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熾烈

◎熾烈又安靜。◎

馬車外梨花杏花如雪, 紛紛揚揚地落滿長街。

木輪子碾過落花的青磚路,軲轆轆轉往東宮荷花池。池上小荷冒了尖角,滿池都是粉紅粉白, 樹陰流淌到水麵上, 盛著粼粼的霞光。

謝無恙在馬車裏睡了許久, 方才被薑葵喊醒了,迷迷糊糊地被她拉著走進偏殿。兩人匆匆換了一身衣服,轉入候在殿外一輛青幔白馬的車內。

趕車的黑衣少年揮起長鞭,趕著馬車沿一條隱蔽的小路而行, 前往煙火嫋嫋的長樂坊。

黃昏時分的長樂坊, 街鼓聲如潮水般起伏, 滿街都是來往的人流。

坊市街角的一座青幔鋪子裏,打鐵的聲音響得咣咣鐺鐺,鑄鐵爐前濺起劈裏啪啦的火星,熱風卷起屋簷下紗幔的一角, 露出屋裏一位靈巧少女的身影。

鑄劍師白荇拎起錘子砸在麵前的鑄刀石上, 兩截雪白的衣角挽起來, 在纖細的腰間紮了個利落的結, 一派生動又活力的模樣。

“小白!”簾幔拉開,青絹箭衣的少女從鋪子前探頭進來。

“小滿,什麽風把你吹來啦?”白荇收了錘子, 抬起頭笑道, “蒲柳先生也在?”

謝無恙站在薑葵身後,鬆鬆挽著她的手,微微笑著同白荇見禮, “小白大師, 好久不見。”

“你們兩個怎麽回事?”白荇眨眨眼睛, “小滿,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同蒲柳先生手挽手,那皇太子的腦袋頂上豈不是綠油油的?”

謝無恙低頭悶笑了聲,薑葵轉身拉了他進鋪子,對白荇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白荇瞪大了眼睛,“可你的夫君是……?”

“……!”她震住了。

“小滿。”她的聲線發顫,“扶我一下。”

薑葵茫然地看著她,依著她的話攙住她的手,忽然發覺這位鑄劍大師腳軟了,“我想起我以前好像嘲笑過他考不上進士……”

“嘲笑皇太子是什麽罪。”她喃喃道。

謝無恙偏過頭,笑得停不下來,被薑葵一把拉來站在白荇麵前,“小白,你看看他哪裏有半點皇太子的樣子?”

白荇緊緊捂著眼睛,從手指縫裏看過去,“我聽說聖人的容貌看了會眼睛疼。”

“你都是在哪裏聽來的市井流言?”薑葵歎氣,“況且這也不是他自己的臉。”

“說起來,”她揚起臉看向謝無恙,“某人說過他真正的模樣很難看,騙人的話可以讓我打一頓。”

謝無恙往後一仰,躲過了她的一拳頭,然後低笑著彎身讓她敲了敲腦袋。

白荇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緩慢確認了被自己的好友摁著打的蒲柳先生就是傳聞中的皇太子。麵前的年輕人低眸微笑著,眉眼沾染著熱氣和煙火氣,分明舉手投足都含著清貴的氣度,偏偏卻一分架子也沒有。

她雙手捂著頭發想了想,說話的底氣又大了起來,“說起來,那我也算是你們的半個紅娘了。”

“太、太子殿下……”她卡了下,喊這個稱呼的時候差點閃了舌頭,“那你可要請我吃飯?”

“別叫他太子殿下。”薑葵笑道,“我聽著都不習慣。你還是叫他蒲柳先生吧。”

“小白大師,”謝無恙接話道,“倒是你要請我們吃飯。我們來送端山公子的信了。”

薑葵從懷裏摸出一個小木盒,塞到白荇的手中,“我長兄托我帶給你的。”

木盒是用青絹包裹的,係了一根雪白絛帶,在上方打了一個細致又文雅的結。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打結的人有一雙修長的手,筋骨分明的手指仔細地撚過柔軟的絛帶。

白荇一言不發,咬著下唇,低頭接過包裹,走到鋪子深處的櫃台後,解開包裹取出裏麵的東西,看了好一會兒。她靜了一下,坐在一張木椅上抱著雙膝,把臉深深埋進長發裏。

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刻。她的眼眸低垂,長長的睫羽掩著情緒,小巧的鼻尖泛紅,緊接著白皙的雙頰也紅了。她低著頭,慢慢地笑了笑。

良久,她收起了包裹,轉身從櫃台出來,問:“你們來找我,還有別的事吧?”

薑葵眨眨眼睛,“我長兄和你……”

話未說完,她被一隻手捂住了口。溫涼的掌心按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身後的人一手摁著她把她塞進自己的懷裏,一手在衣袖底下捏了下她的指尖。她仰頭望了他一眼,看見他輕輕地搖頭。她低哼一聲,不再追問了。

謝無恙鬆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再對白荇行禮道:“確有一件要事,請小白大師相助。”

“先生請講。”白荇點頭。

“我們在查江湖上那位‘白頭老翁’的身份。”謝無恙低聲道,“這裏來往的江湖人士多,不知你可否設法放出一個消息?”

白荇想了想,“你們是要……引蛇出洞?”

