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再見童年

許添誼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每天放學一打鈴,他便提件行李一樣,飛快拎著許添寶回家,然後第一時間扔掉書包,滑行過客廳,蹲到茶幾前,屏息探查那台擺在上麵的座機,查詢這一日的未接來電記錄。

沒有。

為了凸顯出緊張感,他在心中為賀之昭設置了滿分為100分的信用分。這兩日,他考慮到從中國至加拿大的旅途長,有時差,人生地不熟。賀之昭恐怕也不容易,要稍許修整,來不及打電話,情有可原。

於是僅扣10分,以示警戒。

賀之昭離開的第二天,學校舉行了期末考試。許添誼又不禁懷疑賀之昭是故意這個時間點離開的,這樣就可以不用考試了。

這一年的卷子批得稍微慢些,到返校那日才真正出排名和成績。許添誼如願看到自己的名字後麵跟著的數字筆直又單薄。象征他又一次夢幻地拿到了第一名。

屈琳琳把自己準備的獎品,一本有密碼鎖的精裝筆記本送給狀元,笑著表揚他:“許添誼這次考得很好哦,下次要繼續保持。”

這一次,學習上長遠的宿敵已經不在此處。

許添誼收下,想問,老師,你覺得如果賀之昭在這裏,我還可以拿第一名嗎?最後沒有問出來。

他極隆重地捧著粉色的成績單回家,近乎是跑著回去的。他要馬上告訴媽媽自己考了第一名,要告訴賀之昭自己考了第一名。

雙手有些不受控製的顫抖,這種情緒的不穩定一直持續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座機前,發現未接來電空空如也。

為什麽沒來電話呢?

這次於敏終於和緩,給予肯定。因為有了對比,許添寶的成績實在令人感到遺憾。

許添誼原本期待寶要挨罵了,但於敏也沒說什麽,隻讓寶跟著他學學,不懂的就問。

他忽然失望地覺得——這就是個考試而已,考不好,下次再考就好了。

有些東西大概比分數重要很多。他大概更希望賀之昭能一直在他的身邊,即便一直考第一名也無所謂。但他意識到時也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快打電話給我啊。

許添誼對此表示強烈譴責,他既在心裏不耐煩地催促,又在行動上翹首以盼。等待一通越洋電話成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樁事。這樣,他就可以無視思念的悲傷和別離的愁苦,這些都太沉重了。

隻有等那串電話鈴聲,是讓人值得期待的好事。

因為電話遲遲不來,許添誼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畢竟兩地有時差,賀之昭極有可能沒有意識到這點,在他半夜睡覺時候打過來。這就容易錯過了。

越深入想,許添誼愈發覺得有可能,因怕錯過來電,睡覺都變成了提心吊膽的一件事。

每天臨睡,他都特意把茶幾移到沙發旁邊,這樣座機離床頭最近,若有電鈴,他就能迅速跳起來接。

因為心裏有事裝著,睡眠變淺了。夜半三更,許添誼時常沒緣由地轉醒,然後反應兩秒,睡眼惺忪又熟練地從被窩旁邊掏出手電筒,照著看座機上有沒有錯過的電話。

仍是沒有。

過去整一周,杳無音訊的賀之昭的信用分已經隻剩下61分。再扣,就是不合格、需努力,這對優等生來說不太體麵。

許添誼寬宏大量,咬咬牙決定這一天隻扣0.5分,以示警戒。

第二周、第三周。

許添誼的焦慮逐漸難以掩蓋。

他懷疑賀之昭遭遇不測了。誰知道這個叫加拿大的地方安不安全?是不是遇到什麽困難了?

寒假開始了,兩月末這個重要的節點也逐漸逼近。許添誼學會了去圖書館,往去學校的反方向乘兩站,下來就到了。人少、書足夠多,走到深處就像掉進迷宮,能忘記現實,消磨一些沒有朋友的空寂時光。

他從中午吃完飯去開始看,一直看到晚上回家吃晚飯。

這一日他如常看完書回家,在晚飯前,準備給金魚缸裏的魚也喂一頓飯。

就見魚肚白。三條魚齊刷刷地停止在死的水麵,眼睛睜著,因為魚不會閉眼睛。

是賀之昭最後拜托的三條魚。

許添誼捧著缸,扭頭大喊:“你幹什麽了?!”

