◎

謝無恙小聲咳嗽起來。

他咳得稍有些喘息, 弄得薑葵憂心起來,倒了一盞熱茶遞給他。

她起身坐在榻邊,轉臉望著他。他倚靠在床柱上, 手裏握著那盞茶, 低頭慢慢飲盡了, 閉了一會兒眼睛。

再抬起眼睛時,他撞見麵前的少女依然嚴肅的眼神。

……他又閉上了眼睛。

“謝無恙,”她喊住他,“睜眼看我。”

“困。”他閉著眼睛說, “睜不開。”

他的聲音裏滿是倦意, 聽得她有一分心軟, 隻好對他說:“好吧,準你閉著眼睛。”

剛鬆了一口氣,他聽見她再度命令:“叫我師姐。”

他遲疑著,茫然問道:“……我為什麽要叫你師姐?”

“別管。”她嚴肅道, “快叫。”

……他有點想再咳一陣。

沉默片刻, 他歎了口氣, 睜開眼睛。

靜謐的宮室裏, 麵前的少女傾身過來,凝望著他,長發掃落在他的手邊。她的眼瞳明淨剔透, 倒映著他的麵龐, 以及粼粼的霞光。

“師姐。”他說。

他的聲音清冽幹淨,有種玉石或者白瓷一樣的質感。

一點也不像那個人。

但是很好聽。

她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又說:“叫我江小滿。”

他茫然:“我為什麽……”

她打斷:“快叫。”

他閉了一下眼睛, 溫和地望著她:“江小滿。”

完全不一樣。

但是也很好聽。

“好吧。”她搖著頭, “你睡覺吧。”

頓了一下, 她又說:“你以後還是叫夫人好了。”

“好。”他小聲回答。

灼灼霞光裏,她坐回書案前,蘸墨提筆落字。他坐在她身邊,閉目傾聽她的落筆聲,恍惚間舉世安然,如夢裏桃源。

“有事要忙,離開一下。”她讀了新送來的書信,忽而收了案上的文書,抱著一堆紙卷轉出殿門。

離開前,她停步轉身,又嚴肅道:“忘記方才的對話。”

“……好。”

他倚坐在床榻上,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低頭把玩著手裏的茶盞。

“江小滿,”他斂眸笑了一聲,“……你太壞了。”

他披衣而起,靠在殿門前,仰望著紛揚的落花。霞光自天邊揮灑,無邊漫卷了他一身,勾出一道淡金色的側影。

“殿下,”洛十一從後方走來,“溫親王急信。”

謝無恙接過信,展開讀完,神情微微變了。

他低聲問洛十一:“讓你去盯餘公公,可有什麽動靜?”

“我不敢離得太近。”洛十一回答,“他今日下朝後去過一趟掖庭宮,此後在子城裏待了一整日,拜訪過好幾位官員……似乎有不少禦史台的人。”

謝無恙仔細問過,神情一點點凝重起來。

他轉身疾步回殿內:“我即刻入宮一趟。請顧詹事過來。”

洛十一行禮退下,顧詹事很快到了。

他領著數名宮人步入殿內,推來一架紫檀木衣桁。

衣桁上整齊陳列著白紗中單、絳紗外袍、瑜玉雙佩、朱紅雙組綬……一層又一層,華貴而繁複,需要在多人的服侍下耗時極久才能換上。

謝無恙低垂眼眸,長久而安靜地站在流動的人影中央。

有人為他換上雪白裏衣,有人為他外披絳紗袍,有人在他的腰間佩戴玉具劍……他一寸寸地變回了那位尊貴的皇太子,一身沉重華服,如坐於高寒的雲端。

戴上九玉冠的那一刹,他終於有些體力不支,扶著衣桁撐住身體,輕微喘息著。

忽然有人扶住了他,低聲說:“我來。”

他微怔,抬眸,身邊的少女穩穩托著他的肩,替他分了許多重量在她的身上。

她轉頭屏退宮人:“都退下,剩下的我來。”

人影魚貫退出,殿內頃刻間寂靜無聲。

薑葵扶著謝無恙坐在一張梳妝案前,輕輕幫他卸了九玉冠。他撐著手肘,抬起頭,望向她,輕聲說:“夫人……”

“我知道你還是要入宮。”她在他身後坐下,“我不攔你。”

她緩緩道:“我方才已經得知,將軍府出事了。你是要進宮求你父皇。”

“可我小姑說過,不要你插手這事。現在想來,她大約是怕你為此事惹惱了你父皇,不但求不到恩典,反而得不償失……但你還是想試一試。”

她歎了一口氣,“況且你才病好不久,入夜了又跑去宮裏折騰,很傷身吧?”

“但是……”她抬手封住他的唇,在他開口之前講道,“謝無恙,我不攔你。”

她抬起頭,看著他:“我陪你。”

他怔住,久久不語。她在他身後扶正他的發髻,低語:“我幫你簪發吧。”

“我不知道你還會簪發。”他低聲道。

“不太會,簪得很差。”她搖搖頭,“但你現在連站都站不住,不想這副樣子被旁人看見吧?”

