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幹嘛親我?!

過完年第一天,四個工人上門搬來個大物件,黑色泛著溫潤的光,象征許添寶正式踏上了琴童之路。

“媽媽,我給你彈曲子聽!”許添寶坐上調好高度的琴凳,手開始往黑白鍵上刨,問,“好聽嗎媽媽?”

“好聽的。”於敏嘴上應著,麵容卻不算明朗,她正拿刷子沾了漿糊,把收據往記賬簿貼——這台鋼琴要了許建鋒近三個月的收入。但她也明白,這不過是個開始,後麵要請鋼琴老師上課,家裏的支出肯定會變得更加不寬裕。

不過為了孩子,生活質量降低些,兩個大人都沒什麽意見。隻要許添寶有興趣,錢花得多、少都是次要的。再多也值。

許添誼從賀之昭家回來吃午飯,便看到原本就不寬敞的客廳又擠了些。茶幾移到旁邊,渡了位置給樂器。但幸好,沙發能拉出床的空間還是有。

他鬆口氣,問句廢話:“媽媽,家裏買鋼琴了?”

寶立刻警覺地扭頭,大聲道:“這是媽媽買給我的!”希望能杜絕許添誼擁有使用權。

於敏沒出聲。她在小事上總偏袒許添寶是事實,但至少還有個“寶寶是弟弟,年紀小”的理由。可鋼琴這樣的貴重物品,如果明說隻給許添寶用,未免有些太說不過去。

她頭疼地合上記賬簿,心裏預計按照許添誼的脾氣,可能在這上麵多少會和寶有些齟齬。

卻未想,許添誼無所謂道:“哦,那你彈唄。”就坐到沙發上,隨便抽了本雜誌看。

寶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有些失落,他重申:“那你可千萬記得,連這個凳子你都不許坐!你敢坐我就告訴媽媽。”

許添誼的聲音從雜誌封皮後麵傳出來,像繃緊的弦:“不感興趣,我碰都不會碰。”實際表情是很失落。但因為不想被看見,所以遮了起來。

他對於敏端不平兩碗水感到無奈,但通過除夕那日無意中聽到的對話,也多少明白了於敏不喜歡他的原因。他無法去殺掉寧嘉瑋,隻能抹殺他生命中關於寧嘉瑋的部分,讓自己別那麽相似得令人討厭——

現在他希望通過自己識相的言語和行為,進行可能不是很有用的挽回,以改變自己在媽媽心中的形象。

他知道媽媽肯定希望自己別去爭鋼琴,所以像櫥頂的那罐寶專屬的高樂高一樣,他也不會爭。

此後一周,於敏在於曉桃的介紹下認識了不錯的鋼琴老師——俄羅斯留學經曆,家中獎杯無數,講課耐心,帶過很多和寶差不多歲數的小孩。了解完費用,她決定先安排一周一節的課時,但去過一次,聽到老師說寶有天賦,別浪費上學前這段黃金啟蒙期後,心中很是受用,咬牙將周課時增加到了兩節。

緊接著,許添誼就迎來了他的四年級下半學期。

賀之昭的頭發在過年時候就有些長了。俗話說“正月剪頭死舅舅”,為了避免這不幸的事情發生,他到二月二才剪頭發。彼時理發師也剛過完一個又長又好的年回來,拿剪刀的手有絲難以避免的生疏。

最後給賀之昭修剪劉海時,不小心剪出了一個缺口,便是此次悲劇發生的原委。

即便是許添誼,這天清早看到賀之昭,仍不免受了些刺激,陷入詭異的沉默。這好友的新發型,很像那水彩筆包裝盒上的西瓜太郎。

他沒話找話:“你剪頭發了啊。”

賀之昭顯然沒有意識到:“是的,昨天晚上剪的。”

一晚上沒見,闖這麽大的禍啊。

許添誼伸手,輕輕撥弄賀之昭的劉海,想替他把那豁口合攏。隻是左移右移,額前從犬牙交錯變為一道天塹,怎麽也合不起來。

他遺憾地按了按賀之昭的額頭,說:“下次別找這人理發了。”

