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秘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炭盆裏的火苗突突地跳著。

祝子安繼續低頭纏著白麻布, 漫不經心地說:“我和他能有什麽關係?”

薑葵盯著他:“可是你總問我有關他的事。”

“你是我師姐啊。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君的事我當然要關心一下。”他在手指上纏好白麻布,打著嗬欠舒展雙臂, 懶洋洋把胳膊搭在頭頂, 歪著頭笑了, “我是娘家人嘛。”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你認識他嗎?”

他笑了一聲:“你說謝康?我怎麽會認識那種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你……對他了解多少?”

“我能了解多少?不就是坊間傳聞的那樣。”祝子安又打了個嗬欠。

他輕聲說:“病懨懨的不知道哪天會死的樣子。”

薑葵盯緊他的眼睛:“祝子安,你平日不住在書坊……那你都住在哪裏?”

“江小滿,你好麻煩。”他歎了一口氣。他抓了抓頭發,隨手把頭頂上的白帕擱到一邊, 站起來拉開了雅室的門。

他低頭望著她笑道:“走吧。”

“去哪裏?”

“帶你去我住的地方。”

他居然真的住在東角樓街巷, 就像長樂坊裏傳聞所說的那樣。

雨後天晴的微光裏, 祝子安領著薑葵在滿街杏花樹下走過,一前一後地踩起淺淺的水花。

浸染青磚路麵的一層雨水上漂浮著一瓣又一瓣的雪白杏花,隨著濺起的水珠子起起落落,時不時蹭在兩人的袍角上, 仿佛在衣袂之間綻開了花。

祝子安走在前麵輕輕地哼著歌, 薑葵聽了一會兒, 發覺他哼的是那支他們在中秋聽過的曲子。那個故事裏有一樹雪白的梅花, 那支曲子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子安住的地方離書坊不遠,是某家裁縫鋪子上麵的一間閣樓。

他引著薑葵轉上了狹窄的樓梯,走到盡頭是一扇漆木小門, 門的兩邊掛著朱紅的對聯, 上麵的題字龍飛鳳舞,大約是他自己寫的。

“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門裏麵是小小的一居一室。

窄窄的軒窗是向上推開的, 此時開了一半, 陽光從外麵斜落進來,照亮了整個閣樓。閣樓裏的陳設很簡單,隻有一張書案,一張木床,一個放滿茶具的博古架。木地板上擺放了很多炭盆,火星子還在劈啪作響,烘得室內熱乎乎的。

一切都整整齊齊,唯獨書案上七零八落地鋪了很多卷書,有的攤開、有的合攏。一排毛筆擱在烏木的筆架上,旁邊是一個小小的箕形硯台,鏡麵一樣的墨水反射著瑩光。有一瓣杏花從窗外飄落,停在一卷書頁間,如同一隻雪白的蝴蝶。

祝子安從博古架上取來一套青瓷茶具,坐在一張矮案幾前,攏了攏袖袍,開始為兩人沏茶。

薑葵在等待的期間,走到窗邊的書案前,迎著陽光俯身下去,好奇地翻看那些攤開在案上的書。

她發覺祝子安看的都是一些尋常的話本和遊記,其中還有幾本關於“落花點銀槍江大俠”的坊間小畫冊,裏麵畫的都是說書先生柳清河在書坊裏最常講的那些,內容生動又誇張,還有幾分幽默,看得她情不自禁笑起來。

茶沏好了,祝子安遞了一個茶盞給薑葵。兩人隔著一張案幾各自坐好,他支起手肘托著下巴看她:“好了。你都看到了。這地方是我的秘密,你不準告訴任何人。”

他又說:“不過你別來這裏找我。倘若我不在書坊,就是不想見你。”

“你幹什麽不想見我?”她歪頭問。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想見你。”他嚴肅道。

她哼了一聲:“那你還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

“對啊。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他笑了笑,“有時候,前一刻還是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不好了。”

她問:“祝子安,你真是書生?”

“嗯。我是南方人。”他點頭,“十年前來到長安。”

“你還在國子監上過學?”她想了想。

“對啊。後來輟學了。”他頓了一下,搶在她發問之前答,“因為通不過課考。”

她睜大眼睛:“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還會通不過課考嗎?”