寶支支吾吾,有點臉紅耳熱:“我就是倒了點吃的給它們!”

許添誼去翻魚食,發現原本近乎滿著的,現在消下去了一大半。仔細看,魚缸底部也沉積了不少沒被吃掉的顆粒。

因為這次沒人負責撈出來,魚都被撐死了。

金魚會預知到死亡而哭泣嗎?許添誼沒學過自然科學,不知道魚沒有淚腺,所以一廂情願以為魚也會哭,隻是流在水裏沒人可以看見,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一如額角的汗蒸發在陽光裏。

放假過年,然後是新學期。年後果然馬上來了上麵的人,說家屬院因為廠的主體搬離,政策變動,不再允許設立了。意思就是要征收拆除,另做他用。

大人們常擠在水英阿婆住的門房間開夜會。小孩是不準參加的,因此許添誼隻知道許建鋒會去,去了回來會和於敏商量,但不知道具體又說些什麽。當然,無論哪種抉擇和方案,最後落地,不過是走和不走的區別。

這一年的2月29日是周日。許建鋒去朋友家打麻將,於敏帶著許添寶上興趣班。上午邏輯課,下午鋼琴課和詩詞課。晚上才回。

家裏沒有人,許添誼一直等待,宛如等待神諭,或奇跡。

等到黃昏時分,他坐在座機前,把最近的未接來電看了遍,確認仍舊沒有奇怪陌生的一串數字,然後獨自出了門。這次他記得帶鑰匙,也帶錢。

因為節省,他沒坐公交,而是徒步走了半個多小時,跑進一家寫“紅寶石”三個字的點心店。

許添誼擠在人群中,極盡奢侈地要了兩塊奶油小方。存的錢零零散散,在收銀台放下像天女散花。兩塊糕點一同工整地碼在透明盒子裏,奶油標誌,紅櫻桃垂涎。

他結完賬,掀開蓋子,坐在馬路牙子上,用塑料的小勺子大口挖著吃。吃的囫圇,覺得奶油極香甜,蛋糕極鬆軟。

喜歡這個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沒吃到是他罪有應得。

吃了一塊半,許添誼咀嚼的速度明顯放緩了,他奇怪蛋糕怎麽有股酸澀的味道。他邊看著車來車往,邊吃掉剩下的,滄桑到像活了半輩子。

天已經徹底黑了,有落幕之意。四年一次啊,時間間隔太長,普通人根本察覺不了這多出的一天。大家都忘了,也可能半是故意的。反正原本生活就忐忑,生日也沒什麽重要的。

三月初,那空出來的房子住進了薑連清舅舅一家。原本由大外婆做主,把這房子給了薑連清和她兒子住,他們就有怨言。現在薑連清出國了,和他們沒關係了,房子怎麽樣都歸他們了,接下來可能還要拆了,有錢拿,這才舒服少許。

看到門外的不速之客,舅舅說:“我怎麽知道他們倆的聯係方式?我們連他們去哪裏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要再來煩我們了。”

許添誼窘迫地下樓往家跑。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重的人,這下又被硬生生敲掉一小塊。

在郵局承擔大部分寄送任務,隻富裕家庭有電腦,整個學校沒幾台多媒體設備的年代,想尋找聯係一個出了國杳無音訊的朋友,遠比想象中困難。

四月初,上頭終於下發了文件,說家屬院要拆掉的事情。大家都反對,因為四棟樓,住了不少老弱病殘,搬起來麻煩。然而政策就是政策,那門房間的會議開了散散了開,斟酌再三,許建鋒做了第一批簽字的人。

唯一的不便之處是家裏那套新房還沒有裝修好,他們接下來要搬到許家門一套老公房過渡段時間。是個一居室,原本是許建鋒奶奶住,現在老人歲數太大,被接去和許建鋒表弟一同住,房子就空了出來。

一居室擁擠地狼狽,但好在生活有後麵的盼頭。

許建鋒總是安慰寶:“你房間想要什麽樣的牆壁顏色啊?爸爸給你刷一個。”

寶說要粉色,許建鋒卻又不同意了:“你一個男生要這個顏色幹嘛?給你刷一個淡藍色,不然你以後肯定會後悔的。”

