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背叛

隨著最後一名家庭成員到家,魚湯終於端上桌。滿滿一砂鍋,燉得又香又濃。

許建鋒感歎:“長遠沒吃到這麽豐富的菜了!”他用筷子要夾魚肉,卻被於敏瞪了眼,手跟著一縮。

於敏作主,將整條魚撈出,像往常一樣把魚肚子上的肉都精心挑了出來,隨後放到寶的飯碗裏:“當心點吃,刺挑幹淨了。”

許添誼也像之前的很多次,夾了魚背上的一塊肉。這次他仔細挑出了刺,才一口吃下去。然防不勝防,中間還是夾帶了一根細微的軟刺。

他麵不改色,硬是咽了下去。喉嚨有種被剌到的,微小的刺痛感。心髒也是。

吃完飯,許添寶急不可耐收拾出田字簿和文具盒,說:“媽媽,我要去了!”

許添誼便也草草收拾好東西,說:“媽媽,我也去了。”

於敏說:“你去什麽?你別去。”

許添誼見於敏看他,抿了抿嘴,罕見地結巴了:“我也去,請、請教賀之昭點問題……”

“你們兩個在一起能好好學習麽?”於敏斥道,“每天上學粘一塊還不夠?不許去!”

像會偏心地把魚肚子的肉都夾給寶,她的一切指令、一切措辭也都無不在庇護許添寶。

“就、就讓我去吧。媽媽。求,求你了。”說出這如撒嬌的詞,讓許添誼臊得舌尖發麻。像做了一件很錯的事。

“不行。”於敏說。

“砰”。門關了,許添寶蹦出去了。

許添誼終於忍不住,一張臉徹底黯淡下來。他把收拾出的作業又重新放到自己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在客廳的角落,對著牆。他坐下來,胡亂翻開一頁便拿著筆寫。於敏看到他背脊都透出沮喪,心裏卻有種快意。她也說不出是為什麽。

許添寶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兩塊進口巧克力,手舞足蹈:“天哪,哥哥家有個外國人!他教我說外語。”

外國人出現在這巷子,是新鮮事。於敏工作了,沒有之前消息那麽靈通,隻隱約聽街坊鄰裏說過,這下算確認,薑連清又找了個外國男人。

她盤問:“哪裏人?白皮膚?”

許添寶講話又開始顛三倒四:“嗯,外國人的臉。媽媽,我還學了拿……拿加大的英語怎麽說,叫砍……”砍半天沒有砍出,遂轉移話題,“下次我再去問一下好了。”

耳朵照單全收,將話語吞咽得酣暢淋漓。許添誼甚至沒有轉身。他感覺到有些東西正在逐漸失控,卻又無能為力,所以隻能去承受這種改變帶來的痛苦和悲傷。

進入十一月,天氣驟然轉冷。起晚了,於敏趕著出門,一邊催許添寶整理作業,一邊說:“今天外麵驟降15度!風很大,你把這條圍巾給我戴好!”

然後是許添寶軟綿綿的聲音:“媽媽,我不想戴,戳著我脖子了,癢癢——”

許添誼將自己剛從櫃子裏掏出來的、一股樟腦丸氣味的灰色毛衣展開,試著往頭上套,僵了僵。這衣服去年穿就繃得慌,今年竟然連腦袋都塞不進去了。

他猶豫兩秒,仍舊沒說自己需要新衣服的事情,畢竟那得花錢,他不想一大早因為件衣服挨罵,隻裹好校服外套就出門了。

驟然降溫的第一天總是最冷,因為北風會痛擊輕視它的人。一路寒風收割過去,人縮脖子,簌簌發抖如同深秋的樹葉,也像刀俎上的魚肉。

許添寶一出門就安靜了,縮在厚重的圍巾裏不說話,臉擋成小小一個。賀之昭也自然地添了厚衣服,神情自若。唯獨許添誼沒有裝備加持,隻覺得自己外套的每一個棉孔都被冷風活生生灌滿了,卻隻能咬牙堅持,砥礪前行。

不巧,今天還是周一,早上有冗長的升旗儀式。

所有學生列好隊,一齊站在操場上受刑。風太大,許添誼已經聽不清遙遠的司令台上都說了什麽,他冷得快失去知覺,隻能模糊聽見屈琳琳和隔壁班的班主任站在一起,隱約在說今天真冷,怕學生吃不消。

聽著聽著,他的念頭也消失了。陡然的,一種陌生的不適感湧向全身。眼皮發麻,視網膜蒙上了一層雪花。

原來眼冒金星,真是眼前火樹銀花。他又要死了麽?