“多謝。”他輕聲說。

“不用謝。”她輕聲說,“反而是我要謝你……雖然你救將軍府是為了和北司鬥,但是你畢竟是在救我的家人。”

他沒回答,閉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的發間經過,笨拙地用一根犀簪綰住他的烏發,而後端正地為他戴上那頂沉重的冠。

透亮銅鏡中,他看見她托起他的下頜,為他分擔了那頂冠的重量。她的手指貼著他的皮膚,他感覺不到那溫度,但他心裏知道,那是溫暖的。

是於萬籟寂靜之中拯救他的溫暖。

那日霞光收盡後,星星點點的光落了東宮滿地。

黃昏時分,皇太子攜太子妃乘輅出宮,前往太極宮求見天子,求一個無望的恩典。

即便所求無望,也非要求一求。

因為倘若不求,便是全然無望。

倘若求了,至少不負本心。

那日起居注載,皇太子在太極宮前跪了一夜,始終不得麵見天子。

-

蓬萊殿內,燈火徹夜不息。

掌事女官季英提了一盞宮燈,穿過回環的長廊,推開彩繪的木門,行至燈火深處。

棠貴妃倚坐在一張美人榻上,以點染蔻丹的指尖抵住額角,閉目沉思已久。她的容顏華美蒼然,有如一幅褪色了的斑駁古畫,畫中有美人遲暮、臨水遠眺。

“娘娘,”季英低聲道,“方才有線人前來遞話,禦史台數十人連夜彈劾大將軍,聯名奏章俱已呈交禦前了。”

棠貴妃輕輕搖頭:“這一天還是來了。”

“黃昏時分,將軍府被金吾衛包圍,不許任何人出入。溫親王連請三次麵聖,皆被攔下。”季英低低地說,“皇太子已經在太極宮前跪了大半夜了……”

棠貴妃抬起頭:“這傻孩子……我不是托小滿傳過話,讓他不要插手此事嗎?”

“太子妃陪著皇太子一道去的。”季英低著頭。

“這兩個孩子怎麽一起傻?”棠貴妃歎息一聲,“那是他父皇,他難道不清楚,聖上要做決定的時候,沒有人能幹擾嗎?”

“娘娘……現下怎麽辦?”

“等。”棠貴妃按著額角,“運作了這些時日,再加上太子黨相助,多少還有一分轉圜餘地。且看聖上如何決定吧。”

“其實大將軍不過是為舊友求了一次情……至於被禦史台彈劾至此嗎?”季英忍不住說。

“為佩刀入宮的兵部官員求情……此事在有心之人眼裏,是殺頭之罪。”

棠貴妃低低說,“我雖然查不到線索,但那位大人敢佩刀入宮,絕不可能是因為醉酒,必是有人設局陷害……或是有宦官傳了假消息誤他。”

“其實聖上也不過是尋個由頭收回兵權罷了。”她閉目歎息,“狡兔死,走狗烹……這麽多年了,聖上還是想著當年奪嫡之事啊。”

她停了片刻,壓低聲音問:“長公主那邊有消息了嗎?”

“遞了三次信過去。”季英也壓低聲音,“長公主府隱隱有動靜。還要再遞一次信嗎?”

“等。”棠貴妃搖頭,“她在猶豫。”

她思考良久,又緩緩道:“把我壓在木匣子裏那封信送過去。那是阿蓮的手筆,她們曾是舊交……願以此襄助長公主下定決心。”

季英依言離開。棠貴妃獨自倚坐在美人榻上,四麵都是搖曳的燭光火影,照得她滿頭朱釵華彩四溢,容顏如璞玉無瑕。

她望著頭頂一盞明亮躍動的琺琅燈,蒼蒼然笑了笑,複又低低輕歎一聲。

直到滿殿燈火都黯了,掌事女官季英終於推門進來,疾步走到棠貴妃的榻前。

“娘娘……長公主回信了。”季英低聲說。

棠貴妃接過信,匆匆展開,卻發現上麵隻落筆了一個字。墨色端莊圓潤,筆勢雍容大氣,乃是出自長公主的親筆。

信上寫著:“否。”

翻到背麵,竟繪有一幅草草而就的水墨畫,點點淡墨描出了一段湖光山色,山間有名刹古寺,僧人披袈采藥。

“娘娘……”季英遲疑著問,“長公主是什麽意思?”

棠貴妃搖頭歎息:“她說她老了。”

她又歎息一聲,低低道:“而且她知道我有過孕的事了……所以,她不敢信我了。”

“可娘娘分明已經喝下了去子藥,此事早都過去了……”

“但她知道了。”棠貴妃搖著頭,“我隱瞞此事是為避免聖上忌憚將軍府,卻不料長公主竟然得知了此事。因為那個可能出生的孩子,她不敢信我會全力支持她……”

她淡淡笑了一下:“當時,我隻是猶豫了一刹那啊。”

“娘娘。”又有一名宮人在殿前長拜,“太極宮有消息了。”

“進來說吧。”棠貴妃閉目低語,“什麽消息?”

