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喂藥

◎我來。◎

薑葵忽然預感, 這一次謝無恙會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謝無恙扶起,幫著他倚靠在車廂壁上,為他蓋上一床毛毯, 然後往毛毯下塞了一個暖爐。他的呼吸聲很淺, 整個人冷得像一塊冰, 她靠近他時甚至會感到一絲寒意。

她第一次見到謝無恙的這種狀態。他以前也時不時就睡著,可是似乎隻是淺眠,休息一陣便會醒過來。她懷疑他有時候是故意睡著的——她十分確定他經常裝睡。

在那種時真時假的情況下,她根本分不清這個人的病到底有幾分為實。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她親眼見到了他掙紮著拒絕入眠的樣子。他往常總是說睡就睡, 無論站著還是坐著, 但凡困了就倒頭一躺, 如同鬧著玩一樣,叫人探不出他的虛實。

可是這一次,他竭盡所能地抗拒著翻湧而來的倦意,近乎耗費了每一分力氣來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試圖抓住什麽, 然而最後仍舊深深地沉入黑暗。

於是她知道了, 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來。

“別擔心, 我知道的。”她望著他的臉龐。

朝堂上風雲詭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儲君昏睡不醒。

否則,隨時有人會趁機發難。

皇太子的馬車回到了東宮, 停在偏殿附近。

顧詹事帶著幾名心腹宮人在殿門口等待。薑葵一掀開車簾, 宮人們即刻前來,簇擁著將昏睡的謝無恙送往偏殿。

有人遞上溫熱的手爐,有人送來一床厚毯, 有人為他裹上狐毛的大氅。一切動作都迅速而嫻熟, 他靜謐地躺著, 像一個任人擺弄的偶人。

無數忙亂的人影裏,一段過往的回憶忽然撲麵而來。

三年前,溫親王主持的秋日宴上,薑葵坐在角落裏,抬頭的時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輕公子便是謝無恙。那時候她還不認得他,隻記得那一日也是許多宮人在席間忙成一團,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東宮。

那一日,席上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皇太子發病。他昏睡了十數日,以至於儲君病重之事根本無從掩蓋,宮裏流言四起,太子黨自此失勢。

殿前對策事、溫親王被貶、南衙在與北司之爭裏落入下風,全都發生在那一年。

謝無恙是從那一年開始生病的嗎?

“娘娘。”顧詹事向薑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藥浴。待伯陽先生趕到,請娘娘代殿下迎接。”

“好。”薑葵頷首。

等她來到正殿的時候,淩聃已經踱步了好幾個來回。薑葵方要行禮,淩聃擺手讓她停住,急切問道:“無恙回來了嗎?現下情況如何?”

薑葵正欲開口,淩聃邁開大步往偏殿走去,連個眼神也沒有給她,隻是揮手讓她跟在身後:“邊走邊說。”

這位兵部尚書兼太子太師似乎一向不太喜歡薑葵。這個月裏,他常來東宮教導他的學生,每回謝無恙都帶薑葵前去會見他。他總是凶煞地皺著眉,望向薑葵的目光十分冷厲。

薑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開罪了他,謝無恙隻好朝她解釋道,伯陽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時薑葵向淩聃說完秋狩時的情形,淩聃的目光又冷厲了幾分。他大力推開偏殿的門,命令顧詹事道:“送他到我麵前來。”

顧詹事扶著昏睡的謝無恙從藥池裏出來,他的發絲還在濕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亂作一團。顧詹事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雙肩令他坐起,他的腦袋低垂著,長睫耷拉下來,沾滿草藥氣味的水珠。

淩聃望了自己的學生一眼,重重歎了口氣。

“我為他運氣療傷,你們二人在此護法。”他毫不客氣地連薑葵一起指揮上了,以眼神示意兩人守緊殿門,“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盤坐在烏木地板上,深深吐納一次,雙掌運氣推出,抵在謝無恙的後心處。一股至陽至純的內力從他的掌心湧出,緩緩送入謝無恙的體內,一點一點幫他抵禦著經脈裏的寒氣。

謝無恙低咳一聲,唇間浮現出一抹極淡的血色。

運功良久,淩聃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疲憊。他徐徐收掌,令薑葵與顧詹事二人留下照顧謝無恙,自己轉往另一處宮室休整調息。

顧詹事為謝無恙換過衣服,送他入寢殿休息,後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他問坐在床邊的薑葵:“娘娘,你來喂藥嗎?”

