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醉酒

◎有點上頭。◎

如潮的人聲裏, 北丐幫眾簇擁著薑葵進了鼓樓酒肆。

喧鬧聲褪去,酒肆外一時寂靜,隻有風吹葉落的聲音響在巷口。

洛十一從車座上跳下來, 彎身鑽進了車廂, 看見車裏的人仰靠在車廂壁上, 緊闔著眼瞼,微微喘息著,胸口隨著呼吸聲輕輕起伏。

“殿下……”洛十一低聲喊他。

“沒事。”他閉著眼睛,“讓我緩一下。”

洛十一撿起地上的袖爐, 試了一下溫度, 遞到他手裏, 又把炭盆全都放到他旁邊,再往他身上蓋了一件大氅。

熱烘烘的車廂裏,他捧著那個袖爐,漸漸恢複了力氣, 輕輕按著額角:“我睡了多久?”

“從長樂坊到西市鼓樓, 約莫大半個時辰。我刻意趕車趕得慢了些。”洛十一低聲問他, “殿下睡醒又忘記事了麽?”

“嗯。”他低垂著頭, “她知道我睡醒後容易忘事。方才剛醒時沒反應過來,差點就露餡了。還好袁二幫主的事我記得。”

“殿下……你還記得什麽?”

“零零碎碎的。”他低聲說,“我記得我們從平康坊出來……後來呢?”

“回了書坊。之後, 你帶江少俠去了閣樓。再之後, 去了長樂坊喊人來吃飯。現下人都在西市鼓樓了。”

“什麽閣樓?”他怔了一下。

“東角樓巷,裁縫鋪子上麵那間。殿下你很多年前購置的。”

他愣住了,喃喃道:“我居然會帶她去那裏……”

“殿下, ”洛十一想了想, 對他補充道, “你還叫她師姐。”

“是麽。”他笑了一下,低聲說,“我會做那麽傻的事?”

他慢慢睜開眼睛,把手上的袖爐擱到一邊,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起身笑道:“走吧,去吃飯。”

“殿下,”洛十一沒有動,“該回東宮了。”

謝無恙歎了口氣,抓了下頭發,忽然問:“你餓不餓?”

洛十一呆住:“啊?”

“我餓了。”謝無恙笑著指了指自己,“吃完這頓飯再走吧。”

他望向燈火通明的街巷與人聲鼎沸的酒肆,神情黯淡了一瞬,隨即又被明晃晃的燭光照亮。他的眼瞳幹淨,映照著燦爛的燈火。

-

西市在長安城西南,是胡商番客聚集之地。

這裏遍地都是來自四海八方的異鄉人,常有雪白的大象、彩羽的孔雀、耍雜技的猴子在坊市間出沒,伴隨著陌生的異國語言與奇特口音的吆喝。

鼓樓酒肆坐落於西市鼓樓下不遠處的一條小巷裏,彩漆木門口裝飾著花頭畫杆,頂上拉了一條長幡。長幡上沒有題字,因為這家酒肆其實沒有名字,人們叫它“鼓樓酒肆”,隻是因為此地距離鼓樓很近。

酒肆老板姓蘇,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回鶻人,性格直爽豪邁,最愛與人喝酒賭博。他做玉石生意發家,不靠賣酒掙錢,開酒肆隻是因為他愛熱鬧。常有客人在他這裏掛上一個月的賬,然後與他打一場賭,若是客人賭贏了,他便大笑著把賬一筆勾銷。

這家酒肆多有江湖人士出沒。北丐幫的幫眾最愛在這裏討酒喝,長樂坊的鐵公子常來這裏賭博。十年之前,阿蓉初次來長安時,進的就是這家酒肆,那時候小塵還是個很小的孩子,裹在繈褓裏不哭也不鬧,惹得人人好奇他是否睡熟了。

中間人“蒲柳老先生”時不時在酒肆裏與人約談生意,這種時候他總是出手闊綽,常請人喝新釀的胡酒。“落花點銀槍”江少俠也很愛來這家酒肆,因為他家的酒又香又烈,價格異常劃算,還從不往酒裏摻水。