宮人小步入殿、俯身跪地而拜,垂首再叩首三次。

“……結黨犯上,謀逆不軌,全府上下,一律處斬。”

-

謝無恙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躺在滿是草藥和水汽的白霧裏。

“我睡了多久?”他低聲問。

“大半日。已過黃昏,是亥時了。”洛十一在屏風外答。

“還來得及。”謝無恙說。

他咳著嗽起身,淌過汩汩的水流,抓起在博山爐前熏過的絳紗袍。

洛十一急忙過去扶他。他踉蹌了一步,重重跌坐下來,仰靠在牆壁上喘息著,胡亂把那件絳紗袍搭在身上,凝視著自發間墜落的水珠。

“她……”

“去蓬萊殿了。”洛十一答道,“她留話給你,讓你不要動,她去與貴妃商議,看看此事是否有轉圜餘地。”

他見謝無恙不再掙紮著起身了,才轉去那扇竹木屏風後。他端起放著青瓷茶具的木托盤,侍奉在謝無恙身側,遞了一盞熱茶到他的手中。

謝無恙推開了。

氤氳的白霧裏,他遍身都是淩亂的水汽,目光渙散,良久不語。那件絳紗袍無聲地掉了下來,在烏木地板上折疊成一團。他就在這團華貴的綢緞間安靜地倚坐。

他輕聲說:“十一,我累了。”

“殿下……”

“一年,還有一年。”他閉上眼睛,“我要怎麽做才能護得下那麽多人?”

“敬德五年,我那次發病……北司趁勢而起,如珩被貶,老師被貶,還有那麽多人罷官的罷官,流放的流放……”

“這次我隻是睡了一日而已。”他低低地說,“倘若我昨日沒貪睡,趕在那些人之前去一趟禦史台……倘若我昨夜能堅持到見父皇一麵……”

“殿下……”洛十一低聲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麽。

倏爾有腳步聲從殿外傳來。

一個纖細美麗的身影停在烏木門前,以白皙漂亮的指節叩響門麵。少女的聲音輕輕地說:“謝無恙,你醒了嗎?”

洛十一從偏門退下,謝無恙起身走上前。

繚繞而上的水汽裏,他一步一步,走得緩慢,最後停在了門後。

他站在那扇門後抬起手,推開門就是他想見的女孩。

可是他忽然不敢動了。

他無聲地垂眸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慢慢轉身,背靠在門上,仰頭閉上眼睛。

“你在那裏嗎?”她輕聲問。

“嗯。”他輕聲答。

簌簌的衣袍聲響了一陣,接著是一個靠在門上的聲音。

對麵的女孩也沒有推開門。

她背靠在門上,低著頭,雙手攏在身後,掌心輕輕貼著門麵。

隔著一扇門,兩人背靠著背,安靜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此間寂靜如許,星光如紗幔堆積在地麵。

星星點點的瑩塵越過那扇門,從細窄的木縫間透出,自她的頭頂一粒粒落到他的肩頭,在不遠處的木地板上投出寥落的光影。

“謝無恙。”她又喊他。

“嗯。”他說。

“不怪你。”她輕聲說,“我知道你在自責。這事全然不怪你,我知道你盡力了。”

“抱歉。”他說。

“別道歉。”她搖搖頭。

停了一下,她繼續道:“我從蓬萊殿回來了。將軍府被圍了一天一夜。我小姑想了很多辦法,但是都沒有用……那個本來會幫她的人,並沒有出手。”

“她提前送走了我三兄,我又嫁給了你,所以她覺得一切也不算太糟糕……”

“可是……”

她低低地說。

“可是……”

“我好難過啊……”

他閉著眼睛,傾聽她的聲音。

她沒有哭,她的聲音很堅定又很倔強,有一種清脆而堅韌的質感。

可是他知道她真的很難過。

如果他此刻是祝子安,他一定會抱一抱她。

可是他此刻是謝無恙。

她不說話了。她靠在門上想了一會兒,慢慢直起身子,抱起裙角欲往回走。她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很多封信要回,很多文書要批閱。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她停步回身,看見那個人站在門後,一身雪白的單衣,發絲還在滴答淌水。

風吹落花綴滿他的肩頭,他的眉眼華貴又清寂,不似此間中人。

無數星星點點的光裏,他忽然抱住了她。

滿懷的衣袂落了一地,潑濺起如水銀華。

“……謝無恙?”

“……我在。”

作者有話說:

小滿:叫我師姐。

小謝:?

小滿:叫我江小滿。

小謝:??

小謝:(痛苦麵具)江小滿……你太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