謝無恙頷首,“我們懷疑此人是宮廷中人。月末將有春狩,我們想借此查人。”

“明白。”白荇點點頭,“散布消息這種事,對我來說不難。”

她轉身拉了鋪子外的青幔,用一塊木板掛出“今日打烊”幾個字,然後請薑葵和謝無恙在鋪子裏坐下用茶,共同商議有關白頭老翁之事。

夜深時分,窗外下了點雨,春雨滴答落在屋簷上。謝無恙捧著茶坐在桌邊,聽著雨聲,漸漸有些困倦。薑葵看了他一眼,拉著他站起來,與白荇在門口道別。

兩人鑽入巷口的馬車裏,趕車的黑衣少年催著白馬,往東角樓的方向行去。

“先去一趟書坊。”謝無恙打著嗬欠,“我在那裏放了些江湖卷宗,取來帶回東宮查閱。”

“遣人去取不行麽?”薑葵看著他,“你又開始犯困了。”

“我要親自見一麵清河先生。”他倚靠在車廂壁上,倦倦地半闔著眼瞼,“今日朝上有關軍餉之事又吵得不可開交……實在缺一個善於運籌此事的人才。”

他解釋道:“我想請清河先生出仕。”

春雨淋漓,馬車碾過一層積水,靜靜停在東角樓巷。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在書坊。說書先生柳清河懶洋洋地起身,打著嗬欠拉開了門。

他愣了下,門口站著的年輕人整理袖袍,微微含笑,對他行了一個拜禮,“清河先生。”

“太子殿下請回。”柳清河轉身就走。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年輕人的肩頭,濡濕了他的衣袂。他卻不動,立在雨中,深深再拜:“康有求於先生。”

“殿下,我們商量好的。我隻能做個賬房先生,最大的愛好是掙錢和說書。”柳清河頭也不回,朝他擺手,“為官我實在不行。”

年輕人不語,隻是長拜。雨珠落滿他的衣袍,沾濕他的眉眼,沿著袍角滾落下來,滴答砸在一地雨水裏,潑濺起一團瀲灩的水光。

雨聲裏,柳清河回過頭,看見雨水中佇立的那一道影子,靜靜倒映在積水裏。

“殿下,”柳清河抓著頭發歎氣,“你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啊。”

“若無抱薪之人,火都要熄滅了。”謝無恙低聲說。

柳清河再歎了口氣,轉過身望向他,低低問:“朝上出什麽事了?”

“三萬大軍的軍餉,左藏庫撥不出來。”謝無恙低語,“戶部司微蘅稱,行軍日費千金,累年之積一朝而盡。大軍未發時,已有百人反對淮西用兵。”

“可笑。”柳清河冷聲道,“我當年在戶部的時候,哪個敢說撥不出軍餉?”

謝無恙低笑一聲,“先生當年雷霆手段,我聽人說過的。”

他再拜,“請先生再入一次局吧。”

柳清河長歎一聲,理了理青布大褂,隔著雨幕對他回拜,“敢為犬馬。”

雨聲如潮,漫卷而過,落滿青石磚的長路,濺起無數粼粼的光。

馬車裏走下青絹箭衣的少女,撐一把傘站在門口的年輕人身邊,“你濕透了。”

“沒事,隻是淋了點雨。”他接過傘。

身邊的少女不說話。他側過臉,看見她低著頭,長長的睫羽凝著雨霧。他無聲笑了一下,伸手輕輕抱住她,“我以後不這樣了。”

她輕哼一聲,“你食言過不知道多少回。”

“以後真不這樣了。”他笑了聲,“這次是為了讓清河先生心軟。”

“殿下倒也知道!”屋裏傳來說書先生頓挫的聲音,“雨太大了,你們都進來,烘幹了衣物,今夜在這裏呆著吧。”

“多謝先生。”謝無恙笑道。

柳清河把裏屋的門“啪”地一關,兀自睡覺去了。薑葵推著謝無恙去後院沐浴更衣,轉身又去抱了幾個炭盆,把二層的雅室裏烘得暖意融融。

謝無恙推開木門走進來,換了一件寬大襯袍,頭發上搭著一張半濕的白帕,發絲間纏繞著熱氣和水霧,襯得他的氣質溫和。

雨已經停了。一線星光從雲間流下來,靜靜灑滿了一地。少女倚坐在窗邊,低眸望下去,長街上燈火寥落,滴答的雨水從屋簷墜落,落在鋪滿落花的積水裏。

“你不高興麽?”他站在她身邊問。

她望著窗外,很輕地說:“你心裏很不安。”

他怔了一下,低垂眼眸,“嗯。”

“你的病……一直在好轉。”她低聲說,“可你還是不安麽?”

他淡淡笑了一下,“習慣了。總覺得快要沒有時間了。”

“這些日子,你還是當成最後一年在過。”她輕聲說,“你做每件事都很拚命,完全不顧及以後。”

“可是你要相信啊,”她仰起臉看他,“以後還有好多年呢。”

“我在努力了。”他輕聲說。

“暮春過去就是夏至,願有捷報從淮西傳來。”他望向窗外,嗓音裏有一種安撫意味,“秋末的時候,我們對北司動手。等這些事都結束了,我可以安心養病。再到明年春天,也許我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杏園看花……”

“等以後……”

“我不想等了。”她忽然說。

他微怔一下。她雙手環住他的脖頸,仰頭吻了上去。

風卷起落花從窗外吹來,吹起翩躚的衣袂和發絲。她的吻像是一縷撲麵而來的暖風,繾綣又溫柔,吹開這些日子所有的克製與隱忍的心緒。

他的眸光裏有一瞬的難抑的情緒,他的指尖掙紮般地動了一下,緊接著他伸手抹去了她眼尾的水汽,抵在窗邊俯下身親吻她的唇。

漫卷的花瓣落滿他們一身,攜著數不盡的水汽、熱霧、花香,糾纏的氣息,雨水和白梅氣味。

紛紛揚揚的花雨裏,他們熾烈又安靜地吻著對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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