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送走了陸行舟,時塵安眼淚還是抹得停不下來。

皇帝半開玩笑,道:“這麽舍不得陸行舟?不如我回了陛下,讓你隨他去兗州罷。”

時塵安瞥了他眼,大約是將這話當作了一句調侃,因此並未過心,道:“你不知道,看到他就讓我想起阿娘,阿姐還有妹妹。”

時塵安聲音有些低落。

阿姐的慘死確實是她難以釋懷的噩夢,可與之相比,活人的遭遇讓她更為憂心忡忡。

她確實被賣了五兩銀子,可也隻有五兩,家裏早沒了米,哥哥娶完親後,弟弟緊跟著就要大起來,也不知道妹妹能否逃過被賣或者被換親的命運。

若是這旱災再不結束,或許不必等弟弟長大,妹妹很快就要迎來她悲慘的命運。

隻要想到這個,時塵安便心若墜千斤石,難有笑顏。

皇帝坐在她身側,給她沏了盞熱熱的桂花茶,茶水翻著白乳的熱氣,氤到時塵安的眼眸裏,她的淚滴滴答答落進茶水裏。

皇帝道:“你放心——陛下已升了陸行舟的官,命他去兗州賑災。”

時塵安謔地抬頭,眼眸微睜,似乎難以置信。

皇帝道:“陛下還抄了好多大官的家,抄出來很多的銀子,夠兗州度過荒年的了。”

“是嗎?”時塵安的雙唇因為激動而顫抖,“那真是太好不過了。”

她一連說了三次,臉頰都因此泛紅,俄而,剛剛稍微收了勢的眼淚又滴滴答答地開始掉了起來,她用手背抹去眼淚,是喜極而泣:“妹妹至少可以在家裏長到十五歲了,不用太早被換出去,給男人生孩子。”

皇帝道:“那確實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不是嗎?”

時塵安用力點頭。

皇帝望著她淡笑。

他沒有告訴時塵安,這是他與大臣們對峙十數日後得到的第二份肯定,連皇帝都覺得珍貴無比。

王進寒的壽宴之後,皇帝便立刻猜到了兗州要出事,但他依然保持了沉默,直到匪災成患,事態嚴峻到不是幾個文官可以控製住時,他才派了錦衣衛去了兗州,蓋因為他需要掌握十足的證據,好把那一船的貪官都打翻下水。

他的目標從來不是抓起那一兩個地方上的貪官,那太沒意思了,大家都在貪,隻殺一兩個人,是無法殺雞儆猴的。

要殺,就得挑最位高權重的殺起,要殺,就得殺到讓那些貪官膽寒不敢再貪為止。

皇帝知道傳到他手裏的江山,就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非猛藥不能治,因此他要親自提刀,剜去腐肉,挖去壞骨。

即使那會遭到群臣的反對。

可是那幫蛀蟲反對得再厲害又能怎麽樣呢?他原本想要的也不是他們的感激。

皇帝望著時塵安破涕而笑,沒有告訴她這些日子與群臣對峙,對罵是多麽得心力憔悴,也沒有告訴她昭獄的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刑具他用了一件又一件,鮮血將他的雙手淋得濕漉漉。

這些都太過黑暗了,她不用知道,她隻要知道她的妹妹可以在家裏平安長大,不必被迫用那具未發育完全的身軀為陌生男人孕育生命即可。

皇帝走後沒多久,賞賜就到了。

來送賞賜的太監是劉福全,他好像是得了命令,特意跟時塵安解釋:“論功行賞,也要等事成之後再進行不是?前些日子陛下確實打算把陸大人放出來了,但文官跳得厲害,直到這兩天連王進寒都進去了,才沒了聲,陛下這才把陸大人放出來。”

時塵安就知道皇帝也知道了她被桃月等人為難的事,她猜到是小川跑去跟皇帝鳴不平了,頗有幾份不好意思,她原本就不是為了賞賜才弄了陳情書,這下倒好了,好像她就盼著這賞賜似的。

時塵安道:“有勞劉公公了,這些你給別人送去吧,我不要的。”

劉福全笑眯眯地道:“你就別客氣了,你立的功可不在陳情書這上頭。”

時塵安‘啊’了聲。

劉福全道:“陛下年輕,即使認準了該走的道路,但難免也會迷茫,有了你,就是有人在路邊給他點了盞燈,指了方向,能讓他堅定地走到終點。”

時塵安沒有聽懂這話,她懵懂地接過了一匣子銀子,沉得她手臂都抬不起來。

劉福全道:“這都是陛下私庫的銀子。”

他朝時塵安眨了眨眼,時塵安抱著匣子哭笑不得。

劉福全沒吃茶就走了,其餘的那些賞賜都是由小太監分過去的,時塵安抱著匣子回房間裏安置完,再出來時,就見幾個宮人圍起來在說這事,看到她來,都散開,畢恭畢敬地站好。

時塵安隨口問了句:“在聊什麽?”

