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給我打電話就去死

“別哭了啊,寶寶。”於敏好聲好氣給寶擦眼淚,“你還可以去認識其他的哥哥啊,對不對?爸爸家裏不是也有兩個表哥嗎,每次看到你都很喜歡你的啊。”

“我就喜歡之昭哥哥。”寶是水做的,眼淚泊泊,“我就要他。媽媽,你和薑阿姨商量商量,讓他們別走了……”

因為媽媽又勸了幾句,寶為難,遂退而求其次,用手指著人,說:“那能不能換一換,讓他跟著薑阿姨去,讓賀哥哥留下來。”

因為於敏說不行,所以許添寶又在喋喋不休。許添誼坐在角落寫作業,裝沒聽見。他寫完語文的練字簿,打開數學練習冊看了兩眼,扯過草稿紙,寫了兩個數字,劃掉,然後開始寫“吵死了”。

寫到第十遍的時候,許添寶停止了哭泣,因為於敏開始許諾這周不用練琴上鋼琴課,帶他去遊樂園玩,還同意去買玩具,可以選三樣。

天太冷,臨睡覺,許添誼把自己的外套和毛衣都壓在被子上。許建鋒和於敏大概因為操心買房子的事情,太累,這幾天都睡得很早。

起初於敏搬回大臥室,許添寶還哀求媽媽別去和爸爸睡,後來自然發現了一個人睡的好處。

許添誼看見許添寶的房間燈原本是暗的,現在寂靜了,又偷偷摸摸亮了點。透氣窗出賣了這一事實。

真是太過分了。他想,沒人管就每天都晚睡,已經是班裏最矮最小的了,看來是不想長高了。他早晚要把許添寶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偷偷玩的事情告訴媽媽。

許添誼把自己裹在被子裏,越想越覺得憤怒。這憤怒是有失偏頗的,讓他憤怒的另有其事。可他不去想,因為那種情緒太厚重,他承受不了,會犯病。

這是下意識逃避的移情,就像他內心最深處,最真實的情感也並非憤怒。

現在許添誼覺得寶不睡覺這件事超出了他的容忍範圍,他早晚要告訴於敏施以處罰。罰死寶。最好罰得寶淚流滿麵,以為媽媽和賀之昭都會不再喜歡他。

不多時,寶的台燈大概是重新關了,空氣黑得像煤炭,什麽都看不見。

紛繁雜亂的念頭到處飛舞,承認又否定。被窩黑得像最黑的黑洞,許添誼的內心有一塊在被窩的宇宙中緩慢坍縮。一切是夢多好,但不是夢。

你憑什麽那麽傷心呢?賀之昭是我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了。今天絕交了。

世界上沒有比賀之昭更討厭的人,他應該死掉。

……

我為什麽有這樣惡毒的念頭?

上帝,菩薩,鬼。我收回我剛剛說的話,對不起,如果必須有人死掉,可以選我。

……

為什麽要走呢?為什麽走也不告訴我呢?

我明明、明明,那麽喜歡你。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我會改的。

……

可是來不及了。

他正在失去最珍視的東西。

許添誼猛地驚醒,將整個捂在被子裏的腦袋露出來。真像剛從水裏浮出來,一額頭的汗。他火急火燎地翻找自己的書包,把東西一股腦倒出來。規整的課本,鐵皮文具盒,還有些大塊的碎紙片一齊落到地上。

許添誼急切地摸索著,找到了存放在客廳四處的透明膠帶、剪刀和手電筒。他尋好角度,架好手電筒,把那些和垃圾一樣的碎紙片一張張捋平,反複比對,拚好了用膠帶粘起來。

光捋過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皺褶,得以看清上麵的卡通圖案。旁邊一列用極絢麗難以辨識的文字,寫了姓名、性別、聯係電話、興趣愛好。

是他一怒之下撕掉的那張同學錄。

許添誼將這張紙小心粘好了,找了筆開始往上麵填東西。地址、電話號碼,這些都重要,這樣以後才有可能不會弄丟對方。汗隨著額角落到紙上,他有些驚訝自己太會流汗了,他明明冷。