“對啊。”他認真點頭,“因為我不愛讀書嘛。”

接著他又笑起來:“要是通過了課考,再去考個進士,說不定我就不幹中間人這一行了。”

“但是,”她打斷他的話,“你說過這不是你的臉。”

“江小滿,別問了。”他歎了一口氣,“不是又怎麽樣呢?”

他捧著一盞茶,慢慢地飲著:“我頂著這張臉,活了好多年啦。師父以前不也是名震天下的大俠,可是後來他頂著一張新的臉,做了那麽多年的酒坊掌櫃。”

“也許他心底裏麵,自己一直是一個酒坊掌櫃,每晚就在地窖裏麵數一數藏酒,白天招呼幾個客人,多高興啊。”

她說:“你以前答應過我,會讓我看見你真正的模樣。”

“嗯。”他點點頭,“我反悔了。”

她有點惱火:“你怎麽還反悔啊?”

“對啊。我說反悔就反悔的。”他笑了一聲,“我不喜歡我真正的模樣。”

他又輕聲說:“太難看啦。”

她想了想,問道:“真有那麽難看嗎?”

“真的。”他隨口說,“騙你的話,你可以打我。”

緊接著,他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說道:“江小滿,你聽我說。我這些年賺的銀子,以後要拿來購置一座宅子,還沒想好在哪裏,反正不在長安。”

“等以後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去我的宅子裏逛一逛。但是你肯定見不到我的。因為那時候我在雲遊四方啊。我會從很遠的地方給你寫信。”

“也許宅子會置在江南?”他抵著下巴思忖道,“聽說江南有一種花,民間叫做六月雪。夏天的時候花開了,風吹起來,很漂亮……”

“下雪一樣。”他輕聲說。

“祝子安,你喜歡看雪啊。”她的聲音把他從思緒裏拉回來,“可是你在這裏就可以看啊。長安不是年年都下雪?”

“以後每到下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長安看雪。”她說,“順道來看我。”

“我喜歡。”他低著頭笑,“但是我怕冷啊。”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是南方人嘛。”

這個人的每句話都合情合理,可是聽起來卻很像信口胡謅。他的眼瞳幹淨又清澈,滿是不容置疑的認真。他支著下巴凝望她,好似下定了決心要藏住一個很大的秘密。

“好了。”他放下茶盞,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我們去鼓樓酒肆。今晚有人請客,我們去吃白食。”

鼓樓在西市附近,距離東南角樓很遠。兩人先一道回了書坊,站在門口等洛十一駕馬車帶他們過去。

黃昏時分,天氣轉涼,沁涼的風拂過長街。“十月小陽春”在一日之間就結束了,滿街繁花紛紛落了一地,仲冬時節正在馬不停蹄地趕來。

祝子安攏著袖袍,輕輕地搓著手,在一盞昏黃的燈下,原地踱著步,仿佛一名在寒風裏等車的異鄉旅人,哆哆嗦嗦,蕭蕭索索。

薑葵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去書坊裏找柳清河要了一個小袖爐,添滿了香灰和火炭,不由分說塞到他的手裏。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了聲,“那麽怕冷,用這個好了。”

“多謝多謝。”他笑著接過,手掌貼在袖爐上輕輕摩挲,很像是貧窮書生靠著炭火取暖的樣子。

這副樣子也和謝無恙一點都不像。那個人在取暖的時候,總是捧一個銀葉小手爐,低垂著眼眸,華貴又清寂,沉靜得好似一尊玉佛小像。

霞光漸漸收盡,馬車停靠在書坊門口。

洛十一在前麵趕車,薑葵和祝子安一齊上了馬車,撲麵而來的是炭火烘出來的暖意,整個車廂有如一座烤爐。

薑葵被熱得連忙去拉開車窗簾,祝子安還是抱著那個袖爐,坐在對麵看她,唇角帶著一縷笑意。

“請客的是北丐袁二幫主。救出了冷白舟,他老人家高興壞了,在鼓樓酒肆擺了酒宴。”他笑得狡猾,“到時候有一份大禮送你。”

馬車很快停下了,卻不是停在西市鼓樓,而是停在長樂坊的窄巷前。喧囂的人聲如沸,遙遙傳進車廂裏。

“我以為我們是去鼓樓?”薑葵怔了下。

“嗯。”祝子安點頭,“先去喊人。”

他起身探出車窗,朝著不遠處的打鐵鋪子高喊:“小白大師!請你吃飯!”