其中一個從前巴結桃月最狠,如今看到時塵安與桃月徹底割席,桃月一直自詡在陛下麵前立了一功,現下也不過得到一對素銀簪子,讓她更是有了危機感,因此時塵安一問,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都說了。

時塵安道:“陛下隻給了桃月她們每人一對素銀簪子嗎?”

她可是收到整整一匣子的銀錠子啊!

她也就隻比桃月她們多寫了一篇文章,這賞賜的差距也過於懸殊了。

宮人道:“她也就簽了個名,還能得一對素銀簪子,已經是白撿便宜了。”

她說這話時,桃月正巧從自己的屋子裏出來,一聽這話頭,就知道在說自己,她又折身回去了,把門摔上。

宮人大聲道:“原本就是如此,她要不是知道這事能得好,不然才不會去做,她都得了便宜還賣什麽乖,難道她是對陛下有意見,覺得陛下賞罰不夠分明嗎?”

桃月在屋裏聽到這話,被這蓋下的高帽唬了一跳,忙衝出來:“溪月,你扣什麽帽子。”

“好了。”時塵安厲聲道,“都少說兩句話,宮裏是你們能搬弄是非的地方嗎?”

桃月惡氣還沒出完,就被時塵安堵了嘴,眼眶就紅了,委屈巴巴地看著時塵安。

時塵安當作沒看見,厲聲道:“再讓我碰見你們閑言碎語,我就收拾你們。”

她說完轉身就走,很快,她就聽到了桃月快步追上來的聲音。

說實話,時塵安有些意外,她以為桃月這輩子都沒臉來她麵前晃悠了。

但事實證明,桃月的臉皮遠比她想象得厚。

桃月叫她:“塵安,我們被賣了後,就一直同吃同住,難道你打算今後都不理我了嗎?”

她淚水漣漣,楚楚可憐,不知道的還以為時塵安欺負了她。

時塵安靜靜地看著她,在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跪在麵前求時塵安放過她,所以哪怕時塵安心裏也有委屈,麵對讓她恐懼十足的皇帝時,她依然選擇撒謊,就為了替桃月隱瞞她主動向太監獻/身後,又幫著太監迫害其他宮人的真相。

時塵安確實能體諒桃月的苦楚,可有時候正是因為太體諒了,方才叫人覺得心軟好欺負,一次又一次地繼續到她麵前來扮可憐。

時塵安道:“我今早才吩咐過你幹事,因此並不存在你說的不理你的情形。倘若你要跟我來算情誼,我替你隱瞞過對食的真相,也沒有向你追究過小要的事,這兩件,你打算什麽時候償還?等你償清了,我們再來談你搬弄是非的事。”

她覺得言盡於此,與桃月實在沒有更多的話,因此轉身就走。

桃月尖聲道:“時塵安,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過太監,因此嫌我髒了?”

時塵安止了腳步,轉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桃月。

桃月捂著嘴,眼淚不值錢地流著:“她們都這樣說我,看不起我,時塵安,難道你就沒有一點看不起我,所以想要遠離我嗎?”

豹房那晚莫名其妙死掉那麽多的太監,即使很多人沒有刻意去打聽,但也不妨礙流出了些閑言碎語。

但沒有人猜測時塵安,因為時塵安事後得了皇帝重用,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做了髒事的人。於是流言便順理成章地指向了桃月。

桃月崩潰了很多次,她就像是那個破掉的房子,即使打砸她的人已經死了,但後來每一個路過這間房子的人,都可以往裏麵丟進石子,去把她的打砸得更為破損。

她經過流言的折磨,還遭過其他太監的調戲,她強顏歡笑,卻更為鬱鬱寡歡,然而,老天爺偏偏讓她轉頭就看見了幹幹淨淨的時塵安。

桃月是嫉妒的,她不明白為何自己遭遇了那麽多,時塵安卻依然能那麽幹淨,明明與她比起來,時塵安呆板,木訥,不知變通,可最後也恰恰是這樣一無是處的時塵安什麽都得到了。

明明時塵安也不是那樣的幹淨。

她殺過人欸。

一個手裏沾過鮮血的人憑什麽還能幹幹淨淨地站在岸上,對苦苦在水裏快要溺亡掙紮的桃月熟視無睹?

桃月嫉妒到了極點,就成了恨,於是她糾集起一幫攀附之人,有意無意地誤導了那些謠言。

她要把時塵安也拖下水,與她一起溺死在水中,但縱然如此,桃月也不曾想過時塵安會與她分道揚鑣。

畢竟那可是時塵安,好聲好氣的時塵安,怎麽會舍得丟下無依無靠的老友?她們一同被賣,在牛車上互相攥著手鼓勵對方,同吃同住,一起盼過前程,又度過茫茫黑夜,時塵安怎麽會丟下她呢?

桃月仰起淚眼漣漣的臉,賣著可憐:“塵安,你是不是嫌棄我髒了?”

時塵安抬眼,道:“對,我是嫌棄你髒了,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