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抱歉。”時塵安趕緊取出藏在身上的鑰匙, 俯下/身去,快速給靳川言開鎖。
靳川言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那壓下的目光若有實質,仿佛孫猴子身上的五指山, 壓得時塵安手腳發麻, 套環打開,手鏈失了依托已經掉到了床榻上,時塵安握著靳川言的手, 仍舊沒辦法抬起
頭。
不是抬不起來,而是依然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可哪怕這樣裝鴕鳥龜縮不前, 靳川言也不肯輕易放過她, 那手鏈枷出的傷痕正明晃晃在眼前, 破了的皮翻出底下粉色的肉, 上麵隱有紅線般的血絲。
時塵安的手指緩慢地依著傷口四周完好的肌膚摩挲過一圈, 道:“對不起。”
“無妨。”靳川言溫言, “隻要你不拋棄我,你可以對我做所有的事。我說過,我是你的階下囚。”
時塵安的睫毛一顫, 無言的環境悶得人難受,她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未用晚膳吧,真巧,我也未曾, 肚子都快餓壞了, 我這就著寒月傳膳。”
語畢, 她便急匆匆地轉頭出去了。
其實她在屋裏喚一聲就好, 寒月伺候人向來警醒, 聽喚便來,不必她如此大費周折還要出屋一趟。
靳川言知道她這是故意沒事找事找, 就為了躲著他。
他緩慢地擰了擰腕骨,那點小傷對於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哪怕血絲都被他擰成了血流,他的神色仍然是沉寂的。
半晌,靳川言卻像是想到了什麽,忽而翹唇一笑,一雙眼眸饒有深意地望向了西南邊。
*
次日。
時塵安為躲靳川言,用完晚膳便迅速爬床歇息,兩眼一閉,隻裝世事不知。
大約是她睡得過早,一段小眠後她又迷迷糊糊醒來,摸到半床清冷,靳川言尚未回來。
時塵安坐了起來,看向從窗欞透進來的清冷月光,她下意識叫了聲寒月。
靳川言不在時,寒月總是守著她,輕易不離開暖閣,因此她隻一喚,屋內就響起了細碎的聲響,很快一盞油燭被點了起來。
寒月道:“姑娘可要喝茶?”
時塵安搖搖頭,道:“現在什麽時辰了?”@無限好文,盡在
寒月掏出核桃大小的懷表瞧了眼,道:“快打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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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塵安怔了下,看向身側空**的床榻,都快四更了,靳川言還沒回來麽?
寒月察覺到她的視線,道:“劉公公命人傳話回來道朝堂出了事,陛下正與諸位大臣在文淵閣商議,今晚怕是回不來了。”
什麽樣的朝政竟然能叫靳川言顧不上身體,沒日沒夜地處理?
時塵安有些憂心他的身子。
寒月適時道:“姑娘要去文淵閣看一看陛下嗎?”
時塵安愣了下,下意識就要拒絕:“我去文淵閣恐怕不妥。”
那是商議朝政的地方,她跑過去像什麽話。
“哪裏就不妥了。”寒月柔聲道,“陛下忙了一夜,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眼下估計又餓又累,姑娘若肯親手煮份宵夜送去,正好叫陛下歇歇,鬆乏下筋骨。”
她一說宵夜,時塵安便想到了那碗魚圓龍須麵,緊接著‘靳川言上鉤’五個字便順理成章地跳出了腦海。
時塵安頓了頓,心裏油然生了一股道不清說不明的衝動,或許她隻是純粹想要關照靳川言的身體,又或者她隻是想把餌鉤下得更實些,讓靳川言更加得喜歡她些,總而言之,時塵安的身體被那股衝動推動了起來。
她要去膳房再給靳川言做碗魚圓龍須麵。
魚圓鮮嫩,龍須麵勁道,盛在蝦油熬出的高湯裏,外麵細心地罩上防蚊蟲的紗罩,再蓋上竹編的食盒蓋子,穩當當地拎在時塵安的手裏,被她提著往文淵閣走去。
這還是時塵安頭回去文淵閣,踏上陌生的宮道時,那心裏的衝動早被夜風吹涼了,隻剩了些沮喪。
時塵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她明知自己不敢喜歡靳川言,卻還要自私地利用靳川言的心理,向他賣好,隻為了讓靳川言更加喜歡她些。
這又算什麽呢。
文淵閣掛著玄鐵燈籠的簷角已經出現在一起,時塵安卻止了步子,食盒垂頭喪氣地被她反握著轉了一圈,時塵安提起腳:“我還是回去。”
寒月尚來不及開口勸,便聽到一道陌生卻又渾厚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時姑娘。”
時塵安聽到甲胄摩擦發出的銅鐵相擊聲,她重新放下腳,抬起頭,看到了白縝。
時至今日,時塵安還不曾與白縝說過話,但白縝作為靳川言手裏最鋒利也是最忠誠的那把刀,著實給時塵安留下過巨大的陰影,她的臉微妙地發白,鞋底黏在地麵,心底卻拔地起聲,催促她趕緊跑。
就這會兒功夫,白縝已到了麵前,那素來不苟言笑的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但因為過於粗糙而顯得格外可怖。
他道:“時姑娘是來見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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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塵安隻覺手裏的食盒千斤重,她道:“啊,嗯,是的。文淵閣重地,我不該擅自踏足,我,我這就回去,這食盒便麻煩……”
她一頓,她還弄不明白白縝的官職。
白縝卻已讓開了身,將那條寬闊的宮道呈在時塵安眼前。他道:“時姑娘還是親自送去罷,陛下發了一晚上的怒火了,看到姑娘,他也能高興些。”
時塵安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變革受阻了?”