一路連碰到三個同班同學,皆看見賀之昭就忍不住吱哇亂叫。一個說:“賀之昭,你腦袋上像頂了半個西瓜。”,一個說:“好醜啊!你為什麽要剪這個發型?”,一個說:“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西瓜太郎!”總之都不是很好的反饋。

進了班級,大家許久未見,看見這發型更是覺得重量級。小學生,還是同齡人,喜歡看熱鬧和笑話,這難以避免。但年少人的殘忍也是清澈又不加掩飾,形容賀之昭發型的措辭在人和人之間流轉,變得越來越誇張和尖酸。

作為數學課代表,許添誼無暇進行輿論引導,他進班頭一件事是收寒假作業。

“還有誰寒假作業沒交?我要給楊老師了!”他撕心裂肺地在講台上喊了好多遍,除卻第一遍再有三人慢吞吞交上來,後麵幾遍都無人響應。

又等了兩分鍾,許添誼失去耐性,端起一摞算術簿遠赴了四樓的數學辦公室。

過完年,天氣尚未轉暖,辦公室開了熱空調,楊老師穿著馬甲,正在抹護手霜,看見自己努力幹活的課代表敲門進來,滿意道:“動作麻利,就是讓人省心。”她接過作業堆,順手拿了桌上放著的巧克力交換,“喏,拿去吃。”

許添誼心中一喜——

是費列羅!

他吃過一次,金色的球形包裝,每個嶙峋的皺褶下都有香甜的堅果,外麵的巧克力吃完,裏麵還有顆完整的大榛子。美味得不得了。

許添誼暗自興奮地攥著回班,發現一堆人圍在賀之昭的桌前,像在菜市場揀菜,對著賀之昭的發型指指點點。他手作驅散狀,大喊:“你們不要再說賀之昭的發型了!”

這句話的效果並不好,叛逆分子們立刻說:“誒,就要說,醜死了!”

處於輿論中心的賀之昭本人倒是沒有什麽內心受傷的表現,表情十分平靜。但許添誼認為,賀之昭無論怎樣都是那副表情——不笑也不哭的,問他問題能回答,腦子甚至還挺聰明,但不說話坐在那就像根木頭。

因此許添誼擔任的角色類似啄木鳥。

年幼時他以為賀之昭呆若木雞,所以才會被院子裏的其他小孩欺負。但等上學以後,賀之昭次次都考第一名,所以許添誼又覺得這其中或許是有學問在。

桌子被圍得水泄不通,言論場中刻薄詞句信手拈來。無人理睬試圖管理紀律的班長,隱形的霸淩行為不斷膨脹。

許添誼因此變得很憤怒。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被這樣取笑,更何況,他們說賀之昭醜,賀之昭根本不醜,責任全在發型。

無法把人群驅散,情急之下,許添誼從翻出書包裏自己的手工剪刀,聲如洪鍾道:“誰再說,我給他也剪一個一模一樣的!”

還有帶頭的傻子開口:“就說,真的太醜了!”可見言論自由總會犧牲某一方的利益。

許添誼想也不想,立刻抄起剪刀衝了過去。這下熱油鍋進水,炸得天女散花,跑的跑躲的躲,還有人負責調配氛圍,坐在位子上尖叫和喊“屈老師!”

不論如何,大家都相信被許添誼抓到真的會被剪頭發,因為去年有人和賀之昭搶座位,他也是直接把人摁在了地上。來一個摁一個,打地鼠一樣。他是來真的。

陷入僵局時,屈琳琳進了班,看見兩批人湊在一起,問:“什麽事情?為什麽沒有在早讀?班長呢?”

“老師!”多嘴的說,“許添誼要剪別人的頭發!”

“許添誼。”班主任看向最後一排一動不動的走地龍,皺眉道,“你是不是又想被請家長?”

