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次冷戰
可可粉的香甜氣味突兀地四處飄散。
這香氣明明是他夢寐以求的,此刻聞見,許添誼卻隻是打了個惡心。
他沒管任何人,沒管於敏的那句:“你發神經啊!”隻是如困獸般魯莽地衝進了衛生間,再“砰”得把門關上。
天花板都像在旋轉,那種被剝奪呼吸的感覺又卷土重來。許添誼隻能又狼狽地拿出不趁手的武器應戰。
賀之昭是笨蛋,賀之昭是笨蛋……
是啊,全世界沒有比賀之昭更笨,更討厭的人了!
許添誼狠咬臼齒,嘴唇發麻,呼吸頓挫。他背靠門,蜷縮著身體,絕望又憤怒地想,你是真的一無所知嗎?你是真的毫無察覺嗎?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別和他玩了,求你了。
然而心聲就算磅礴到整個心室都劇烈震顫,外麵也一無所知。隔著道單薄的塑料門,傳來了斷斷續續、不甚熟練的鋼琴樂聲。
那是寶在給心愛的新哥哥表演。
許添誼再次開始了和賀之昭的單方麵冷戰。
但這一次與上次略有不同。上次許添誼隻是希望借此賀之昭能認識到他的好,以及他們友誼的無上地位。
這次他已經不這麽幻想了。
許添誼總回想起那副場景。賀之昭聽完許添寶說的話,看著他露出類似嘲笑的表情,然後接受質問時,卻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
那種與許添寶之間存在的,暗流湧動、互通有無的默契重傷了他。
在笑什麽呢?是笑他多餘,還是笑他脆弱,還是那類莫須有的東西?
許添誼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是那種人。可事實是賀之昭確實拒絕了告知對話內容,和許添寶有了兩人之間的專屬秘密。
奇怪,原來賀之昭也會露出胡愷、張琪、錢餘偉那樣的學生才會擁有的神態。這種發現令許添誼驚訝和疑惑,也很傷心。
兩人漸漸斷了交流。以往就總是許添誼主動,這下徹底各做各事。坐著,桌子的三八線像塗抹出的運河,隔開兩岸;走著,不言不語得毫不相幹,連影子都形同陌路。
形同,就是無法真正陌生,四個字,是貌合神離的眷侶需要,是漸次背離的摯友需要,不是陌生人需要。
不幸這天中午的盒飯,躺著大塊的水煮胡蘿卜。
許添誼堪比饕餮,什麽都吃,卻唯獨不喜歡這味道。隻是因為杜絕浪費,盒飯中的飯菜無論喜好都得吃完,屈琳琳會檢查,他之前總會把自己的那份丟給賀之昭解決。
今天顯然無法采取與之前相同的措施。
賀之昭還是如往常一樣,將自己的飯盒移了過來,說:“屈老師不在。”意思是可以把胡蘿卜給我了。
許添誼置若罔聞,他往反方向移了移,隨後拿著筷子,大口大口將幾塊胡蘿卜一口氣全紮起來吞進了肚。
稍一咀嚼,奇怪的、難以忍受的味道頓時充斥口腔。許添誼緊盯著盒飯,仿佛對躺好的水煮白菜有消耗不完的興趣。
他想吐,又強忍住了。在心裏暗示自己在吃很美味的東西。
賀之昭關切道:“你剛剛吃的是胡蘿卜。”
許添誼連個眼神都欠奉,不言不語地將自己的那份飯吃完了。
這種沉默和疏遠又體現在下午的體育課,許添誼寧願一個人做熱身也不理同桌,同桌又不幸被熱情的胡愷撿走了,於是更加生氣,但隱忍不發。
放學回家,以往三人行,許添誼總要處心積慮走在兩個人的中間,但今天他綴在最後,任憑許添寶拉著賀之昭的胳膊,慫恿著說什麽去吃辣條和奶茶的話。
因為心事無從談起。
他不能說什麽“你別和許添寶玩了,隻能和我玩”之類的霸道的話。寶一定會告狀,而於敏一定會幫著寶。
再說更重要是現在賀之昭和寶關係那麽好,也未必聽信他的讒言。
所謂偏愛,無非想要一種特殊化的證明。許添誼對外總是替賀之昭擊退一切風險阻礙,不許別人欺負,連說發型醜都不行;對內又常親自欺負他,要搶喂小金魚的機會,要睡午覺沒碰到硬說擠到了,要自己不削鉛筆偏要賀之昭削。