十年過去,這家酒肆什麽都沒有變,依舊人來人往、熱氣騰騰,連烈酒的香氣都如舊。這裏就像是長安城的一個小小據點,守望著江湖上的一方小小安寧,在流逝的時光裏有如一座靜立的磐石。

這夜,酒肆裏熱熱鬧鬧,歡聲笑語幾乎撞破屋頂。小廝們端著一壇又一壇的烈酒擺在桌上,又送上許多盆一樣大的碗。江湖人士無拘無束,都愛用大碗喝酒,喝的時候酣暢淋漓,清冽的酒光濺了滿桌。

“小滿小滿!”白荇興衝衝迎到薑葵麵前,“你怎麽來得這麽晚?”

“都怪蒲柳先生的馬車太慢。”薑葵笑道,“小白,你們喝了多少酒啦?”

“六七壇了吧?”白荇掰著指頭想了想,沒算清楚,甩甩腦袋,拉著她的手進到酒肆最裏頭,擠出來兩個位子坐下,“反正今日有人請客,隨便喝隨便喝!”

她抱起一壇酒,咕咚咕咚倒進大瓷碗裏,一把塞給薑葵,轉頭對著周圍一圈人,拍拍手道:“大家夥兒,這一碗敬江舵主了!”

酒桌上的人呼啦啦舉杯敬酒,叮呤咣啷的聲音響了一片。等這一輪喝完了,薑葵小聲問白荇:“怎麽你也知道舵主這回事?”

“剛剛有幾個丐幫人同我講的。”白荇拍拍她的腦袋,又悄悄對她附耳道,“蒲柳先生是故意讓這個位子給你吧?他這人還怪好的嘞。”

“我覺得他是拿我尋開心。”薑葵悶聲回答,“我又不想當什麽舵主。”

“你當了北丐舵主,以後北丐的人都要聽你的話了。要是你遇到什麽危險,他們還會以命相護呢。”

白荇又拍拍她的腦袋,“那些人雖然看起來凶了點,但都是很講義氣的。蒲柳先生是為了你好吧?”

“可我又不需要人保護。”薑葵托著腮說,“本來也沒什麽人打得過我。”

“倒也是哦。”白荇點點頭,“這樣說來,他確是拿你尋開心。”

“吱呀”一聲,酒肆的木門響了。酒肆裏的人齊刷刷朝門口望去,隻見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默不作聲的洛十一。

一個小廝連忙過去接他的大氅掛在衣桁上,酒桌這邊的白荇笑著高喊:“先生!坐這桌!”

經過這一回青樓鬧事,酒肆裏的人幾乎全認得了這位祝公子就是蒲柳先生。人人都對這個年輕人充滿了好奇,一雙雙眼睛從四麵八方打量他。

他確是書生模樣,文雅有禮。他把大氅放在門口的小廝手上,溫聲道了一句謝,走到最裏麵的酒桌前。桌上的人互相擠了擠,給他騰出一個位子,就在薑葵對麵。他剛坐下來,旁邊有人朗聲笑道:“先生,我們方才在做遊戲呢,先生也來吧?”

“什麽遊戲?”祝子安笑著問。

酒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釋:“咱們一人想一個問題,一輪輪發問,從酒桌上輪一圈,人人都要回答,人人都要坦誠。若是遇到不好回答的問題,可以選擇不回答,不過要自罰一杯酒,直到醉倒了為止。”

“好啊。”祝子安點頭,又問道,“不過我一介書生,酒量實在太差,請諸位賣我個便宜可好?”

“怎麽賣法?”有人問。

“你們用大碗喝烈酒,我喝一碗就醉倒了。”祝子安笑著答,“諸位大俠可容我換個小點的酒器?”

洛十一轉身去櫃台上取了一隻青瓷盞,提來一壺溫好的熱酒,往祝子安麵前倒了一盞,隻倒了淺淺一半。祝子安攏了袖子,雙手舉杯,起身笑道:“敬諸位一杯!”

