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顫動

◎很慢地閉上眼睛。◎

子夜時分, 溫親王府。

府內有竹木叢萃,花木萬株,樹葉密密匝匝地交織著, 在風亭水榭之間圍出一方寂靜池塘。滿池夏荷盛開, 晚風一吹, 幾瓣白蓮在水麵悠悠地飄轉。

“嘩啦”一聲,一尾紅鱗從池水中躍出,又落回水中,濺起一連串的水光。

池邊, 寬袍散衣的年輕親王倚在廊柱下, 執著一個白釉瓷罐, 往水中拋灑魚食。風吹起衣袂,那道影子臨水靜立,如鬆如竹。

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一身宮裙的少女提了一盞琺琅燈, 沿著曲折的回廊走來, 停在他的身側。

他聽見聲音, 卻沒有回頭, 隻是注視著水中如簇的魚群,“深夜來府上,沉壁睡不著麽?”

“如珩也深夜睡不著麽?”謝瑗望著他, “你心事重的時候, 就會在這裏喂魚。”

“在等淮西戰報,按說早該到了。”謝珩低聲說,“近日朝上北司忽然沉默, 仿佛在籌劃著什麽……我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突然,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一名從人在親王麵前跪地叩首,“殿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麽了?”謝珩猛然回頭。

“太子殿下今夜出宮後遇刺,太子妃娘娘方才送他到府中……”

話未說完,親王的背影已經遠去了,身後跟著步履匆匆的少女。

謝珩推開一間內室的木門,煌煌的燈火湧來。**靜躺著一個人,他的身邊坐著衣襟染血的少女,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恙怎麽了?”謝珩疾步走來。

“在東角樓附近遇到了襲擊,我帶他從包圍裏衝出來了。”薑葵低聲說,“他體內傷勢發作,此刻昏迷不醒,必須盡快請長樂坊的沈藥師過來。”

“我即刻遣人去請。”謝珩轉身。

謝瑗著急地拉住她,“皇弟妹,你身上的血……”

“別擔心,不是我的血。”她蒼白地笑了笑。

“那無恙……”謝瑗的聲線發顫。

“也不是他的。”薑葵搖搖頭,“這些都是敵人的血。突圍的路上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

謝瑗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洛十一沒有回來。”

有一瞬間,謝瑗怔了一怔,下意識地無法理解這句話,接著聽見她輕聲重複,“洛十一沒有回來。”

燈火從上方落下來,透過重重堆積的紗幔,在床邊投出一道狹長的陰影。她坐在這片陰影裏,很慢地閉上眼睛,肩頭和發梢微微地發顫。

她身邊的那個人靜靜地躺著,無知無覺,手指冰涼。

她雙手握緊他的手,深深地低垂著頭,仿佛無法承受重量般,伏靠在他的床邊。一線月光自窗外漏進來,越過她的頭頂,在地板上無聲地流淌。

她的嗓音輕而顫抖,“別告訴他……”

謝瑗在袖子底下攥緊手指。她想要說點什麽,可是她的嘴唇翕動著,發不出聲音。身後的謝珩立在門口,緩慢地仰頭閉上眼睛。

長夜寂寂,刻漏聲聲,一輪圓月孤高地掛在天穹之上。

王府內徹夜燈火不息,流動的人影如紛亂的雲。

從人們來回出入,不停地奔忙。沈藥師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為昏睡的謝無恙施過針,又去後房為他煮藥。薑葵輕輕扶起他,以內力為他療傷。另一側,謝珩攏袖坐在案前,提筆寫一封長信,謝瑗坐在他身邊低頭研墨。

東方初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一名從人在門外長拜,“殿下……淮西戰報到了。”

謝珩頓了筆,望過去。

“我軍在宋州附近兵敗……”從人稽首再叩首,“淮西刺史領兩萬士卒,屠掠宋州、葉州等地,三日之內進軍至東都附近,關中震動。”

“督軍彈劾大將軍治軍不善……”他抿了一下幹燥的嘴唇,“聽聞收了一半兵符。奏章與戰報俱已呈送到太極宮。”

“荒唐。”謝珩低聲道,“區區一個督軍,竟敢涉足行軍之事。”

話音未落,又一名從人匆匆奔來,在門外深深叩拜,“殿下!宮裏的線報剛剛傳來……”

他壓了一下呼吸,“朝上一百七十三人……連夜奏請淮西罷兵。”

“天子何意?”謝珩低聲問。

“聖上下旨不見任何人。”從人低低回答,“太極宮三道門緊閉,隻有那道奏章和戰報傳進去了。”

“他決意罷兵。”謝珩緩緩道。

他坐於案前,攏袖抬腕,疾筆寫了一道奏章,“我親自入宮勸他。”

“殿下!”第三名從人從廊上走來,叩拜在門外,“東角樓巷大火後,金吾衛驟然封鎖子城附近,對外聲稱是捉拿縱火賊……”

他再叩首,“淩大人和周大人的府邸俱被包圍,殿下今夜送出的信皆未能送達。”

“那是示威……”旁邊的謝瑗咬了下唇,“他們要逼得人人噤若寒蟬,反對罷兵者因此不敢入宮上諫。”

“必須有人勸阻罷兵。”謝珩披衣而起,“我即刻入宮。”

“如珩。”

身後有人低咳一聲,“我去。”

躺在**的人不知何時醒了,一旁的少女扶著他緩緩起身。

他壓下呼吸裏的喘息,用力抵了一下床邊,慢慢地站直,“金吾衛敢如此示威,不隻是虛張聲勢……你未必能順利入宮。”

他望過來,“如珩,我去。我身為儲君,無人敢攔我。”

謝珩緩緩地搖頭,“無恙,你身上還有傷。”

