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影子

◎江小滿,你踩我幹什麽?◎

謝瑗在溫親王府裏一直等到了深夜。

溫親王府在長安城東北。八百工匠借著曲江引水挖出一方池塘,再依池塘建起青瓦白牆、勾簷鬥角,最終落成一座宅邸。

這座宅邸的風格與長安城的建築格格不入,有高挑出塵之感。其他親王的宅邸往往恢弘大氣,琉璃瓦當覆頂、檀木大門為麵,端的是皇族氣派。而溫親王的宅邸種滿淮州烏桕、汴州楊柳,府內曲徑幽深、廊橋回環,不似在長安,倒似誤入了江南風景。

長安城裏人稱溫親王君子如珩,說的是他的溫潤,也讚他的風雅。世人道溫親王雖然出生在長安,卻常在江南溫養,所以養出來一種水鄉氣質,連他的宅邸也籠著一層水色。

謝瑗認識謝珩的那一年,他從江南回來,攜了一身朦朧的光。

那時候謝瑗年幼,不受母妃喜愛,也不得兄長關心,雖然在宮裏長大,卻被養得像個野丫頭。皇太子常年抱病,其他兩個皇子年幼,宮裏沒有兄弟姐妹陪她玩,她便每日逗貓弄鳥、鬧得雞飛狗跳。她畢竟是公主,沒什麽人敢管她,她樂得自在,喜歡一個人在皇家禁苑裏玩。

那個午後她追著一隻小雀兒跑了很遠,從光影繚亂的密林裏穿出去,在長長的宮道上撞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深紫襴袍,赤金束帶,腰間的美玉琅琅作響。他從宮道那頭走過來,抬了下手,在謝瑗摔倒之前托住了她的額頭。

她記得那隻手寬大又溫暖,耳邊有個溫和的聲音說:“當心。”

謝瑗站直了,揚起臉,叉著腰,手心裏還攥著剛抓住的那隻小雀兒,一臉神氣地望著那個人,說道:“什麽人敢碰本公主?”

那個人似乎被這個驕傲的小姑娘逗笑了,打量了她一會兒,才回答道:“你是賢妃的女兒?按規矩,你要叫我一聲皇叔。”

謝瑗轉了轉腦瓜子,想起她確實有一位常年居於江南的小皇叔,姓謝名珩,字如珩,封號為溫。她盯了他一會兒,覺得那張臉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年輕太多,於是脆生生地喊他:“謝如珩!”

謝珩笑了一聲,也沒惱她,伸手撣了撣她肩頭的灰,問了句:“誰教的你?”

“沒人教我,”謝瑗以為他問的是自己抓鳥的本事,於是得意地說,“母妃不管我,我自己學的。”

三日後,溫親王向敬文帝請旨,收了這位年幼的小公主為學生。自那時起,謝瑗便跟著謝珩在溫親王府的書房裏讀書寫字,從孔孟老莊、春秋大義、一直學到了家國大事。

她的表字是謝珩取的,她的書法是謝珩教的,她懂朝政、稅法、軍務,學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其他皇子們少,因為她是溫親王謝珩親手帶出來的學生。

謝珩於她,亦師亦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所以薑葵對她說“有人要殺他”的時候,她會顯得那麽緊張。

這夜,當謝珩推開書房的門進來時,謝瑗正托著腮,神情懨懨地翻看著一卷策論。

“怎麽了?”謝珩望見她便笑,“沉璧今日不高興了?”

他午後從禦前出來,又轉去東宮,晚間囫圇用了膳,才回到府裏。一進府,下人來報,說公主殿下在王府的書房裏等到了晚上。

聞言,他去了趟府裏的廚房,端出一碟凍酥花糕走進書房,夾了一筷子送到謝瑗的口中,笑道:“餓了吧?”

謝瑗向來最喜歡溫親王府的凍酥花糕,因為這道甜膳是謝珩親手做的。他有一手獨門秘訣,調出來的糖霜格外清甜。以往每每謝瑗學累了,他端著一碟凍酥花糕走進來,她的眼睛就亮起來。

可是這次謝瑗沒有。

她含著那口花糕,沒等咽下去,就急切地說:“如珩!我今日聽到一個消息……說有人要刺殺你!”

出乎意料的是,謝珩並沒有顯得很驚訝。他又夾了一筷子花糕送到她口中,平靜地說:“想殺我的人很多。”

室內的空氣靜了一下,謝珩繼續道:“昨日秋日宴後有三位進士歿了。”

“其中一人,是我、謝無恙、兵部淩伯陽、翰林院周寧止合力提拔上去的人才。禦前,他重提了敬德五年對策舊事,那些人必定是為了此事殺他,並且不惜波及無辜。”

“他是國子監虞長盈的學生……他在長安沒有親人,因此,今日清晨,大理寺請了虞長盈親自辨認屍首。”

親自辨認屍首……謝瑗心裏刺痛了一下,想到今日上課時夫子的神情。

“所以,沉璧,別勸我近日少出門,我不能躲,”謝珩再夾了一筷子,喂了花糕到她的口中,“很多年前,我答應了謝無恙一件事……如今還有兩年時間,我們要一起完成。”

“可能會死很多人麽?”謝瑗低聲問道。

“可能會。”謝珩低聲回答。

他擱下筷子,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溫和地安慰道:“但是別怕,我沒那麽容易死。”

謝瑗一直記得那日的晚風和煦,那個人的手掌心放在她的發間,是溫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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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如紗。

薑葵轉過身。

蓬萊殿內的燭火搖曳,而窗外的那個人影靜如止水。

那是一扇雙交四椀菱花窗,楠木窗沿雕滿精致的鳥雀。室內燭火很暗,銀亮的星光從窗外投落進來,把那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路流淌到她的足邊。

薑葵低頭看著地麵上的影子,忽地惱了。

惱他許多天沒有消息,惱她白白憂心了好久,他卻如此漫不經心地驀然出現。

於是她悄悄抬足,往他的影子上狠狠跺了跺。

“江小滿,”那個含笑的聲音說,“你踩我幹什麽?”

作者有話說:

明天早點更!中午十二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