去年冬天,那天,他忘記帶鑰匙,像無家可歸的棄貓,被慷慨撿回去和賀之昭睡一張床,在不知道“喜歡”一詞有多麽大的威力時,就支支吾吾說喜歡,誤以為人生就該如此平穩按部就班,和賀之昭一起念書,工作,他們永遠都在一起。

在這之後的一年中,許添寶念了小學,發生很多事。許添誼被迫禪讓出友誼,情緒常常如瀕臨脫軌的列車,再再次體會生之難活不易。但什麽都比不上這一次。

其他的挫折和困難或有回轉餘地——成績可以再考,人可以研究方式方法,讓自己變得更加討人喜歡。

但摯友這麽一走,飛機在跑道上立正、昂首,漂洋過海,就不知歸期。

從此以後,他們要見的人,要走的街,要學的知識,要過的人生,或許都將徹底不相幹了。

那他們還能是朋友嗎?

第二天一大早,許添誼就提著個袋子去了對麵那幢樓。

薑連清去菜場買早飯了,賀之昭獨自在家。

兩個人相互看著對方,許添誼攥著指縫間的細繩,不自在地問:“你明天走?”他特意趁著寶還沒睡醒趕來的。

“嗯。”

“什麽時候?”

“早上五點出發。”

“哦。”許添誼說,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給你。現在不許看。”

這遞過去的紙袋子模樣熟悉,正是他平日放在沙發後死角的那個,裏麵藏了所有歸屬許添誼的寶物,還有那張昨夜縫補好的同學錄。

他知道賀之昭的電玩上校被許添寶摔壞了,但他的還好著,甚至全新,原封未動。

友誼有時候也得功利一些,他要給點好東西,給點許添寶那家夥給不了的,這樣賀之昭才能記住他、感謝他。

賀之昭接過紙袋,聽話地沒有打開看。正巧薑連清帶著早飯回來,看到兩個小孩充滿愁緒地站在家門口,她把他們都攬進屋,拿出豆漿、油條和大餅招待。

許添誼吃鹹大餅,賀之昭吃甜大餅。那天許添誼說絕交,但現在大家好像都忘掉了,誰也沒有重提。

薑連清看著他們乖巧地喝豆漿的樣子,忽然有點後悔。這種選擇是否是自私的?是否母性中應有的犧牲的部分被她刻意地忽略了?

許添誼先吃完,擦嘴,他看到一旁的客廳擺了兩個大箱子,快裝滿了,可屋裏的東西好像什麽都沒有少,問:“這些沒裝進去的怎麽辦呢?”

“沒關係,帶不走的,留給我哥哥他們了。”薑連清答,“輕裝上陣。”也有不想帶走一切代表過去的器物的私心。

人生以此為切割點,注定是嶄新的、不一樣的篇章。

許添誼猶豫了下,問:“薑阿姨。你是要和那個外國人結婚嗎?”

薑連清點頭,說是。

“好。”許添誼巴巴地說,“祝你幸福。”這是沒有任何功利心,最真摯的祝福。

薑連清看許添誼,和賀之昭一樣,在同齡人中算高。但那麽多年前初次見麵時,就連她的腰都沒到,比現在的許添寶還要小。她愧疚,因為兩個人是從小相互陪伴長到大,如今分別就像活生生要撕開黏在一起的橡膠。

然抱歉,卻也不免有那樣的念頭——兩個孩子都還小,人生才剛開始,這別離當下似乎是沉重,等過個十年看也不過如此,到時候自然有新朋友在身邊相伴。又是嶄新燦爛的一輪。

許添誼扭頭問賀之昭:“我們家電話號碼多少?”

