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鑰匙

賀之昭出差當日,許添誼跟著公司的車把他送到機場。

這次賀之昭要去越南的工廠考察,其餘兩位同事從香港辦事處直接飛過去,隻有他要先從大陸出發,到香港轉機。

臨近安檢口,許添誼無限看他,叮囑說:“別出廠區了,注意安全,在那邊有什麽需要的就和他們負責人馬之說,別的要做什麽你就聯係我,手機一直開著。”

“明白。”賀之昭回答。

以往兩人雖然稱不上連體嬰,但基本賀之昭出入的地方,許添誼總會如影隨形跟在後麵。

至多有過幾天無法見麵,這次卻是足足快兩周的時間。

——還是在剛剛談戀愛的情況下。

無論如何周圍都人來人往,行李箱滾輪的聲音隆隆,沒有很好的接吻、擁抱的時機。

明明也還是同樣的人,又不是什麽生離死別,再也不見,許添誼還是有點傷感,雖然他不會承認。

一談戀愛,他總會患得患失,像硬生生被供出兩個弱點或軟肋。

許添誼常常希望自己可以遲鈍一些,這樣就不會輕易被挫傷。現在那些敏感的觸角又重新生長了出來,渴望探知到更多被愛的痕跡。

他希望賀之昭能說點會記得想他、會打電話給他之類的哄騙之辭,但對方似乎並無這方麵的意識。

於是,許添誼又說:“工作為重。有空的話……”記得想我。不是工作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廣播聲突兀地響起來,將這未盡的發言打斷了。

賀之昭問:“什麽?”

“沒什麽。”許添誼因為自己有點生氣了,“你進去吧。”

賀之昭盯著自己的戀人看,再次感歎許添誼很漂亮。

他察覺別人的情緒變化需要一些技巧,但大概因為從小在最敏感的時期開始相處磨合,產生了獨特的默契。

雖然許添誼已經在盡力遮掩,賀之昭還是順利發現他在鬧別扭。

他湊過去,很快親了一下許添誼的臉頰。

許添誼神情嚴肅,動搖片刻,沒繃住笑了下:“快走吧。”

“還有時間,我慢慢走。”賀之昭說,“後麵幾天見不了麵了。”

“……空了給我打電話。”許添誼說,“如果很忙的話,打一個就行了。”口是心非的毛病改不過來,想每天都有電話,但又怕賀之昭覺得麻煩。

“知道了,我會打的。”賀之昭承諾。

許添誼又有點舍不得。因為上次這人這麽說,就沒及時打電話過來。

但經過兩次失敗的戀情,讓他總結了經驗教訓,現在更為謹慎。他不想做些可能會被認為很麻煩、很討人厭的舉動。

反正無論工作還是戀愛,他都擅長等待和自娛自樂。

許添誼簡單收拾了兩下心情,把人送進了安檢口。

怕賀之昭臨時還有什麽需求,他沒直接回公司,在安檢口旁邊找了地方拿出筆記本辦公。

又坐了快一個小時,直到那班航班順利起飛,徹底結束。像充電線的長度到此為止是極限,隻能被迫停止充電了。

飛機場人流量很大,來往間唯獨兩種狀態,出發和歸來。前者類似令他難受,後者令他羨慕。一會忍不住唾棄自己行徑誇張,一周多的時間而已。終於勉強心硬下來,去上班了。

賀之昭不在,許添誼也跟著慢慢閑了下來。

沒心思工作的不止他一個。Kelly從馬爾代夫回來後,一段時間都接受不了自己每天都需要工作的事實,戾氣叢生。

“太不能接受了。”她抱著筆記本說,“外頭那麽多美麗景色,陽光沙灘、風情海浪,我竟然隻能坐在這棟樓裏上班,什麽意思?”

“Kelly啊。”旁邊有男同事喊,說飲水機似乎出了些問題,請她負責看看。

“幹屁啊。”她走過去,麵無表情把空水桶摘下來,“出什麽問題?沒水不會自己換一下啊!”

許添誼從櫃子下麵拖出新的桶裝水,拆了包裝,扛起來換上飲水機,安慰說:“堅持一下,馬上放假了。”

“對了。”Kelly平複心情道,“我都忘了,我上次給你的那票用了不?”

許添誼臉熱一下:“演出很精彩,謝謝。”真心很感謝。

Kelly得意,想問他和誰去的,又意識到這是窺探隱私,轉而說:“是吧,很有意思的。我記得那還是角色票呢!”

遊奇站在旁邊反應過來,好奇地問:“什麽票啊?”

Kelly驚覺自己說漏嘴,趕緊補救:“媽的,地鐵票地鐵票!”