酒桌上的人大笑著回敬他,對麵有人舉起酒壇子高聲調侃:“先生果真是講究!”

這邊的洛十一倒好酒,往後麵退回去,有人抓著他的袍子笑喊:“小十一!不準走!坐下來喝酒!”

這個總是神情冷淡的少年罕見地黑了臉,被幾雙手齊齊按到了酒桌前坐下,還被人塞了一大碗酒,隻得十分不合群地坐在醉醺醺的人堆裏。

祝子安笑得厲害:“十一,跑不掉了,留下喝酒!”

“都坐好都坐好!”又有人舉杯高喊,“這第一問,我來起頭!在座諸位都是豪俠義士,在江湖裏闖**多年,請問:為何而入江湖?”

薑葵恰好坐在第一位,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問題。她托著腮想了想,答道:“有想守護的人。”

頓了一下,她補充道:“很多人。”

白荇在她身邊,大大咧咧答道:“生來就在江湖中,哪有什麽入不入的?”

阿蓉平靜道:“為了銀子。”

鐵公子答:“賭輸光了,沒地方去。”

輪到洛十一的時候,他黑著臉,半天沒有說話。就在人們準備一同起哄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雙手端起麵前的酒壇子,咕咚咕咚一口氣飲盡,然後悶著頭坐下。

酒桌上的人一齊愣了下,發覺他喝了這麽大一壇酒,仍保持著神色冷淡,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接著人們大笑起來,有人用力拍拍他的背:“小十一!真看不出來,你酒量驚人啊!”

很快,這一問輪到了祝子安來回答。

酒肆裏安靜了一刹那。酒桌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這個年輕人,連隔壁好幾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談、悄悄側耳傾聽。小廝們假裝專心倒酒,耳朵已經豎得老高。櫃台後的酒肆老板停住了擦酒器的手,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身,麵向祝子安在的那一桌。

四麵八方的目光圍攏過來,連搖曳的燭火都放輕了聲音。

時至今日,許多人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蒲柳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安靜愛笑的年輕人。他們都很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而入了江湖。

哪怕他喝掉麵前那杯酒而不做任何回答,都能夠滿足很多人的好奇心。

祝子安低著頭笑了笑,沒有動麵前的酒盞,而是輕聲作答:“因為一個人。”

一片寂靜中,炭盆裏炸了一個火星,濺起一團灼光。

隔著一張酒光四溢的長桌,對麵的少女忽然抬起頭看他。燈火裏,他的眼眸低垂,睫羽下藏著無聲的笑意。

酒肆裏的人同時一愣,沒料到祝子安這麽輕易作答。

“因為什麽人?”有人忍不住問。

祝子安舉杯笑道:“這是另一個問題了吧?”

在座的眾人都心知肚明,他不會再往下說了。

麻衣小廝們繼續忙活著倒酒上菜,櫃台後的老板繼續擦著那件酒器,酒肆裏的人又開始舉杯笑談、開懷暢飲。

咣咣當當的碰杯聲響了一片,頭頂的燭火呼呼搖曳,桌下的炭盆裏劈啪作響。

新一輪提問又開始轉,人們大笑或者高呼。薑葵坐在祝子安的對麵,小口慢飲著火辣辣的酒,隔著搖晃的酒光去看那個人。

他時而垂眸微笑,時而舉杯飲酒,分明置身於喧嚷的人群中,卻好似靜坐在一片灼爍燭光裏,周身滿是清冽幹淨的氣味,仿佛在肩頭落了雪……又溫暖又寂寥。

“祝子安。”她小聲說。

“你幹嘛忽然喊他的名字?”她身邊隻有白荇聽見了,湊過來和她咬耳朵,“小滿,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小白,”她突然問,“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

白荇仔細想了想:“喜歡一個人是很高興的事。”

她喝了口酒,真誠補充道:“例如呢,我喜歡端山公子,我隻要想一想他,看一看他,我就十分高興、一整日的心情都會變好。”

“可是,”薑葵問,“倘若你不能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呢?”

