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仲夏
◎月亮又圓又亮。◎
仲夏之日, 梅子熟時,鬆廊雨過,荷花盛麗。
清淺的夜色裏, 一輛青幔白馬的車從東宮荷花池經過, 穿過一片開滿棗花的禁苑密林, 轉往東角樓巷書坊而去。
月光漏進車窗裏,謝無恙握著一卷案宗,低頭慢慢地翻閱著,偶爾手指撥動一頁, 沙沙的紙頁聲響在車廂內。
身邊的少女提了一盞燈, 為他照亮紙頁上的字, 偏過臉湊過來陪他一起讀著。
“近日的戰報越發延遲,我懷疑有人在背後動手腳。”他揉了揉眉心,“這幾日朝上反對用兵的聲音忽然平靜了,仿佛在等淮西那邊傳來什麽消息……”
“清河先生在戶部雷厲風行, 壓著的軍餉都撥了下去, 按說行軍應當較為順利。”薑葵接話道, 微微蹙眉, “但我許久沒有收到父兄的家書了。”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但願不日就有消息。”
馬車停在書坊的後院裏,趕車的黑衣少年跳下車, 為車廂裏的兩人撩開車簾。謝無恙擱下卷宗, 同薑葵一齊下車。
書坊的側門推開,“吱呀”一聲,些許的浮塵從門上飄落, 在月光裏靜靜浮動。
“清河先生為官後搬去了子城附近, 書坊近兩月無人看顧, 落了不少灰塵。”謝無恙以大袖為身邊的少女擋了擋落灰,隨即擦亮了一個火折,點燃了放在桌上的一座燭台。
他端起燭台,引著薑葵往裏屋走,邊走邊說:“今晚終於得閑來一趟,他托我們代為整理賬簿。江湖之事已畢,這次收拾完卷宗,許久都不會回來此地了。”
他推開裏屋的門,把燭台擱在櫃台上,望著堆積如山的賬冊文簿,嗓音裏含著點懷舊的笑意,“好久不來了,居然有點想念。”
“這間屋子我不常來。”身邊的少女靠在櫃台前,捧起臉回憶著,“我有點想念樓上的雅室。從前江湖上天天鬧事,我記得曾有一段日子特別忙,我們連續約見了整整一個月。”
“我也記得。”他低低笑了聲,抱起一卷文簿,“你總是來得很遲。等你的時候很無聊,我在這間屋子裏看賬……你真是欠了我好多銀子啊。”
“你要賺那麽多銀子幹什麽?”她歪過頭看他,“你可是皇太子,你又不缺錢。”
“東宮的用度都是內官宮撥下來的,那才不是我的錢。”他拍了拍積灰的賬本,“記在這些賬上的銀子,每一筆都是我自己賺的。”
“可是你要賺來幹什麽呢?”她好奇地問。
“大半是留給你的。”他輕輕笑了笑,“當初我自知命數不長,想著日後留一筆遺產給你,夠你花一輩子那麽多。”
她垂眸靜了下,聽見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是個花錢如流水的,銀子到手了就用光,因此托了清河先生幫我,這筆錢會分批給到你手裏,一直到你變成老婆婆。”
“我才不會變成老婆婆。”她低哼。
他探過身吻了她一下,繼續慢悠悠道:“至於剩下一半麽……一份留給阿蓉,用來給小塵治病。一份留給鐵公子,我怕他賭光了會挨餓。還有一些當做給清河先生的酬勞,另有一份是留給洛十一討媳婦的。”
“給洛十一討媳婦?”她笑了。
“嗯。”他也笑了,“你不覺得他天天那副冷淡的模樣,將來很難討到媳婦麽?姑娘家不高興了都是要哄的,我看他嘴笨得要命,蹦不出幾句哄人的話。”
他以指節叩了下櫃台,轉身朝後院笑道:“是吧洛十一?我知道你聽見了。”