鋪子前探出一位嬌小的姑娘,肩扛一把碩大石錘,挽了袖子大笑道:“奇了怪了!先生一向愛抱怨手頭緊,今日怎的忽然請客了?”

“欠你一頓飯錢!”祝子安笑答,“今晚鼓樓酒肆,好酒好菜管夠!”

他拉了簾子,坐回車裏,聽得背後傳來一句嘹亮的“好嘞”,轉頭悄聲對車裏的少女附耳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錢。這回可要讓袁二幫主肉疼一陣了。”

“祝子安,你果然是財鬼。”她小聲說。

車軲轆碾過長長的青磚小道,經過長樂坊每條窄巷的入口。每當馬車一停,祝子安就探身出窗,把小巷裏的住客一一喊出來,大聲告訴他們今晚在鼓樓下有一頓不要錢的晚宴。

黃昏的長樂坊裏熱氣騰騰,他的聲音穿透煙霧,明亮又清朗。他每一次喊完人、坐回車座上,都會壞笑著望向車裏的少女。她開始思考這家夥除了狠狠訛袁二爺一把之外,是否還在打她的什麽主意。

馬車又停了,這一回停在阿蓉母子住的那條巷子前。

祝子安下了車,轉身引著薑葵一同出來,走到烏木小門前叩了叩。

開門的是小塵。這個清秀男孩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禮,領著兩人往後院裏走,邊走邊道:“祝公子,江少俠,冷白舟已經醒了,不過她不大高興,不肯喝藥呢。”

小少年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她嫌我煮的藥苦,還罵我‘呆頭鵝’。”

祝子安看他很是沮喪,試圖安慰他一句。他似是認真思考了一陣,慢慢說道:“別太難過。我模糊在話本裏讀過,女孩子罵你,未必是討厭你,反而是——”

薑葵踩了他一腳:“你都在教什麽啊?”

“對不住,我亂說的。”他低頭道歉,“小塵,別聽我的,聽她的。”

兩人推開裏屋的門,**坐著一個小姑娘,生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滿臉都是囂張跋扈。聽見開門聲,她立即頤指氣使起來。

小姑娘的聲音連憤怒時也又細又軟:“我都說了!藥太苦了我不喝!”

她愣了一下,望見開門的不是小塵,而是薑葵和祝子安。

“壞姐姐!”她衝著薑葵大喊一聲,趕忙用被子蒙住腦袋。

緊接著,她在被子底下抬起眼瞼,又看見祝子安,興高采烈道:“好哥哥!”

祝子安笑了一聲,悄悄對薑葵說:“你看我怎麽帶孩子。”

他領著小塵走過去,拍了拍冷白舟的肩膀,板起臉嚴肅道:“小舟,聽話!小塵照顧你大半日,十分辛苦,你應當好好謝他才對。”

小姑娘居然就聽話了。她衝著小少年揚起臉,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多謝你。”

祝子安拍拍她的肩膀,回身指了一下薑葵,又說道:“我今日托人傳話給你,讓你跟你爺爺說的事,你說了嗎?”

“說了。”小姑娘悶悶地點頭。

“說的什麽?”祝子安問。

小姑娘轉過臉來,不甘心地瞪著薑葵,一字一句道:“是壞姐姐救的我。”

“不可以叫她壞姐姐。”祝子安又嚴肅又耐心,“你往日仗著勢欺負人,她揍你是為了教你好。再說一次,是誰救的你?”