上次打地鼠就被請了,還寫了檢討書。

“沒有,是他們幾個都說賀之昭的頭發!”許添誼竭力為自己辯解,“說的話很過分!”

屈琳琳看向賀之昭問:“是嗎?”

“大家都說我的發型不太美觀。”賀之昭說,“小誼很生氣,決定保護我。”有人“籲”了下,覺得他講話肉麻。

畢竟還沒真的剪上頭發,屈琳琳決定不再說什麽,這才開學第一天,上班第一天,心煩。她暫時沒收了許添誼的手工剪刀,再次強調不許產生肢體衝突,隨即叫班長上台帶大家開始早讀。

一整天總算相安無事捱過去。放學後,兩人一起回家。

走出校門,許添誼想做安慰。從“西瓜太郎”到“門牙缺一塊”,今天對賀之昭發型的評價已逐漸偏離實際,他認為賀之昭受了很大的心理傷害。

他緊緊攥著那費列羅,知道這是美味昂貴的巧克力。雖然他很想吃,但是也知道賀之昭更喜歡吃甜食,尤其巧克力。所以他決定把兩顆都給對方。

“我覺得你的劉海挺好的!”許添誼一邊說,一邊把手心那兩顆金色巧克力強塞給身旁人,“而且這也不是你的問題……給你,你吃吧,我……”

沒等他在街上大聲喧嘩完,賀之昭說:“別生氣。”

說著,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許添誼立刻大腦宕機,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蹦了起來,“你親我幹什麽——”聲音之大,仿若有回音繞梁。

街旁包子鋪正出爐一批肉包,掀開蒸籠白霧彌漫,不少顧客排隊購買;街對麵是家文具店,店門口的暖箱還有香腸在不停翻滾,學生們焦急簇擁等待。

聽見這聲怒吼,都不約而同循聲望來。嗯,為什麽要親你?

發現有人看過過來,許添誼這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不妥。他的臉至耳朵尖都變得很燙,一個人疾步向前衝去。

等賀之昭跟上他,這才盯著路麵,又很別扭地小聲問:“幹嘛親我?”

賀之昭是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麽許添誼這麽大的反應,明明之前也幹過一樣的事。他將自己收到的話悉數返還:“喜歡你所以親你。”這人說,“希望你不要再生氣了。”

許添誼愣了愣,漲紅臉。

喜歡。

賀之昭也說喜歡他。

是喜歡,不是其他任何。

有人喜歡討人厭的許添誼。

兩人又並肩行了一段。許添誼看著水泥路,心跳從沒那麽生動過。他表麵若無其事地問:“你和別的同學說過沒?”

“說什麽?”賀之昭把自己剛剛收到的費列羅拆開,露出裏麵的榛子巧克力球。

“說你剛剛說的那個啊!”許添誼急了,從牙縫裏擠出蚊蚋,“……喜歡。”

這是否意味他們的友誼已經臻於至高境界,他們倆顯然已經是天下第一好了。

賀之昭想了想:“沒有吧。”同齡人間,他的人際關係分類極為簡單,隻有許添誼,和其他。

他把拆開包裝的巧克力球往許添誼的嘴裏塞。許添誼卻避開了一下:“這是我給你的!你為什麽不吃?”

“一人一顆。”

許添誼別扭又喜悅地用嘴接下,然後,狠狠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他總想和賀之昭確認,自己是不是對方最好的朋友。這件事,他篤定知道答案,但還想問,像頑童要捧著最愛的物件,愛不釋手反複琢磨,像小狗要繞著最珍惜的人,打轉到眩暈也不罷休。

現在身後霞光萬道,天際邊橘紅色不斷燃燒,象征希望和溫暖,讓他充滿勇氣,如同得到了祝願和祈福的騎士。

他終於覺得不需要開口詢問了,他已經得到明確的答案了。

巧克力慢慢融化了。刻在記憶裏中的香醇和名為甜蜜的味道,他一直記得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