後院裏的黑衣少年正在喂馬,杵在原地梗著脖子,一張臉冷冷淡淡,一副裝聾到底的模樣。
謝無恙笑得厲害,搖著頭轉過身,隨意靠坐在櫃台下麵,把懷裏的賬簿堆在身邊,一本本攤開來翻看整理。
身邊的少女跟著笑了一陣,抱膝坐在他的身邊,從紙堆裏隨手抽了一冊賬本,無聊地翻看了幾頁,歪著頭眨了眨眼睛,“你說過想在江南置一座宅子,原來是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啊。”他邊收拾著賬簿,邊懶洋洋回答,“我後來問過江湖上的朋友,特意托人尋到了一方好宅子。”
“宅邸不大,一堂三室,配了廚房和馬廄。外頭是一處閑靜的橫街,入夜了聽不見人語,偶爾有風吹草葉的聲音。”
他漫不經心地講著,分明是信口胡謅,偏偏又好像親眼見過。
“庭中有一眼深達百尺的水井,井邊一年四季都歇著鳥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院子裏種了很多六月雪,夏天的時候花開,白色的花瓣落滿庭院,像是下了很大的雪。”
“置下宅子的時候,本以為不會有去看的機會了。”他低著頭笑了笑,“那時想要你去住一住,當做是替我看過了。”
“我們會一起去看的。”她側過頭靠進他的懷裏,“明年就去小住好不好?”
“好啊。”他輕輕抱著她,親吻她的臉頰。
許久,台上的蠟燭燒了半截,火光漸漸微弱了些。
謝無恙起身,一手抱著整理好的賬簿,一手拉了拉身邊的少女,“好了,走吧。我們回東宮。洛十一那邊應該也把要帶走的卷宗都收拾好了。”
兩人彎身鑽進停在後院的馬車,趕車的少年在車座上揮起長鞭,催動著白馬小步慢走離開書坊。
仲夏的夜晚,月亮又圓又亮。夜深人靜,蟬聲如沸,響在青石磚的路上。馬蹄聲踢踢踏踏,踩過瀲灩的月光,沿著小徑往北而去。
一線月光流進車廂,照亮窗邊小憩的人。他靠在身邊少女的肩頭,微微困倦地闔著眼,呼吸聲安靜勻長。身邊的少女點了一盞燈,在燭光裏翻讀一冊卷宗。
夏夜的蟬鳴聒噪,襯得車廂裏格外寧靜,隻有紙頁翻動的聲音在響。
在一個寂靜的縫隙裏,頭頂上方傳來拉緊弓弦的聲音。
馬車裏的少女猛地抬頭。
紙卷呼啦啦墜地!她一把抽出身邊人的佩劍,纖細的手指握緊劍柄,倏地帶起一連串肅殺的劍芒。
幾乎在同時,箭矢紛紛如疾雨,從馬車上方颯颯墜下!
車廂裏的薑葵以長劍擊落撲來的箭矢,車座上的洛十一左手執韁繩趕車,右手揮刀震開箭雨,回頭低聲喊:“有人埋伏在屋頂兩側。”
“多少人?”謝無恙醒了,低聲問。
“少說一百……”洛十一的語氣急促,“可能更多!”
擊落箭簇的聲音叮當響作一片,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馬車裏難以施展手腳,車篷遲早會被射穿。薑葵與謝無恙對視一眼,從車廂裏一躍而出,立在顛簸的車篷之上。薑葵揮舞長劍擊開來襲的箭矢,把兩人護在紛飛的劍光裏。
道路盡頭,一隊輕甲的軍士手執火把驀然轉出,灼灼的火光照亮閃爍的兵刃,靜默而沉重地堵住了馬車的前路。
“金吾衛……”謝無恙注視著前方,嗓音裏透著冷意,“看來他們是孤注一擲要在此地截殺我,不惜扛上私調兵力的罪名。”
“他們怎麽會知道你在這裏?”薑葵低聲問,“今夜私行出宮,沒有告知任何人。”
“隻有一種可能。”謝無恙回答,“他們埋伏月餘,隻為等我現身。”
“前麵出不去了。”他低聲喊,“洛十一!調轉方向,先回書坊!”