“哦。”小姑娘悶悶道,“是江少俠救的我。”

薑葵不太明白這番又正經又好笑的一問一答是在做什麽,她眨著眼睛看向祝子安,卻看見他憋笑憋得幾乎要咳嗽了。

“你爺爺請客吃飯,你要記得邀請小塵。”祝子安又說,“小塵照顧了你這麽久,你請他吃飯是對他的感謝。”

“哦。”小姑娘低著頭。

她猶豫了一下,望向床前的小少年,幹巴巴地說:“我請你吃飯。”

小塵呆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寵若驚,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見小姑娘又低下頭,用自以為沒人聽見的聲音,細細軟軟地小聲道:“呆頭鵝。”

祝子安笑出了聲。他拍了拍兩個孩子,轉身拉了薑葵離開。小姑娘滿是疑惑的聲音在門後響起:“祝公子,你不捎我們兩個一程嗎?”

“等你爺爺接你們去。”祝子安頭也不回地答道,“馬車裏太小,隻容得下兩人。”

薑葵遲疑道:“兩個孩子還是容得下吧?”

祝子安推著她往馬車裏鑽,語氣十分確定:“容不下的。”

洛十一在車座上揮起長鞭,趕著馬車小跑著往西市鼓樓的方向去了。祝子安打著嗬欠靠在窗邊,在車軲轆聲裏漸漸克製不住倦意,支起手肘輕輕撐住腦袋。

他轉頭對薑葵說:“江小滿,你陪我說一會兒話吧。”

“你昨夜沒睡好。”她搖搖頭,“你困了就睡一會兒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的。”

他輕聲說:“好。”

薑葵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倚靠在車廂壁上慢慢入眠。他一睡著就睡得很沉,路過的小販吆喝聲叫不醒他,車輪的劇烈顛簸也晃不醒他。

他歪歪斜斜地跟著馬車的震動往下倒,她慌忙去扶他卻扶不住,最後很無奈地陪著他坐到同一側,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沉睡。

她偏過頭,望著他。他沉睡的模樣,一次又一次讓她想到另一個人……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相似、又這樣不同的兩個人?

“先生,江少俠,”許久之後,洛十一在馬車外喊,“我們到了。”

薑葵已經坐回了祝子安的對麵,他猶在深沉的睡夢裏,歪著腦袋靠在車廂壁上。聽見洛十一的聲音,薑葵輕拍著祝子安的腦袋,試圖讓他快些醒來。

隔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醒了,閉著眼睛問:“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她答道,“不過洛十一趕車趕得格外慢。”

聽到她的聲音,他似乎怔了一下,停頓片刻後才問道:“我們在哪裏?”

“西市鼓樓。”她答。

他又問道:“幹什麽?”

她愣了下:“袁二幫主請客吃飯呀。”

他沒說話,低垂著頭,額發遮住了眼睛。有一刹那,她的心頭猛然一跳,緊接著他忽然抬頭笑了起來:“江小滿,這回你先下去,有件大禮送你。”

薑葵茫然地下了馬車,突然發覺鼓樓酒肆前圍了烏泱泱一大群人。

這些全是北丐幫的人。他們有的一身布衣,有的衣衫襤褸,有的握著離不開手的小銅碗,但是全都在望見薑葵的那一瞬間抱拳跪地一拜,齊刷刷倒成一片滾滾人浪。

“舵主!”他們一齊高喊。

聲音震動如雷霆。

“……什麽?”她有點懵了。

馬車裏的那個人低低地笑了:“你還記得我說過袁二幫主找我,願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他的孫女麽?”

“……嗯?”

“那個代價是北丐幫的舵主之位。”他解釋道,“這個位子空懸多年。誰救了冷白舟,舵主之位就是誰的。”

“……可是你沒告訴我?”

“嗯。”他笑得厲害,“我故意的。”

“祝子安!”她氣壞了。

“北丐舵主無須打理幫中庶務,地位還在大幫主之上。以後冷白舟就歸你管啦。”

他頓了一下,半是調侃地喊她,“江舵主,今日安否?”

她氣得連頭發絲都在顫,轉身看見他在車簾後抱臂笑彎了腰。

作者有話說:

小滿:祝子安,你和謝無恙是什麽關係?

小謝:(麵不改色)我和他能有什麽關係。

=。=見證小謝演技炸裂的高光時刻)

注:湯顯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