靳川言總在暖閣批折子,罵大臣,時塵安在旁看書陪他,因此知道他一麵查貪墨,一麵變革,既給官員定下了詳細的考核製度,又著手回收地方豪強的土地,分發給失土貧奴。
這幾件事,樣樣都在動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推行得並不順利,靳川言脾氣擺在那兒,先講道理,講了道理不聽,就讓軍隊出馬直接推了。
時塵安依稀聽到過幾本折子斥罵靳川言暴君的折子,但靳川言此人在時塵安麵前格外好麵,他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好,但也見不得時塵安知道別人罵他,因此這些折子再沒有出現在暖閣。
漸漸的,時塵安也就不知道變革到底變到了什麽程度。
白縝聞言歎氣,道:“時姑娘去了便知道。”
文淵閣內此時是一片狼藉。
靳川言縱然熬了一晚,但罵人的聲音依然中氣十足:“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你們就知道說這四個字,讀了那麽多年的書,你們隻知道中庸之道嗎?朕從長計議了,國庫裏的銀子你們變出來給朕,還是你們有本事讓大周的百姓都穿上禦寒的棉衣?”
一道蒼老的聲音疲憊道:“陛下,寧王由此糾集不滿陛下行事的豪紳舉旗造反,亦是不爭的事實,臣等隻望陛下緩和行事,少些殺戮,如此對朝政穩固大有益處。”
時塵安聽得造反一詞心中怵然,靳川言卻猶自冷笑:“朕不殺人,隻變革,難道那寧王就沒有反心了嗎?那麽多的刀劍,可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集齊的。”
“寧王有反心不假,若不是陛下的刀懸得太緊,那些豪紳也不會跟著反。”
“王振!”靳川言拿起茶盞砸了過去,“依你所言,豪紳造反還是朕逼的了?”
比瓷盞砸裂的聲音更想的是慘痛的呼叫,時塵安一驚,文淵閣內卻陷入了死寂之中。
靳川言冷聲一字一頓道:“若是貧農揭竿而起,你們罵朕暴君亡國,朕認,可是豪紳為了護田而反朕,你們也敢怪到朕的頭上,朕……”
劉福全見狀,忙把門打開,在時塵安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把她推了進去,門驟然在時塵安身後合上。
時塵安呆愣愣地看著那望過來震驚的四雙眼睛,她緊張地咽了咽唾沫:“我好像走錯了。”
靳川言眼裏的暴怒未退,殺意都快將怒火吞噬,若不是時塵安猛然闖入,他早下令把那王振拖下杖斃了,然而剛發一半的威迎麵遇上了時塵安,倒叫他生出幾分不自在了。
他輕咳:“你來了。”
時塵安茫然道:“我來了。”
這番對話白目到三個臣子麵麵相覷,尤其是那王振,可憐兮兮地用手捂著額頭流血的傷口,小命都快懸在劍尖上,卻不想緊繃的神經驟然斷裂,寒芒直刺的長劍急速從他胸前抽開,王振隻感到絕處逢生之後的空虛與茫然。
然而他的同僚反應更快些,靳川言金屋藏嬌的事並非秘密,大年初一賀春時,他也曾拜托夫人千萬要與那位嬌嬌搞好關係,如今見到時塵安隻著春衫春裙,拎著食盒,一副給小情郎送餐食的模樣卻闖入了文淵閣,他自然立刻意識到了時塵安的身份。
生機來了!
同僚精神一振,渴求的目光望向時塵安。那目光過於火熱,時塵安縱然想無視也沒有辦法,她硬著頭皮把食盒放在了靳川言的桌上——案桌上都是折子,最初還尋不到下腳的位置,還是靳川言將折子都掃開,食盒才勉勉強強占到了個位置。
靳川言道:“你親手做的?”
時塵安道:“嗯,魚圓龍須麵,我記得你愛吃。”
靳川言便笑:“我確實愛吃。”
他笑起來時仍舊是時塵安熟悉的少年郎的模樣,總是悠哉遊哉,遊刃有餘,以欺負她為樂,生活裏找不到一絲霾意。
時塵安見慣了這樣的靳川言,倒對作為暴君的他陌生了許多。
但那三道熾熱的目光仍舊追尋著她,她知道他們在渴望什麽,時塵安的性子也決定了她沒有辦法對他們的渴望置之不理,因此她斟酌著開口:“靳川言,你別殺人。”
其實即便開了口,時塵安也沒覺得靳川言會聽她的,他一向專橫獨道慣了,聽不大進他人的意見。
王振的意思她聽得分明,他不是在歸咎靳川言,隻是覺得可以用更和緩,衝突更少的方式將變革落地,而不是動輒血流漂杵。
兔子急了會咬人,狗急了會跳牆,更何況人呢。
但靳川言自有一套邏輯,他不會聽,就像時塵安勸他放過袁姑姑她們時一樣,他不在乎名聲,隻要結果。
靳川言在湯麵氤氳的熱氣裏抬眼看她。
時塵安低垂著眼眸,沒有與他對視,因此他看不到她眼眸裏的情緒,隻能看到她漂亮的唇線抿得很緊,好像很不安。
靳川言繼而又看向那三個做事隻求徐徐圖之,緩緩推進的文臣,他嗤笑了聲,於是很清楚地看到王振把手從額頭上放了下來,似乎有些泄氣,破罐子破摔了,人都要死了,也無所謂這點傷口。
靳川言道:“行。”
時塵安吃驚地看向他。
靳川言又道:“聽你的,我不殺人,留他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