“你剛剛還說什麽角色票了!”

Kelly急得想給他一巴掌,口不擇言道:“是啊,可以角色扮演地鐵乘務員!”

因為遊奇聽聞的表情實在太驚訝,讓她反而有些愧疚了,選擇如實道來。

前者聽完表示諒解,並表示自己並沒有可以一同去的人,給他也是浪費,沒有關係的。

“要不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見他這麽說,Kelly的憐憫之心就生長了,“你挺好的,就是得減肥,或者你也找個胖胖的小姑娘吧。”

遊奇雖然胖了些,但性格比較好,有自知之明,說:“嗯,我這樣的,條件太差了,還得努力努力,不然女生跟……跟著我,也沒什麽意思。”

“也別這麽妄自菲薄。”Kelly安慰道,“現在網上還流行做表格列條件挑合適的對象呢,說白了,無論什麽樣的都能找,關鍵還是看合不合適,什麽鍋配什麽蓋嘛。對吧許秘!”

許秘說:“做什麽表格?”

“那些相親的流行這樣。”見兩位未婚男士都有興趣,Kelly隻能去拿了張白紙取了支筆,解釋,“就是把自己身高啦體重啦,關鍵還有收入、資產興趣愛好之類的羅列一下,對標另一個人,這樣就知道兩個人合不合適了,不是什麽測試題。”

她圈圈畫畫講到一半,邱虹興衝衝加入進來:“講什麽呢?”

邱虹比他們大十歲,比王磊小十歲,恰好是四十歲的中間段,有個剛上初中的女兒。對此類話題極為感興趣。

她認可說:“現在是這樣的,社會風氣不一樣了,越來越強調門當戶對。我看我們公司現在小年輕,結婚的也越來越少了。許秘書也沒女朋友吧?”

說到小年輕,Kelly問:“誒對了,虹姐,你們部門上次那個很好看的,粉頭發的小男生呢?”

提到這個,邱虹擺手:“已經不來了,做事情一塌糊塗,把我們小晴氣死了,上次還罵了他一頓。”

裁員的風波遠去了,大家恢複到了平常的工作節奏裏。對普通職工來說,總裁變不變不重要,自己的實習生好不好用才更要緊。

不幸是不好用。

邱虹輕聲說:“而且這小孩也挺厲害的,好像還不知道哪裏得罪過大BOSS。”

“這都能得罪啊。”Kelly也降低了分貝,伸長脖子,“又不是陳彬彬,賀總人還挺好的吧,對誰都笑眯眯,對我們行政也沒什麽很變態的要求。”

她接著道:“就是個不拘小節的工作狂。連他都能惹到,幹什麽啦?”

八卦賀之昭有種很刺激的感覺,他從不透露秘密的秘書還靜靜地坐在旁邊。

因為級別差得太多,辦公也不在同一層,大部分員工和賀之昭都沒有直接接觸,更多是郵件抄送的時候可以那串名字地址,自然也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幹什麽了。”邱虹卻答,“後麵小男生就沒來了。加了他微信的,看朋友圈說好像在搞什麽樂隊,還要參加音樂節。感覺還挺適合他的……”

下了班回到家,燈和往常一樣打開著。壯壯的氣味已經全部散去了,剩下的那些沒帶走的玩具也被許添誼收了起來。

洗完澡,隨便弄了些吃的,許添誼躺在沙發上,奢侈地發了一分鍾呆,隨後去找了張紙,開始很認真做表格列條件。

左邊一列是他自己,右邊是正在越南的那個人。

他越寫越慢,筆尖像重如千鈞。

表格將此間曲折的故事都抹去,隻剩下最直白的結果。

可能因為之前離得太近,讓許添誼差點忽略彼此之間客觀存在的巨大鴻溝。

因為兩個人除了性別一樣,出生地一樣,此後人生的故事就是天南地北,毫不相幹。

投射到紙上成為結論對比,可謂雲泥之別。

許添誼盯著自己做好的表格看。

因為實在差太多,除了表格一般會包含的那些信息,他又徒勞地添了些額外的項目,比如他給自己增加了會做飯、做家務、非常勤勞這些優良的品德。

然而再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什麽亮點和加分項了,倒是缺點十足明顯。他情緒常常不穩定,愛生悶氣,賀之昭卻從小就能穩定地包容,還可以安慰他,想辦法解決問題。