“我就要粉色的啊!”許添寶氣憤難忍,遂委屈地哭了。

於敏射燈樣的眼神警告許建鋒,許建鋒立刻改口說那就粉色吧,反正以後牆壁弄髒了重刷個就行。

許添誼睡在另一頭,沒吱聲。

他像阿Q一樣,簡直是在洋洋得意了。

你看,你看。

許添寶隻關心自己臥室牆是什麽顏色,早忘掉什麽賀之昭了。

隻有叫許添誼的還記得賀之昭。

想到此處,又板了麵孔。

搬家當天,不止一戶。隔壁棟二樓的王阿婆一家喜氣洋洋,女兒爭氣,在市中心買了房。該房房型舒適有電梯,采光宜人,交通便利。剛裝修完散了氣,正好接王阿姨去養老享福。

王阿姨的老伴特此購買鞭炮兩串,劈裏啪啦,他們大聲和院中好友道別,約定以後常聯係。

在這隆隆的化學反應中,於敏和許建鋒都拎著大包小包,沒有人有手管小小的許添寶。

於敏回頭看許添誼,看他站在巷口,磨磨蹭蹭樣,催促道:“你還在幹什麽?趕緊過來看著寶寶,等會差頭馬上到了!”

許添誼把自己負責拎的兩袋東西撂在地上,從外套口袋裏掏出薄薄的一張紙。那是賀之昭走前一晚他逼著寫下的承諾書。

他在心裏做算術題。

截至目前,賀之昭的分數已經扣無可扣。60.00784分,不比零分更光彩。

現在再看,這份協議很有疏漏,因為沒有寫不履行將承擔的嚴重後果。雖然當時許添誼說了“不給我打電話你就去死吧”,但僅為口頭威脅,不具有法律效應。賀之昭不會真需要因此赴死。

許添誼覺得是時候該做出了斷了。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等待和扣分都是毫無意義的。賀之昭不會給他打電話。

為什麽呢?他咬了下舌頭,避免自己重複去想這個無意義的問題,接著下定決心,做出重要決定——

清零。

清!零!

賀之昭在他這裏的信用分徹底清零了。

清零,就是不會再神經質地沒完沒了翻看座機上的未接來電,就是不會再在聽到電話鈴時無比期待,無比緊張也害怕,就是不再想念身居海外的如同幻影的朋友,就是友誼徹底斷送的意思。

還說也喜歡我呢!都是放屁!

許添誼憤怒地將這張紙撕得粉碎,無處可丟,沒素質地一股腦扔進了旁邊立著的那隻綠色郵筒。他的神情陰鷙狠戾,下定決心,賀之昭此人這輩子最好是不要再給他碰到了,碰到第一麵他就要把他的腦袋揍成撥浪鼓,然後……然後問為什麽不給他打電話,再然後……

許添誼想不出了,心中的難過和委屈無以言表。但他並不會承認,也無處訴說,隻是拎上兩袋東西走了。

春天。家屬院被夷為了平地,所有的舊故事、舊記憶都隨著塵土灰飛煙滅,一去不複返。

許添誼騎自行車路過。這輛鳳凰牌是許建鋒不用了,送給他的。

路過熟悉的門口,確有物是人非之意。遙遙地就拉了警戒線,裏麵起重機和工人不斷出入,塵土飛揚。

再見大院。再見童年。

他默念,又想到杳無音訊的人,想到那四個字。

輕——裝——上——陣——

賀之昭說好的,想的,喜歡的。他全都相信。

現在他想問,這好的,想的,喜歡的,達到什麽程度?是否作偽?還是他們對這些字詞的理解有差錯?

又或者,他也想問,喜歡電玩上校遊戲機,喜歡數獨,喜歡許添誼,三者有差別嗎?

是一樣的,是解開所有答案順利通關了,意欲輕裝上陣,重新開始,就可以丟掉、忘記的東西嗎?

後來,打地鋪睡在硬地板上的一晚,許添誼失眠了。他真覺得賀之昭有可能是死了——畢竟真的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過。況且世事難料,莫非真有意外呢?

再後來不知道死沒死,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年少的玩伴已經徹底退出了許添誼的生活。

但比起相信賀之昭是懶得給他打電話,許添誼寧願相信,在遙遠的、隔著太平洋的加拿大,他的少年玩伴賀之昭,大概的確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