“就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礙我高興啊。”白荇愣了一下,“喜歡一個人是多高興的一件事,怎麽可以為此難過呢?”

她拍了拍薑葵的腦袋:“而且,說實在話,我覺得祝公子也喜歡你呢。”

頓了一下,白荇又說:“我覺得他那句話是說給你聽的。”

薑葵低頭凝望著麵前的酒碗,在明淨的酒光裏照見自己的臉。那張臉素白又皎潔,因為喝了酒而浮起緋紅。

她輕聲說:“其實,我心裏是知道的。”

“這不是很令人高興嘛?”白荇又拍了拍她的腦袋,起身抱住一個酒壇子,一把拖到麵前來,給薑葵倒了一大碗酒,雙手捧起遞到她的懷裏,“別想太多,我們喝酒!”

兩個少女在一盞灼灼燭燈下碰杯飲酒,兩個大瓷碗撞得清脆一響,濺出許多銀亮的酒水,潑在桌上和衣袂上。

此起彼伏的祝酒聲裏,薑葵偏過臉,望向長桌對麵,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他坐的位子還是空著,沒有人敢搶走。放在桌上的酒壺和瓷盞已經不見了,那個位子看著冷冷清清的。

“江少俠。”丐幫中有一人在薑葵背後說,“二幫主請你過去。”

薑葵起身,跟著這名乞丐轉上了酒肆二樓。與一樓的喧囂熱鬧相比,二樓顯得格外空**幽靜。一盞盞油燈亮在長長的石灰牆上,火光在晚風中躍動搖曳。

廊道裏,小塵抱著一個藥壺從一間屋子裏出來,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木門。

他轉身望見前麵來了一位熟人,素來沉穩的一張臉上難得流露出了少年心緒。這位小少年神色失落,朝薑葵傾訴道:“江少俠,冷白舟又罵我了。”

“她又罵你什麽?”薑葵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她說這幾日要靜養不能喝酒,她當著我的麵就喝掉了一大碗,還嫌棄我酒量差,說我小氣不肯陪她喝。”

小少年苦惱地說,“我告訴她,沈藥師說過我這個病不能飲酒的,她就大聲罵我呆頭鵝,接著就蒙上被子不理我了。”

薑葵思忖片刻,安慰他道:“小塵,別難過。你想啊,她嫌棄你酒量差,其實是想要你陪她玩。她罵你呆頭鵝,其實是擔心你的身體。”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腦袋,歪頭笑道:“這樣想一想,你就不難過了吧?”

小塵想了想,點點頭:“多謝江少俠。”

薑葵跟著引路的乞丐繼續走,轉進了隔壁一間屋子。

北丐二幫主袁二爺坐在一張木桌前,抱了一個酒壇子大口飲酒,白色的胡須跟著他大開大合的動作抖動。木桌上擺了一盞昏暗的燭台,牆腳下擱著他常用的那根鐵鞭。

引路的乞丐行了個禮,掩上門走了。袁二爺示意薑葵在他的對麵坐下,而後起身站直,深深抱拳,鄭重謝道:“江少俠救出我家孫女,小老頭感激不盡。”

薑葵連忙回禮:“袁二幫主不必謝我……況且,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袁二爺重新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蒲柳先生明知對手設局殺他,還甘願以身犯險,不惜冒性命之危去救我家孫女,甚至因此在敵人麵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大恩,小老頭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

“方才在見江少俠之前,我請蒲柳先生上來同他談過。他說不必謝他,請我把他那一份也謝在江少俠身上……”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繼續道,“他說他很快要金盆洗手,決心從江湖上退隱了。”

薑葵怔了一下。原來那個人已經和不少人說過這話了。

“江少俠,”袁二爺再次抱拳道,“小老頭有個不情之請。”

薑葵扶起他:“袁二幫主請說。”

袁二爺邊喝酒邊道:“江少俠,我老啦……這些年來,我深感某日大限將至,不知還能照顧我家孫女多少時日。”

“我知道我平日裏驕縱了這個孩子,養得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歎息道,“隻是我實在舍不得教訓她。”