他想到很多褒義詞堆砌戀人,又很多詞又貶損自己。

許添誼蹲在茶幾旁邊,小心把紙疊起來,讓自己看不到上麵的字。根據經驗,他知道相處多了,自己還會暴露更多缺點。

客廳太安靜了。他摸出遙控器將電視機打開,看了會才發現是保健品廣告。晚飯許添誼用掛麵敷衍了一頓,醬油倒多了有點鹹。但他懶得起來倒水喝。

說到底賀之昭總有回加拿大的一天,到時候他何去何從也是問題。

因為太不想失去,所以要演練失去,防止承受不了。

脆弱是留給自己的東西。

許添誼捏著遙控器,用指尖掐上麵的按鍵。

就當是有賞味期限也可以。他會全力付出,好好珍惜。

不斷做事情分散注意力,但等許添誼第八次拿手機看時間,發現自己還是太心急。加之時差,越南現在才七點半。賀之昭可能還在工作。

他握著手機等得睡著了。過了會被震動的感覺吵醒。

“小誼,你睡覺了嗎?”賀之昭那頭背景是酒店房間,“我剛到酒店,等會還有一個會。”

許添誼很快站起來,把燈打開:“沒有睡,我在客廳。”

因為時間倉促,他們沒聊很多,最後許添誼又叮囑遍:“需要我做什麽就說。”

賀之昭答應下來:“那就想我吧,回國那天來接我。”

許添誼說好的,非常喜歡這種甜言蜜語,很快答應下來。

賀之昭偷偷摸摸截了兩張圖,依依不舍掛掉電話,隨後在桌前打開筆記本,等到了他今天的最後一個會議。

“最近怎麽樣?”田沐春調整鏡頭,讓光線看上去好一些,“我感覺你有很大的變化哦。”

“是的,我現在中文越來越好了。”賀之昭說。

“隻有這樣嗎?”田沐春點著頭笑。

兩個人心照不宣對鏡頭笑了半天,不是遇到好笑事情的笑,而是高興的笑。

“我和河豚在一起了。”賀之昭微笑著說,“他叫許添誼,但我平常喊他小誼。”

不再是回憶故事中的河豚,是日後將一直陪伴左右的許添誼。

“真的很替你們高興。”

田沐春知道賀之昭說出這個名字意味什麽。

她從對方還是青澀的年輕人開始為他做谘詢,看著他念完書工作,也目睹他做好決定,毅然決然地回到了中國,隻為尋找一個年少的夥伴。

換成別的誰,做相同的事情都足夠奇怪。

因為時間實在太久遠,往事不可追,追的成本難以估計,風險無法控製,能夠收獲的成果也不明朗。

任何考慮性價比的正常人都會選擇放過自己,妥善忘掉。

但了解這是怎樣的故事,知道賀之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也就能跟著明了,大院一隅天空,酸甜苦辣歲月,年少的約定和錯過是怎樣的重量,代號叫河豚的少年究竟有著怎樣特殊的意義。

所以田沐春接受了賀之昭的執著和追求,亦堅定相信他不會無功而返。

這次不再需要田沐春引導,賀之昭主動講了很多,從日常相處到產生誤會,再到最後的解決和戀情的開始。

“意識到喜歡隻是一瞬間的念頭。”他表示,“我以為自己還需要爭取機會積攢分數,但小誼大方地給了我機會。”

不夠順利,坎坷很多,但貴在圓滿。

“你是很有勇氣表達的人,這點很重要。”

田沐春實事求是評價,賀之昭對情緒的感知能力已經得到了非常好的改善。

達到了從未有過的、最好的狀態。

“不僅我是,小誼也是。”賀之昭說,“他經曆更多艱難的事情,比我更加勇敢,也願意相信我。我很感激。”

他說:“現在我要保護好他,就像收好鑰匙那樣。”

鑰匙。

田沐春恰好同步翻看著過往的谘詢記錄,也看到了自己在本子上寫得大而醒目,被黑筆圈劃了幾次的字跡。

她說:“鑰匙找到了。”

賀之昭回答:“是的,鑰匙找到了。”

時間臨近結束,田沐春又一次調整了鏡頭,讓自己的臉出現在中間。

她很快做完記錄,托著腮微笑:“我有預感,我們之間的旅程要到此結束了。”這是這階段的最後一次谘詢。

“謝謝。”賀之昭說,“也許以後也會在別的場合遇見。”

“是的,說不定呢。”田沐春用中文說了最後六個字,“有緣自會重逢。”

兩人道別後,屏幕熄滅了。

有緣自會重逢。

現在賀之昭很讚同這句話,他查了其中三個字怎麽寫,將它工整記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

尋找,重逢,相戀。

筆記本很厚,但也快用到最後兩頁。

從此以後,他需要收好鑰匙,把每一個許添誼都保存好:工作嚴謹的許添誼、勇敢善良的許添誼、嘴唇很紅的許添誼……

以及,非常喜歡賀之昭的許添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