賀之昭報出八個數字,擺脫了性命之危。

許添誼點點頭,說:“你在那邊,弄好了,記得打電話給我。”

“好的。”賀之昭說,“我會打的。”

許添誼躊躇了一下,還是拿出自己口袋折的有些皺巴的白紙。他說:“你寫個保證書給我。一旦安家落戶就打電話,告訴我家裏地址和電話號碼。這樣,以後我還能寫信給你。”

賀之昭答好,接過對方遞來的紙,老老實實寫下:我保證安家落戶後就立刻打電話給許添誼。

落款寫上保證人,賀之昭。還嚴謹地落了個日期。

許添誼拿起紙反複看了幾遍,縝密地搜羅還有什麽遺漏掉的,他在思考讓賀之昭按個手印的可行性。

外麵有人敲門,稚嫩的聲音冒出來:“之昭哥哥,我來找你。”

許添誼聽見這聲音就知道怎麽回事,趁薑連清去開門,他把桌子收拾好,抽走那張紙,對旁邊的人說:“我走了。”

“再坐一會吧。”

“不,我走了。”

“我不想你走。許添寶也來了……”

“對啊!他來了,所以我要走。”許添誼說,“那個袋子不準給許添寶看見,否則我殺掉你。”

走出去時,他和許添寶擦肩而過,聽見寶急切地說:“薑阿姨,可以換一換嗎……”

他又情不自禁地流汗了。

走到轉角的時候,身後門忽然大開,薑連清喊:“小誼,等一下!賀之昭有個東西想拜托你。”

許添誼趕緊扭頭往回走,卻不願再進屋,隻等在門外。一直等到賀之昭捧著個方型的水缸走出來。

“這個帶不走。”賀之昭在他麵前站好,問,“小誼,你能養他們嗎?”

透明的水缸中,幾尾金魚不知所謂地遊動著。走廊唯一的透氣窗特赦冬日的陽光進入,光透過玻璃缸,在地上投射出澄澈的水波紋。

許添誼不想接,但還是接了。他想問這缸魚是隻給他養,還是給許添寶一起養?又聽見寶在裏麵說話的聲音,失去了質問的信心。比來比去有什麽意思呢?

他不情不願說:“我把他們都養死。”

賀之昭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沒關係,每個生物都有從生到死的過程。”

因為死亡是必然的死亡,所以道別也是必然的道別。無非早晚問題。

許添誼被一種宿命感擊中了。他頭垂著,說:“記得打電話給我。”

想了想,生怕賀之昭忘了,又小聲撂了狠話:“不給我打就去死吧。”

“知道了。”賀之昭說,“我會打的。”

第二天,水英阿姨特赦,讓計程車破例停進了大院中央的空地,許多人圍著車送他們。

許添誼從人群中殺出血路時,賀之昭已經打開後排的車門,正準備坐進去。看到他來,就又重新走出來,快速站直了。

許添誼咬了咬牙,當著所有的人的麵猛踹了賀之昭一腳。

賀之昭疼得縮了下,接著發愣看自己黑褲腿上的腳印,沒說話。

周圍的阿姨婆婆們沸騰起來:“噫於敏家的小孩怎麽回事?”“你毛病啊?”“你踹人家幹什麽?”“很惡劣的這個小孩!”

許添誼站在人群中心,被往後拉了拉,仍舊倔驢一樣站在原地沒動。

他想了一夜,想到自己同學錄的背麵,寫的很小很密的一串“勿忘我”,回過神很羞恥。而且他怎麽都不放心,不覺得賀之昭能一直記得他。賀之昭真是不記事,好像也不記得他們這麽多年一起玩耍的瑣碎事情,所以會倒戈向許添寶。

然而記不記得是一回事,但以喜悅或懷念的心情,還是以憤恨和討厭的心情記得,這根本無所謂。

恨比愛長久,這是公認的。

因此,為了讓賀之昭始終能時不時想起許添誼這個人——許添誼隻能出此下策,他寄希望於賀之昭和他一樣是個非常記仇的人,這樣就能記得久一點。

“我們下次再見麵,你可以踹我兩腳。”許添誼說,“到時候你回國,在機場,把我摔地上也可以。”

賀之昭點頭又搖頭,說:“我不會踹你的。”

可是此後很多年,他們沒有再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