薑葵怔了一下。

這句話洛十一也問過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邊。

那一次她拒絕了。而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絕了。

“好,”她說,“我來。”

顧詹事扶著謝無恙坐起來。薑葵吹了吹手裏的湯藥,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謝無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無意識,可是依然極為順從地喝下了。他的動作過分熟練,似是在許多年裏重複過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薑葵停住手,望著他。

那個蹙眉的動作,實在是太過熟悉。

祝子安也會在喝藥時蹙眉。她明明隻看過一次,可是她記得清楚。

顧詹事仍在等待她給謝無恙喂藥。她的手隻停頓了一刹那,就繼續抬起來,再舀了一勺湯藥。

她仔仔細細地盯著謝無恙的臉,望著他緊閉著眼睛,微微張開口,慢慢咽下那勺湯藥,喉結輕輕一動,隨即眉心鎖得更緊,幾乎皺成小小的一團,眉眼間流過一縷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動,產生一個古怪的猜測。

為謝無恙喂過藥後,薑葵在案前提筆給祝子安寫了一封信。

如果……那個隱約又大膽的猜測是對的,在謝無恙醒來之前,她都不會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後,薑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蓋謝無恙昏睡不醒之事,還要整理東宮庶務,而後又翻牆出宮去書坊給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時間無暇顧及其他。

於是她並不知道,當夜,洛十一帶著沈藥師來到了東宮。

沈藥師在偏殿內為謝無恙施過針,神情極為凝重:“這次寒疾發作後,殿下的身體狀況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約多久能醒?”洛十一低聲問。

“少說十日,多則……我也不確定。”沈藥師搖著頭,“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發作還要厲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輕地說。

兩人同時微微戰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會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幹什麽了?”沈藥師厲聲問洛十一,“上月初才發過一次病,這個月怎麽又發作了?”

洛十一講完秋狩之事,深深低著頭:“是我無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計劃,他隻需在馬車裏等候即可。是我沒有察覺襲擊者竟有兩隊,又未能及時趕到殿下身邊……”

“他本不應該參與這樣危險的事!”沈藥師氣得來回踱步,“我一次次說,他一次次不聽!我說要多休息少勞神,他日日夜夜忙完這個忙那個!我說入秋後病情會不斷加重,不可出宮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間寒氣深重,他那副身體怎麽受得住?”

“其實江少俠來了以後,殿下的狀況一直在轉好。”洛十一搖著頭,“至於他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勸住他的。”

“他再這樣折騰下去,”沈藥師怒氣勃勃,“我怕他連一年時間都沒有了!”

話一出口,兩人俱是一靜。

沈藥師似乎懊悔自己說出此語,重重錘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內跺腳。洛十一轉頭望向躺在毛毯裏的謝無恙,他依舊睡得很沉,額發垂落下來,半遮住蒼白的臉。

“沈禦醫,其實你明白的。殿下......對於自己的命數,”洛十一低聲說,“他不在乎。”

沈藥師刹住腳步,長歎一聲。

-

十數日過去,謝無恙仍然沒有醒。

但是薑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著一大堆送往東宮的書信一道進來的。如往常一般,一頁頁的薄薄桑皮紙藏在成摞的信紙裏,絲毫不怕她不小心錯過。

桑皮紙正麵仍是那個人潦草的字跡。他偶爾向她問安,大部分時候都寫著“忙”或者“無暇”,倉促得簡直令人惱火。

她往往冷哼著把紙翻到背麵,慢慢解讀那些複雜的塗鴉符號。祝子安的回信談及了近日江湖上的動向,有關南乞北丐漸漸白熱化的衝突,以及朝廷隱隱要插手江湖一事。

薑葵讀不出任何異樣。她時常坐在昏睡的謝無恙身邊,低頭讀一會兒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謝無恙的臉。他睡得沉靜,腦袋稍稍歪著,露出一側下頜。