他沒等薑葵接話,又接著道:“說起來……其實這孩子不是我的親孫女。”

“我是她母親的義父。”他在娓娓道來的話語聲中陷入對往事的追憶,“她像她母親,也是一副飛揚跋扈的脾氣,那時候江湖上人人都叫她母親魔道妖女。”

他笑了一聲,繼續道:“她父親出身名門正派,是一位正人君子,使得一手好劍。起初,這兩人勢同水火,誰也瞧不起誰,打了好多年架啊……打著打著,也不知怎麽回事,就互相看對眼了。兩個人就這麽在一起了。她父親帶著她母親回了宗門,後來有了冷白舟這孩子。”

“十數年前的江湖上,還不像現在這樣太平。幫派紛爭很多,恩恩怨怨也多。”

燭火聲中,老人的聲音漸漸沙啞。

“大約十年前,朝廷不知為何震怒,插手了江湖之事,將她父親所在的那個宗派滅了門……”

老人長歎一聲,“她父親身死,她母親也不願獨活啦。”

“那一日,屍山血海裏,她殉情啦。”

老人擺了擺手,蒼然地笑了笑:“她死之前,已有預感,提前托人到長安見我,把這個孩子留給我看顧……我可憐這孩子的身世,卻實在沒把她教好。”

他第三次抱拳行禮道:“江少俠……小老頭心中十分慚愧,腆著一張老臉,但求少俠日後多多關照這個孩子,若能管教管教她,也是好的。”

沿著一排長長的油燈,薑葵從酒肆二樓回到一樓。她心裏悶悶的,站在樓梯上望著下方的人流湧動。

觥籌交錯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渺遠,耳邊隻有呼呼的晚風聲和寂寂的燭火響。

倏忽,她看見洛十一還在人群裏。

這個神色冷淡的少年正被一群大漢圍著勸酒,他平靜地抱著一大壇酒,仰起頭一口氣飲盡了,在一片讚歎和驚呼聲裏保持著驚人的鎮定,沒有流露絲毫醉意。

緊接著,又有人塞給他了新一壇酒,好奇試探這少年究竟有多大的酒量。

趕車的洛十一沒走,那個人一定還在這裏。

薑葵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尋找一個熟悉的影子。時不時有人喊住她,大笑著要跟她碰杯敬酒,她笑著接過大瓷碗一口氣喝掉,然後繼續往前走。

鬧哄哄的人群裏,到處都沒有那個人的影子。她一邊走,一邊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臉頰緋紅,腦子暈乎乎的,眼前都是迷離的酒光。

最後她推開了酒肆的後門,一縷晚風流遍她的周身,吹起她的發絲。

那個人果然沒走。

他獨自坐在一樹杏花下酌飲。

許是有些怕醉,許是不愛熱鬧,他大約在喝過一輪酒後,尋了個借口避開人群,提著一壺酒走進無人的後院裏。

樹下鋪滿一地雪白杏花。他懶得掃開落花,隨意倚坐在花樹下,慢慢給自己斟酒,慢慢一盞又一盞飲著。

他沒察覺到她的目光,隻是自斟自飲著。星光自樹梢墜落,落滿他的肩頭,襯得他的身形單薄。

她站著望了他一會兒,轉身回去取了他掛在衣桁上的大氅,走過去披在他的肩上。

他似是怔了一下,抬眸笑道:“多謝。”

她搶過他手裏的酒盞,試著喝了一口,皺眉道:“酒早都冷了,你怎麽還喝?”

沒等他回答,她又轉回去,在櫃台前重新倒了一壺熱酒,提著酒壺坐在他的身邊。

她先給他斟了一盞酒,塞到他手裏,看著他喝了一口,然後才慢慢邊斟酒邊道:“祝子安,你不喜歡熱鬧嗎?”

他愣了一下:“我喜歡啊。”

她問:“那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麽?”

“想事情。”他懶洋洋地靠在樹上,“你也聽袁二幫主講了冷白舟的身世吧?”