因為隻有在賀之昭身邊,他的意見會被優先考慮。
許添誼運用種種這樣那樣的微不足道的事件欺壓對方,就能不斷安心且得意地確認,看啊,許添誼果然是賀之昭最好朋友。
時至今日,看到賀之昭和許添寶親昵無間,他真想問,是不是忘了他仗義出手,幫他討伐壞人的事情;忘了他們睡在一起,分享羞恥的秘密和真誠的忠告;忘了一根雪糕或澱粉腸都要掰成兩節分享的快樂——
他又想起被強塞進嘴的巧克力和賀之昭那時說的喜歡。
喜歡這個詞,無與倫比的珍貴。
許添誼高度重視,因為賀之昭是唯一一個喜歡許添誼的人。
他以為賀之昭是特殊的,是覺得不討人喜歡的許添誼還不錯,喜歡許添誼,願意和許添誼做朋友,關係天下第一好。
然隨著友誼被遷徙,像遮羞布被揭掉。原來事實並非如此,許添誼並無得到特赦。他仍舊是那個許建鋒家覺得多餘,媽媽覺得討嫌,弟弟覺得可惡的,性格糟糕又愛生氣的許添誼。
許添誼捧著得來的喜歡兩個字,如履薄冰,像捧一個盛滿水的碗,然而再如何謹慎珍重,總難以避免偶有顛簸。灑出一點,他就無限惶恐,以為覆水難收。
接著真的狠狠摔了一跤,什麽都徹底失掉了。
他居心叵測藏起來的朋友,許添寶與其接觸一二,竟然就徹底俘獲。
就這麽輕易比不過許添寶的兩句撒嬌嗎?
不就是撒嬌嗎?
他大可也撒嬌,他立刻就學。
然而寶做起來自然可愛的事情,換成他做,就像邯鄲學步,東施捂心口。一想都足以讓人頭皮發麻。於是又放棄了。
十多歲的天空如此狹隘。
許添誼跟在兩人身後,走過走了不知千百遍的路。先是學校後街,然後是一座被廢棄的橋。每每路過,總能聞到極臭的水溝味。從欄杆往下看,能看見巨大的碎石和被丟棄的樂色混在一起,水是渾濁的綠。
這可是一個連胡蘿卜都有人真心喜歡的世界啊。
他卻沒人喜歡。這很恐怖。
一閃而過的念頭讓許添誼想跳下去。但一陣風吹著氣味飄過來,熏得他皺了眉頭,念頭跟著煙消雲散。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不想死掉。
許添寶捏住鼻子,甕著同賀之昭說:“快走!臭死啦!”
賀之昭被帶著跑了兩步,覺得寶有些麻煩。這約莫就是代溝吧,兩人也差這麽多歲。
對於許添寶,他談不上喜歡或厭惡,但畢竟寶是許添誼的弟弟,小誼不管,他就得頂上,這是沒有辦法的。萬一人弄掉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就麻煩了。
他回頭看,許添誼正在後麵側著頭看橋,這秒似有感應地正過身。見他在看,遂瞪了一眼。
賀之昭感受到一種反常。今天的許添誼太沉默了,上課時候沒有和他說過話,飯盒裏的胡蘿卜也沒有給他吃,體育課熱身也沒有和他一起做。
他苦思冥想發生了什麽。這約莫是心情不好的表現?又或者是生氣了?嗯,大概是生氣了吧。小誼經常生氣的,像個開了的水壺一樣,咕嚕冒泡。
但賀之昭搞錯了,所有人都搞錯了。許添誼總擅長用所謂的憤怒與生氣來表達傷心——因為寶的傷心是有用的,許添誼的毫無用處,許添誼的傷心是不正當又軟弱的,是令人感到羞恥的。
但是憤怒不一樣。憤怒會被忌憚、被尊重、也可能被認真回應。
所以許添誼逐漸用憤怒取代傷心,逼迫自己穿上身中空的鎧甲,表麵麵孔板如喪父,實際內心有條落水的狗在哭。
這一日吃晚飯時,許建鋒忽然輕描淡寫說股票“拋了”,賺了一大筆錢。具體多少沒讓兩個小孩知道,但於敏明顯鬆弛了下來。雙休日還吃了頓肯德基。
飯桌上,於敏吃全家桶裏的胡蘿卜麵包,打趣說:“那我要不也不工作了?”
“看你意願咯!辭了也好,他們倆都小。”許建鋒的眉梢都在說得意。他大口咬著吮指原味雞,又道:“什麽時候有空,咱們就去看房子,早買早安心。不是又傳這房子要拆麽?不管如何,房價以後肯定會漲的,看看香港就知道了。”
錢來了,像電燈的光照滿房間,那些家庭矛盾就如燭火隱匿,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