許添誼舉手,緊張地嘴巴張合:“老師,我想回教室。”

“是不是太冷了,不舒服?”屈琳琳趕緊道,“快回去吧。賀之昭,你陪著他。”早有不少學生已經倒下了。

穿過走廊時,許添誼眼前遮掩的雪花慢慢融化消解,終於能看清路。

賀之昭緊緊跟在後麵,說:“我背你,好嗎?”

許添誼搖頭:“我才不用。”說完這話,卻又驀地犯惡心,慌忙拐進衛生間,對著水池吐了口。

賀之昭說:“我帶你去醫務室。”

“不需要。”許添誼擰開水龍頭漱口,又冷酷地回絕。

這段時間,他和賀之昭的關係總是忽冷忽熱。這是他有意造成的,自認為算懲罰。他希望賀之昭能發現這變化且在意。

當然,因此有一點點的,不用太多的傷心,就更好。

但顯然,賀之昭並沒有發現,還很關照他。這讓許添誼有種說不上來的羞惱。

好在學生們都回教室後,空氣漸漸被炒熱了,好容易捱到了放學,依舊是三人行。

許添寶自認為和賀之昭已經很熟了,關係自然比正牌哥親密許多。他一邊往賀之昭身上貼,一邊拿著自己的小圓零錢包說:“哥哥,今天好冷,我請你喝朱古力吧。我的同學們都說好喝的。”

因為許添寶挑食,胃口也不算好,因此被特批擁有一筆微小的經費,是於敏給他用來買零食吃的。許添誼就沒有,因為他什麽都吃。

賀之昭婉拒:“不用了。”

“走嘛走嘛,我有錢的。”許添寶撒嬌。

許添誼裝得完全不在意,裝得強弩之末,終於忍不住硬夾到兩個人中間,凶巴巴道:“喝什麽朱古力?亂花錢,回家就吃晚飯了!”隨後黑著臉,持續消滅寶接近賀之昭的一切機會,讓兩人徹底不能交流。

許添寶不滿地被擠到旁邊。這段時間,他往賀之昭家跑了好幾次。賀之昭教了他些數學題,那老外,教他說了很多英語,還有總是笑眯眯的薑連清,會給他印著看不懂的單詞的進口零食。

唯獨賀之昭時常問:“小誼不來麽?”這話他很討厭。

寶產生個想法,即若是能讓賀之昭當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決定找機會和自己媽媽說一說這件事,看看有沒有什麽“法律政策支持”。這個說法是他偷聽大人的話學來的,隻要有政策支持,一切都能辦。

反正許添誼不是他爸爸的親生兒子,不是麽?這也是他偷聽到的。最好是把賀之昭變成他的親哥哥,然後把許添誼丟出去。真是無限美德。

許添寶越琢磨越是那麽一回事。賀之昭長得帥,話很少,不像那個許添誼,聒噪,喋喋不休十分煩人;其次,賀之昭比許添誼成績好,幾乎每次都第一名,他常常聽見於敏說讓許添誼向賀之昭學習。

如此最重要的兩個優點就都占了,賀之昭已經全方位碾壓許添誼了。

媽媽一定會同意的。他一定要找機會勸勸媽媽換個好點的兒子。

另一頭,這一日的冷和不舒服都成了伏筆。

淩晨三點,許添誼被自己熱醒,頭昏腦漲,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魚肚白,更是唇舌發幹,腦袋熱得發懵,像一輛過載的蒸汽火車。

他偷摸摸從櫃子裏找出體溫計,一量,驚心動魄。水銀直接邁過了39,直逼40度。

許添誼身強體壯,上一次生病是很遙遠的事情。雖然知道不妙,他仍舊想忍著去上學。

生病意味要有人照顧,嚴重要坐車顛簸去醫院,排門急診很長的隊伍;必要要吊水,等待的時間更長,要寂寞地數點滴掉下來。

總之,很麻煩,而他恰恰害怕添麻煩。

許添誼忍了一會,但又被個冒出的念頭蠱惑了——他那麽久沒生過病,一下子病那麽嚴重,說不定媽媽會十分緊張在意,會陪著他。

於敏正在廚房弄早餐,許添誼摸索過去,戰戰兢兢匯報:“媽媽,我好像……嗯……發燒了。”

於敏嚇一大跳:“怎麽回事?”最近有流感,她皺眉道:“你不會感染甲流了吧?”

