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轉身

◎她轉過身。◎

薑葵沒敢繼續胡思亂想。她筆直地坐著聽夫子講課,手裏的毛筆自黑瓷小硯裏沾了墨水,一筆一劃地在宣紙上記著筆記。

夫子講的內容一貫很難。她談及敬德五年春的製舉對策一事,這其實是個相當敏感的話題。那一年製策試直言極諫科,有考生譏刺時政、忤犯權倖,引起了以溫親王謝珩為首的一派與以戶部侍郎司蘅為首的一派在殿上激烈的唇槍舌戰。

薑葵對朝政一向不是很關心,但是她記得正是在那年冬天,溫親王謝珩赴任汴州刺史,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貶黜。

夫子在講堂上念著那年對策的內容:“夫虧殘之人,褊險之徒,皂隸之職,豈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內膺腹心之寄外當耳目之任乎……”

她頓了頓,問謝瑗:“沉璧,你可有什麽想法?”

夫子的姿態很溫和,甚至是謙卑的。這一刻她似乎沒有把謝瑗當成學生,而是把她看作一位同輩的友人,懇切地征詢著她對此事的建議。

當年製舉對策一事背後涉及到的核心是宦官掌兵權的問題,而薑葵記得謝瑗極不喜歡靠著宦官門路上位的戶部侍郎司蘅。但麵對夫子的詢問,謝瑗的措辭十分慎重,談話間蹙著眉心,並沒有簡單地得出結論。

等到謝瑗談完了,夫子又轉過頭,靜靜地望向薑葵。

薑葵眨了眨眼睛。

夫子仍望著她,眸光裏是問詢的神色,似是期待著她的回答。

……她有點慌。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夫子似乎並不打算放過薑葵。她隻得抿了抿唇,硬著頭皮起身:“學生……學生以為,公主殿下說的都對。”

……學堂裏陷入了一瞬沉默。

恰在此刻,一位宮人在門外長拜:“夫子,翰林學士周大人求見。”

於是夫子沒再問她,宣布下學後即離去了。

薑葵長舒了一口氣,在心裏默默感謝了一下這位翰林學士周大人。上一回也是這位大人要找夫子,才教她逃過一劫。

這時候,謝瑗突然湊過來,一臉神秘地小聲說:“我覺得周大人喜歡長盈夫子。”

薑葵歪了歪腦袋,看著她。

謝瑗繼續神秘兮兮地說:“不然為什麽他總是找她?”

薑葵忽然想到上次在東宮裏謝瑗也是這樣一臉神秘地對她說“我猜測我弟弟喜歡你”……她漸漸覺得謝瑗的話好像不是那麽可靠了。

“宮裏麵誰喜歡誰我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些宮闈秘事了!”謝瑗很是得意地揚起臉,“若是誰心裏藏了喜歡的人,連語氣和眼神都會不一樣。本公主隻消瞧上一眼,便能看得出來!”

薑葵有些無奈地望著這位愛好奇特的公主,越發肯定她那句謝無恙喜歡自己的猜測不可當真。

誰會喜歡一個隻見過幾麵的人?甚至還喜歡了許多年?

皇太子求娶將軍府小姐,應當確是出於政治上的考量,而非虛無縹緲的暗戀。

下學後已是正午,陽光堆滿槐樹枝頭,在青石磚上投落陸離的影子。薑葵和謝瑗從學堂裏出來,轉進了崇文館的堂廚裏一起用膳。

兩個女孩兒都喜愛吃甜膳,在午後的陽光裏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著凍酥花糕。

這種花糕工藝複雜,需要將酥微微加熱到融化,然後在白瓷小碗上滴淋出桃花的造型,最後放入堂廚後的冰窟裏冷凍成形。

呈上來的花糕色若桃花,一筷子夾進嘴裏,入口即化,涼絲絲的,很適合在微醺的午後食用。

謝瑗一麵吃著,一麵抱怨:“過分甜了。崇文館的凍酥花糕不如宮裏的,宮裏的凍酥花糕又不如溫親王府裏的……”

她托著腮,嘟囔了一會兒,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薑葵的頭發,快樂地說:“如珩此刻應當在王府裏,下午我帶你去他那裏吃甜膳吧?”

一提到溫親王謝珩,薑葵望了望四下無人,拉了拉謝瑗的手,低聲道,“皇姐,溫親王府我就不陪你去了。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說。”

她的語氣嚴肅,謝瑗緊張起來,也低聲問:“什麽事?”

“我昨日聽人說,”薑葵斟酌著詞句,“有人想刺殺溫親王。你若是去他府上,千萬要告訴他一聲,近日裏少出門。”

“有人……要殺他?”謝瑗的唇瓣顫抖了一下,似乎連說出那個“殺”字都很艱難。

一陣小風拂過她的發絲,她驀地轉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緊盯住薑葵,神情裏是極為深切的不安與擔憂,像是林間小鹿猛地察覺了危機。

薑葵忽然意識到,謝珩對謝瑗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大概就像薑葵的父兄之於薑葵那樣吧?