“嗯。”她悶著頭說,“聽完了,心裏難過。”

“我也是。”他輕聲說。

兩個人挨著坐在一起,自顧自喝了一會兒酒。祝子安似是一邊思忖著,一邊慢慢道:“你說……若是愛慕一個人,會到如此地步麽?”

“你是說殉情嗎?”薑葵托著腮想,“我不知道。也許會吧。”

“那我願我愛的人不要愛我。”他很輕地說。

“什麽?”薑葵沒聽清。

祝子安自覺說錯了話,垂眸笑了聲,岔開話題:“剛剛收到情報,官府徹查了整個平康坊,江湖勢力被連根拔起,岐王布置多年的眼線全沒了。”

“可你的眼線也沒了。”她補充道。

“無所謂了。平康坊本來也不是我的地盤。”他笑了笑,“而且我說過,我快要洗手不幹了。”

他想了想:“這回岐王受了挫。倘若你夫君聽到這個消息,大約會很高興吧?”

“未必。”她搖搖頭,“那個人似乎不在意這些……我也不知道他在意什麽。”

他沒接話,低著頭又飲了一口酒,握著杯盞的手動了動。

“說起來,”她又說,“你今日說,南乞幫的三個幫主是異姓親兄弟,那是什麽意思?”

“這個麽,其實是他們三兄弟的秘密。”

他解釋道,“南乞和北丐不一樣。南乞三個幫主各領一支人馬,刻意表現得不太對付,以此隱瞞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免得成為彼此的軟肋。”

“為了保護彼此而不能相認嗎?”她想了想,“真不容易。”

“是啊。”他輕聲說,“大家都不容易。”

兩人坐在月光下安靜地飲酒。倏爾有一陣晚風湧動,搖了一樹雪白的杏花,簌簌落在他們的發間。

落花的風裏,他偏過頭,望著她。

“江小滿,”他忽然說,“你相信太平盛世嗎?”

“嗯?”她看著他。

“太平盛世啊,就是承平日久,沒有太多憂愁,連挫折也是很小的挫折。”

“人人互幫互助,人人安居樂業,人人都是好朋友……就像在長樂坊裏一樣。”

他認真道:“我相信。”

“我也相信。”她回答。

他笑起來,伸手去揉她的頭發。她抱著腦袋躲開,轉頭望見他的眼裏滿是笑意,還映著許多星星的光,明亮又安靜。

星辰在頭頂上方愈發盛大,兩個人都醉得厲害了。祝子安打著嗬欠靠在樹下,身邊是臉頰緋紅的少女,抱著快喝光了的酒壺,微醺的呼吸聲離他的耳垂很近。

他喝了好多酒,有種熱乎乎的酒氣開始上頭,忍不住喊她:“江小滿?”

“嗯?”她的聲音裏滿是酒香味。

“你覺得……”他試探道,“謝康在你心裏是什麽人?”

她想了想:“夫君。”

“那我呢?”他小心地更進一步。

“你麽。”她頓了一下,“珍視的朋友。”

她又頓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笑了起來:“你才多大啊,就敢說一生了?”

“江小滿,你的一生還很長。”他又輕聲說。“還會有很多好朋友。別在這時候就用‘最好’這種詞。你以後還會交到新朋友的。”

“不。”她倔強地搖頭,“你是最好的。”

他愣怔了一下,緊接著發覺她真是醉了,看起來迷迷糊糊的。於是他笑著俯身過去,伸手揉亂她的頭發。

她倦倦地閉著眼睛靠在他身邊,滿身都是醉意和酒香,實在懶得推開他的手,隻得悶聲抱怨道:“祝子安,你幹嘛總摸我頭發啊?”

“嗯。”他笑道,“有點上頭。”

過了一會兒,他鄭重解釋道:“我說的是酒。”

作者有話說:

小謝:(摸著老婆的頭發)嗯,有點上頭。

關於酒量:

小滿等於小白

大於等於洛十一(也可能小於等於,不太確定)

大於絕大多數人

大於剩下所有人

大於小謝

小謝:?

(最近收到了很多營養液和地雷,真的非常非常感謝大家,今天加更啦!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