他怔了下,小皇侄倔強地望著他,一言不發,眼神固執。

“無恙,我真受不了你這副性子。”謝珩笑了聲,走過去,抬手在小皇侄的肩上一按。

他稍稍用了點力道,小皇侄猝不及防,一個沒站穩,重重跌回**,一邊低低地咳嗽著,一邊抬起眸看向他,似乎有點生氣了。

謝珩又笑了聲,“行了。你好好睡覺吧。我這一趟是入宮麵聖,你弄得簡直像生離死別。”

“雖然你從不叫我皇叔,但我畢竟是你的長輩。”他又道,“你父皇是我兄長,我對他足夠了解,知道如何勸他。這一趟入宮,必定是我去。”

他轉身推門,接過一盞禦賜金蓮燈,攏了攏大袖,走上候在府前的馬車。

車軲轆軋過青石磚路,漸漸消失在長街轉角。

王府內陷入岑寂,庭中刻漏滴答,一聲聲響在石階前。

燈火搖曳的內室裏,謝無恙昏昏沉沉地睡去,薑葵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謝瑗坐在書案前,幾次提筆卻難以落字,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不安地等待著消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門外匆匆走來一名從人,往裏麵遞進一頁信箋,“太子殿下……淩大人設法送了急信過來!”

薑葵走去接了信,送到謝無恙手裏。謝無恙撐著半邊身體坐起,借著一盞燭燈的光,展開這張壓皺的信箋。

“攔住如珩……”他低咳著說,“入宮的路上設了埋伏……”

他抵了一下床邊,試著站起身,忽然往前一跌,靠在身邊少女的懷裏,頭稍稍偏向一側,重又沉沉昏睡過去。

“我去。”謝瑗低聲說。

話音未落,她已經推門出去,一角宮裙消失在門邊。

東方亮起一抹晨曦,仿佛燒紅了半邊天穹。長而筆直的宮道上,她從馬車裏躍下來,迎著天光奔跑著去找那個人。

“如珩!”她大聲喊。

那個人提著一盞金蓮燈,在宮道盡頭回過頭來。

下一瞬,一枚箭矢刺破清晨的風,穿透了他的喉嚨。

那個瞬間一切都變得緩慢而寂靜。蓮燈墜落,衣袂蹁躚,那道影子無聲地跌倒在血泊裏,琳琅的美玉斷了線般砸在宮道上,叮叮當當碎了一地。

她拚命衝過去,半跪在他的身邊,伸手去捂他的傷口。他已經無法說話了,隻能用盡最後的力氣,以掌心輕輕抵了一下她的額頭。

然後那隻手無聲地垂落。

無邊的風在寂靜中汩汩地湧來,時間一下子吹回到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為了捉一隻小雀兒穿出密林,在宮道上撞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抬了下手,托住她的額頭。

風裏玉石相擊的聲音琅琅作響。

他問:誰教的你?

是你。

她很慢地鬆開手,提起那盞染血的金蓮燈,走過長長的宮道,踩上遍地流光的漢白玉階,一步一步,行至巍峨的太極宮前,跪在朱紅的大門前。

“父皇……”她叩拜,“兒臣求見。”

宮門不開。

一陣又一陣的風穿堂而來,穿堂而過,吹起她的衣袂與發絲。

太極宮前的水鍾一聲又一聲,計數著寂靜的時刻。

陽光揮揮灑灑,斑駁的光影落遍她的肩頭。

良久又良久,宮道盡頭行來一架鳳鸞玉輅,青緞白玉,鏤花飾金,五彩的流蘇在風裏搖曳,玉珂碰撞的聲音叮咚作響。

華服的女人撩開一角玉簾,從馬車上走下來,踩過長長的漢白玉階,輕輕抱了抱跪地的少女。

“孩子,”她輕聲說,“到皇姑母這裏來。”

一顆眼淚,從她的臉上,蒼然而落。

那一日,長公主挽著皇長女的手,叩開了太極宮的宮門。一身赭黃色皇袍的帝王孤身坐在殿內,長久地沉默不語,隻是無聲垂目。

朱紅色的殿門前,皇長女捧起奏章,叩拜於地,條陳利害,力請用兵。

其奏曰:“一勝一負,兵家之常,豈得以一將失利,遽議罷兵邪!”

又曰:“當傾天下之全力,為家國百姓,破敗而後立。”

敬德九年夏,諸軍征討淮西不克。反對用兵者雖遭抑退、旋又複進,宦官廣結聲援、屢言軍政無功,一百七十三人連夜奏請罷兵。

那一日,溫親王謝珩入朝直諫,遇刺身死。

君子如珩,他以自己的血,鋪就了平淮西的路。

-

三日後,東宮偏殿內。

躺在藥池裏的人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淌過一池汩汩流動的熱水,披一件緋衣,靜立在竹木屏風後。

宮人深深叩首又長長一拜,低聲向他稟報著近日消息。

聽到死訊傳來的那一刻,他忽然跌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

身邊的少女緊緊地抱住他。他很慢地閉上眼睛,肩頭輕輕地顫動,仿佛有千鈞的重量壓下來,幾欲折斷他的脊背,卻又讓他筆直地站起。

“我親自領兵。”他低聲說。

皇太子金輅出東宮,轉上青石磚的宮道,經過高大的承天門,停在巍巍太極宮前。

漫漫長長的漢白玉階前,緋紅色的人影被長風一吹,長長地投落在階上,一格一格地流淌下來。

“兒臣……”

他在階前長身而拜。

“請為天子伐。”

作者有話說:

《資治通鑒》:“勝負兵家之常,豈得以一將失利,遽議罷兵邪!”

《舊唐書》:“一勝一負,兵家常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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