趕車的黑衣少年一拉韁繩,催動白馬在長街上奔馳,箭矢紛飛落在馬車的後方。
這時,屋頂上幾道黑影翻身躍下,呼嘯的兵刃劈落而來!
薑葵將長劍遞到謝無恙手中,足尖在車篷上一點,高高在半空之中翻折,踩在其中一道黑影身上,劈手奪過了一把長刀。
“今日沒帶槍,借你的刀使使。”她的聲音裏笑意盈盈,眸光卻冰冷徹寒,手中長刀一揮,與撲來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
“當”的一響,來襲的人連連後退幾步,堪堪停在車篷邊緣。
來人是南乞三個幫主。滾滾飛奔的馬車之上,衣袂在風中上下紛飛,三人包圍住中央的薑葵與謝無恙,銀亮的兵刃反射著凜冽的月華。
下一刻,呼嘯的刀風與劍芒同時湧動,獵獵的晚風中兵刃的寒光刺破夜色!
幾人在奔馳的馬車上交戰,刀劍相擊的聲音響徹在無邊的風聲裏。下方的洛十一策動白馬掠過長街,馬蹄如奔雷滾過青石磚的道路,踏碎滿地潑賤的月華,卷起無數殘花落葉。
“殿下!”洛十一忽然低喝。
馬車前方,一匹黑馬轉過街角而來。馬背上一名黑袍人高高立起,迎著長街上飛奔的馬車,揮起一柄沉重大刀,刀風湧動如狂潮。
洛十一按住腰間弧刀,深吸一口氣,準備接下這一擊。
“洛十一,專心趕車。”謝無恙低聲說,“朝他衝過去。”
洛十一鬆開按刀的手,一手挽住韁繩,一手揮起長鞭,策動白馬,迎著奔來的刀風直衝而去!
謝無恙扣住劍柄,揮起一道淩厲的劍光,架住車篷上的三人。他的身邊,薑葵雙手握刀,後退半步,而後朝著撲來的刀風推出一擊。
明明是一刀,她推出了一槍催城的氣勢。
兩股對撞的刀風發出一聲巨鳴,驚起屋簷上成群的鳥雀。湧動的亂流裏,白馬長嘶著拉起馬車向前飛奔,與迎麵而來的黑馬擦身而過。
與此同時,黑袍人扔下大刀,踏著馬背躍起在空中,朝著下方的少女揮出一掌!
掌風如漩渦般卷起無數氣流,冰冷的殺意近乎滾滾而來,吹開翻飛的衣袂與發絲。少女握緊長刀,刀鋒向前,決意硬生生去扛那一掌。
忽然有人拉著她的手把她推到身後。
“扶我一下。”他輕聲說。
紛亂的風裏,他抬起手,接下那一掌。
狂風**開!奔湧的氣流片片掀開屋頂的筒瓦,鳥雀撲棱著翅膀紛紛散開,無數草木被吹得沙沙作響,一時間風搖影動、飛沙走石。
這麽多聲音裏,她隻聽見很輕的一聲咳嗽。
那個人在湧動的風裏後仰,幾乎從馬車上跌落下去,被她緊緊地扶住雙肩。
“我沒事。”他低聲說,“走。”
薑葵揮起長刀,擊落馬車上的敵人。洛十一揮鞭趕起白馬,帶著馬車衝入書坊後院。大門在背後轟然合攏,追來的箭矢釘在門上,發出一陣又一陣悶響。
“我沒事。”謝無恙又說了一遍。
他翻身躍下馬車,手中長劍挑起埋在牆角泥土裏的一條繩索。他收劍入鞘,雙手拉住繩索,輕輕一提。某種機括被這個動作激發,牆上射出一排弩箭,擊倒了最前麵的追兵。
“很早以前做的一個機關,沒想過能派上用場。”他低咳一聲,緩緩靠在牆邊,微微喘息著,“不知道能抵擋多久。”
話音未落,箭嘯聲再起!