“此事為實?”謝瑗壓低聲音問。

“嗯。”薑葵也壓低了聲音,“我不知道是誰,但很確定有人要對他不利。”

謝瑗點了下頭,不再追問。她起身,把那份凍酥花糕擱下,輕輕地拉了拉薑葵的袖子,對她說:“那我先走了……多謝你。”

這句話說完,兩個女孩兒的友情微妙地加深了。

-

早秋的天空藍得清淡,雲顯得很輕,一縷一縷地散開去。午後的庭院裏生長著古槐樹和皂莢樹,濃密的樹蔭下成群的鳥雀在啄食。

踩著長長的樹影,薑葵從庭院裏轉出來,走出了崇文館,正要踏上候在門外的小轎,忽然一聲熟悉的咳嗽聲響起:“咳。”

接著,那個聲音嚴肅地說:“背打直。”

薑葵默默地轉過頭,望見了那位“從六品的小女官”宋司讚。她仍舊是一身端正官服,發冠束得很高,素麵朝天的臉上麵無表情,仿佛隻是恰好經過了崇文館。

……但是薑葵覺得她肯定在門口守了很久了。

此時謝瑗不在,棠貴妃也不在,薑葵隻是一位世家小姐,宋司讚的威風便大了起來。

宋司讚朝薑葵行過禮,正色道:“按太後娘娘的吩咐,薑氏小姐的禮儀還是由我來教。” 她的神情無波無瀾,看不出一絲情緒,淡淡地發出指示:“肩下沉,背打直,收斂下巴。”

薑葵表情僵硬地挺直了背......再次懷念起了將軍府的禁足。

一路馬蹄聲踢踢踏踏,宋司讚隨著小轎走在薑葵的一側,時不時把審視的目光投進車轎裏。薑葵在轎內坐得筆直,目光平視前方,神情像一隻被捉住的小貓。

小轎停在蓬萊殿門口,薑葵進了殿,抬眼便望見棠貴妃坐在廊下,低頭縫著一枚銀絲香囊。陽光自琉璃瓦當上落下來,流淌在她的發間,化作一團細碎的陰影。

聽見動靜,她在光影裏抬起頭來,沒說話,而是慢悠悠地望了薑葵身後的宋司讚一眼。那道眼神很平靜,甚至是含笑的,有種好整以暇的姿態。

……宋司讚默默退下了。

薑葵頓時身心舒暢。

“小姑!”她走上前,挨著棠貴妃坐下,剛想說些什麽,又想到今日父親剛罰過她,心裏有些忐忑起來,“昨日秋日宴……”

“我知道。”意料之外的是,棠貴妃並沒有像她父親那樣生氣,反而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

“你不生氣?”薑葵愣了。

“我生氣幹什麽?”棠貴妃溫柔地替她整理了耳邊的發絲,“你做得很好。岐王奏入陣曲是立威,若是無人回應,任他一曲奏完,岐王的威風豈不是壓倒了太子?你是準太子妃,與皇太子共舞一曲,是向天下人宣告你們夫妻的共同立場。”

望見薑葵的眼神,她低笑了一聲,道:“你父親生氣,大半也是因為知道了你裝病的事情吧?”

“小姑知道我裝病?”薑葵怔住。

棠貴妃笑得眉眼彎彎:“咱們白陵薑氏上下,除了你父親最笨,誰不知道你是裝病?你三個兄長都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看得出來。”

她忍不住捏了下小侄女茫然的臉蛋兒,那一團白皙的肌膚上透出一抹可愛的紅暈。她笑著笑著,眸光忽地遙遠了,聲音有些模糊:“你這個性子……倒是隨了你母親。”

這是今日第二次,薑葵聽見了有人談及她的母親。

母親早逝,她其實並不記得母親的模樣。可是在故人的話語聲中,久遠的記憶翻湧而來,那種溫柔的氣息,像是借著天光垂落下來,輕輕地吻在她的額間。

“不說舊事。”棠貴妃端正了身子,“自在秋日宴上那一舞後,你與謝無恙便是共進退的關係……小姑有幾句話要交代你,願你記在心裏。”

薑葵揚起臉,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棠貴妃問道:“小滿……你知道為何,我朝百姓大都能活過花甲之年,可是我朝天子,長壽者不過知命之年?”

薑葵一怔。依小姑的話,平民百姓的平均壽命能達到六十,而曆代皇帝卻往往活不過五十,這確是她所不了解的。

“兄弟鬩牆、權力絞殺、殊死搏鬥。黨爭日漸激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棠貴妃的聲音很輕,似一陣縹緲的風掠過耳畔,“為臣不易,為君更不易,時刻都要擔心命喪他人之手……”

“可是從這種撕殺裏走上去的那個人,卻總能是個手段高明的人,即便不是賢君,卻也不會是庸君,守得住這片天下安寧。”

她執起薑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

“你以後要陪著謝無恙,一路往前走。時時勸進,時時勉勵。我希望你嫁的人會是個明君……”

“這天下,有千萬人,都在期待著明君。”

薑葵望著她,望見她沉靜的眸子裏光影搖曳,盛滿一池早秋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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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蓬萊殿裏一派安靜,隻有夏蟬的尾音還在早秋的月色裏響著。

兩名宮人推門進來,奉上一壺睡前的淡茶,再恭敬地行禮退下。薑葵一身素紗單衣,獨自一人坐在案前,隨手解開了一把長發,任憑青絲傾瀉而下,覆蓋她的赤足。

她抬起茶壺,往茶杯裏傾倒,身後忽地“啪”的一響。

一個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地滾過來,停在她垂落的發尾邊。

她眸光微動,欠身撿起那個竹筒子,指尖撥開小塞,展開來的桑皮紙上是熟悉的潦草字跡:“轉身。”

她轉過身。

窗外,倚了一個頎長的人影。

作者有話說:

注:

《全唐文》卷685:“夫裔夷虧殘之微,褊險之徒,皂隸之職,豈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內膺腹心之寄外當耳目之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