“我不知道。”

“怎麽燒這麽高?躺著去!”於敏接過溫度計看了眼,“麻煩,我還得請假照顧你。”她想起沒叫許添寶,趕緊又推門進去喊寶起床。

寶被她像小推車那樣慢悠悠推出來,推向衛生間。路過站著的許添誼,於敏推開他些:“你回去,別傳染了寶寶。”

腦袋因為發燒變鈍了,許添誼感到不知緣由的傷心。他躺倒回床,很久後,媽媽的聲音出現在玄關,說:“不好意思啊之昭,今天要麻煩你帶著寶寶去學校了……謝謝啊……”他重新睡著了。

臨近四點,於敏在廚房燒飯,油鍋滋滋作響。

許添誼躺在客廳的彈簧**。下午出了身汗,現在沒有那麽熱了。隔壁房間傳來沒關的電視機聲音,他的鼻子聞見了煎魚的焦香腥味。

如他所願,於敏上午去交接了工作回來照顧他。這寧靜的片刻,屋裏隻有媽媽和他,像回到很小的時候。

他真想一輩子就這麽病下去。

趁煮湯的間隙,於敏回到客廳,倒了水,喊他吃藥。許添誼乖巧吞咽藥片,喝熱水,夾縫中鬥膽說:“媽媽,我要想件毛衣。原來的那件非常小,現在一點都穿不下了。”說來穿不下的給寶是如何都富足,但許添寶從來沒穿過他的舊衣服。

於敏說:“知道了。”許添誼感到幸福。

過幾分鍾,也可能更久,許添寶在外麵喊:“媽媽。”

美好的幻象一片片碎掉了,像那被踢碎的塑料麵盆一樣。許添誼落回了現實世界。

於敏開門。

“一起進來呀,進來!”許添寶的聲音愈發清晰,“媽媽!我想和之昭哥哥一起喝高樂高。”

寶一來,於敏天秤的那頭立刻壘上砝碼,幹脆利落地傾倒下來。她忙不迭說:“好的,等一下啊……賀之昭,謝謝你今天送寶寶回來。”

許添寶忙忙碌碌,高高興興。今天上學和放學路上終於都沒有煩人的家夥,他和自己喜歡的哥哥一起回家。他牽了賀之昭的手,吃了小賣部的辣條,還說了很多話。可惜他提議以後都隻他倆一起走,讓許添誼一個人走,被賀之昭拒絕了。

他真想許添誼一輩子就這麽病下去。

許添寶對著喜歡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撒嬌。此刻他仰望賀之昭,說:“我彈鋼琴給你聽吧,就是我路上說的那首曲子!”

聽見門鈴聲,許添誼立刻從**蹦起來。今天賀之昭和寶一起上下學,獨處的時間太多了。

他焦慮地拖著病體,火急火燎趕到廚房,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許添寶靠著移門,看見親哥來,又故作出說悄悄話的姿態。這是不分年齡的無師自通。他斜著眼踮著腳在賀之昭耳邊說:“你看許添誼那樣,肯定又生氣了!他一天到晚生氣。”

賀之昭驟然想起許添誼像河豚一樣,能立刻嘟滿氣的臉,忍不住笑了下。

許添誼直覺他們肯定在說他,或與他有關的話題。他敏感地認為賀之昭的笑是嘲笑。

他氣衝衝跑過去,七竅跟著冒酸水,嗆道:“笑什麽呢!”許添寶竟隻一句話就輕易逗笑了賀之昭。

許添寶轉轉眼珠,往賀之昭身後躲了躲,說:“沒笑什麽。”

許添誼就看向賀之昭,審問態度。

未想賀之昭也搖頭,說:“沒什麽。”

沒什麽。

沒、什、麽。

許添誼錯愕了。

一個詞語在他腦海盤旋。

背叛。

賀之昭終於還是徹底地倒戈了過去,與寶結成盟友,背叛了他。

他們二人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矛頭紮準他的軟肋,把他強裝出的氣焰整個地,戳——破——了——

一旁的於敏罕見發了善心,說:“你要喝高樂高伐,給你也衝一杯。”

許添誼沒回答,隻狠咬自己的嘴唇皮,盯著賀之昭看。

賀之昭也看著他,沒在笑了,眼神很平和,問:“你退燒了嗎?”說著抬起手,要摸病人的額頭。

許添誼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最喜歡的塑料玩具壞掉了,於敏拿膠帶布纏了幾圈還給他。盡管外觀有折損,醜了八成,但至少又可以玩了。

在後來的日子中,他發現很多東西壞了都不能拿膠帶布解決。壞掉了,補不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心也一整個破掉了。

許添誼使出十成力氣,飛快打掉覆上來的手,“啪”一下,又重又響。

這下幾個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