這個清晨,一切如舊。她替他攏了攏被子,他沒什麽動靜。以往她一靠近就會紅起來的耳廓,此刻仍舊是安安靜靜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謝無恙這個樣子已經很久了。每天顧詹事都會送他去藥浴,淩聃也日日都來為他運氣療傷,薑葵常在清晨給他喂藥,然後在夜間陪他坐一會兒。

這些日子裏,他始終都昏睡著,無人知曉他何時會醒。

他沉沉的呼吸聲在不斷消解著她心裏那個隱秘的猜測。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語:“在想什麽呢。”

殿外,一名女官長拜於門前,恭聲道:“娘娘,那邊有動靜了。”

“好。”薑葵起身,隨手把那疊信藏進被子裏。

謝無恙昏睡以來,她一麵忙於掩飾他發病之事,一麵密切關注在大婚當夜跟蹤她的那兩個小太監的動向。

她在東宮裏散布了彼此衝突的傳言,把儲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團疑雲,似真似假、有虛有實,像一個魚餌那樣勾引著不安分的人咬鉤。

十數日後,那兩個小太監終於動了。

其中一個太監身懷武功,旁人去跟蹤也許會被發覺,薑葵決定親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處,一路跟隨著這兩個太監在東宮裏彎彎繞繞,最後來到了東宮藥藏局。

藥藏局掌醫藥之事。按製,皇太子有疾,即命侍醫入宮診視並商定藥方。需用的藥材,一般由藥僮搗碎篩選,再由侍醫調配成藥送入殿內。謝無恙常年抱病,每日所喝的藥,都是從這裏送出去的。

此刻,這兩名小太監環顧四周無人,靜悄悄步入藥藏局偏門。他們在正煮著藥的藥爐前站定,從袖子裏摸出一小包粉末,盡皆撒入了咕嚕嚕作響的湯藥裏。

兩人對視一眼,轉身離去。

-

汩汩的流水聲裏,謝無恙睜開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輕聲問,嗓音有些沙啞。

偏殿內正彌漫著濃鬱的白霧,竹木屏風外跪坐著一名白衣小廝。聽見動靜,他的眸光躍動了一下,而後俯身長拜,回答:“十五日……殿下,你終於醒了。”

“是麽。”謝無恙低低地說,“真漫長啊。”

他仿佛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無知無覺地度過了無限漫長的時光。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池熱水裏,有一瞬間幾乎失去了對自身的感知。

洛十一步入屏風後。他扶起藥池裏的謝無恙,幫著他在厚毯上坐下,為他披上一件玄狐大氅,隨即轉身去取屏風後的木托盤,將放在盤上的一盞熱茶徐徐喂給謝無恙。

謝無恙咳著嗽,慢慢飲下。他醒來後極度虛弱,整個人沒什麽力氣,倦倦地閉上眼睛,裹著大氅斜倚在牆邊,手指握不住茶盞,隻能由人照顧。

飲過熱氣騰騰的茶水,他才勉強再次睜眼,低頭凝望被擱在懷中的暖爐,長久不語,似是在思忖。

“殿下……”洛十一遲疑著問,“你還記得多少事?”

“你怕什麽?”謝無恙望了他一眼,無聲地笑了一下,“我都記得。我隻是在想事情。”

過了片刻,他才問道:“她在做什麽?”

“江少俠每日都來照顧你。”洛十一知道他問的是誰,“近些天,她在查東宮形跡可疑之人,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我睡著的這些時日,給她的信都送出去了嗎?”

“都送出去了。”洛十一即刻稟報道,“每日的書信內容都不一樣,正麵是殿下提前留下的字跡,背麵是清河先生執筆代寫的。江少俠沒有讀出異樣。”

“好。”謝無恙點了點頭,“以後我若再睡著,你們還重複如此便是。”

他閉了一下眼睛,又說:“等我不在了……”

“殿下。”洛十一打斷他的話。他不敢聽下去。

“這麽多年了,我都不怕了,你還怕什麽?”謝無恙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洛十一垂著頭,等了一會兒,看見他又閉了一會兒眼睛,漸漸有力氣捧住暖爐,才終於向他低聲稟報:“殿下,你睡著的這些日子裏……江湖上出事了。”

作者有話說:

小謝的小號準備上線,想他了嗎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