薑葵揮起手中長刀,斬落幾枚箭簇,可是更多的箭簇越過她的頭頂,射進背後的書坊之中,一點火光沿著箭杆飛快地蔓延。
外麵的追兵在箭上抹了火油,燃火的箭簇落在堆滿紙卷的地板上,瞬間燒開一片大火。一根燃燒的木柱發出吱呀的響聲,在火光裏搖搖欲墜。
“看來抵擋不了多久。”謝無恙仰頭望著流星般的火雨,“他們要燒了這裏,我們得設法出去。”
“殿下……”洛十一低聲開口。
他隻喊了一聲,還什麽都沒有說,可是謝無恙看了他一眼,平靜地打斷他:“不行。”
這時,一聲弓弦撥動的聲音響起。
一道身影從對麵的屋簷上高高立起,獵獵的火風掀起他的袍角。那人緩緩拉開一張硬弓,一枚箭矢越過濃濃的煙霧鎖定住靠在牆邊的那個人。
一點森冷的寒芒刺破火光而來。
謝無恙聽見箭嘯聲,手指扣住長劍,挑起一道弧光,去撥開射來的箭矢。
幾乎在挑劍的刹那,他忽然跌了一下,揮起的弧光起而複滅,手中長劍“當”一聲墜落在地。
“謝康!”有人衝過來。
少女擋在他的麵前,刀光旋轉著削落箭矢。她飛快地旋身,伸手去接往下跌倒的人,緊緊地把他抱住。他無聲地跌進她的懷裏,輕輕閉上眼睛,身體稍稍顫了一下,很快安靜下來,氣息漸漸變得微弱。
“江少俠!”洛十一揮刀擊落箭矢,往這邊靠過來。
薑葵扶起昏睡的人,將他的劍緊握在手中,“他方才接了那一掌,體內的傷勢發作了。我們必須設法離開這裏。”
“江少俠,從書坊側門到溫親王府有一條小道,是殿下很多年前以防萬一留的退路。”
洛十一低聲說,“我駕著馬車衝出去吸引注意,你帶殿下趁著混亂離開。”
“不行。”薑葵搖頭,“你這樣出去就是送死。我們一起從側門走。”
“江少俠,”洛十一低低地說,“倘若一起從側門走,沒有人走得掉的。要保殿下安全離開,我說的是唯一的辦法。”
“不行。”麵前的少女固執地搖頭,“倘若他醒著,他絕不會答應。”
洛十一靜默片刻,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以世家公卿的至高禮節,鄭重地整理了一身衣袍,把沾灰的前襟緩緩撫平,而後雙手攏袖徐徐跪地,行了一個叩請的大禮。
這個少年忽然以此大禮把她逼到了一種無法拒絕的地步。
“我出身於青蓮洛氏分家,十一是我的行第。當年大家長犯下大錯,全府上下處斬、男子殺頭、女眷為奴。胞妹為保下我而死,我頂替她的身份,被編入奴籍、任人買賣。”
這個一向冷淡的少年也許一生都從未說過這麽多話。
“十餘年前的長樂坊……江少俠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地方。”他低聲說,“殿下在黑市上帶走了我,以公卿之子的禮儀敬我。”
“此後……已過十餘年。我原本十餘年前就已經死了。”
麵前的少女深深望著他,握劍的手輕輕地顫抖。她靜了片刻,很慢地閉上眼睛,“他會很難過的。”
他右手按刀,深深再拜,“多謝江少俠成全。”
隨即,他翻身躍上車座,戴上鬥笠,一手執起長鞭,一手挽住韁繩。燃燒的箭矢像是流星那樣從天邊墜落,背後的房屋在大火中傾倒,無數紙卷和書頁如同螢火般飛舞。
“江少俠……”灼灼火光裏,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等殿下醒了,你能不能同他說,我隻是離開一陣,過段日子便回來。”
那一日是仲夏,梅子熟時,鬆廊雨過,荷花盛麗。
仲夏之夜,蟬聲聒噪,流螢點點,漫天都是繁星,風裏有遙遙的笙歌傳來。
有人留在了這個夏天,再也沒有回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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