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紛爭的戰火剛歇,接著是一年大旱,時老爹沉默地瞧了眼見底了的米缸,一言不發出了門,時大娘掩麵哭了起來。

時塵安用涼水泡開玉米餜,一勺勺喂給弟弟吃,玉米餜粗硬紮嘴,弟弟卻吃得狼吞虎咽。

時塵安意識到了些什麽,但她沒有哭,也沒有起來跑開,她仍舊一勺勺地喂著弟弟吃那小塊的玉米餜。

弟弟吃完了,牙婆子就上門了,看了眼時塵安的身高相貌,很是滿意。

時大娘緊張起來:“柳大姨,你也算是看著安安長大的,求你,千萬別將她賣到勾欄去。”

柳大姨想起那些不多的情分,看了眼時塵安,小姑娘局促地站在那兒,小鹿眼乖乖地睜著,沒有怨恨,沒有麻木,隻有平靜。

柳大姨鬆了口:“我會給咱們塵安挑個頂好的去處。”

最後,時塵安的成交價是一兩銀子。

時塵安坐在牛車上,看到時老漢虔誠地用雙手接過那叮白花花的銀子,情切地張嘴用牙齒咬著,那從嘴邊咧開的笑意幾乎到了耳邊,便是時大娘覺得這銀子給得過於多,怕時塵安最後當真要去那等醃臢的去處,想再求求柳大姨,也被時老漢攔住了。

他扇了時大娘一個巴掌。

時塵安閉上眼,回過身,挨著矮矮的車欄子,抱膝坐了下來。

她明白,父母是逼不得已才賣了她,若是不賣了她,最後的結局大抵就是全家一起被餓死。

她明明什麽都明白,但眼淚還是滴了下來。

她已經十五歲了,已經到了可以去鎮上繡坊做學徒的年紀,她手腳利索,幹活勤快,她有信心被繡坊招用。

所以,爹爹,阿娘,你們為何還要賣了我呢?

柳大姨上牛車時,看到縮在一團流淚的時塵安,再望了眼屋內已經撕扯扭打在一起的時老漢和時大娘,司空見慣的場景讓她很難對時塵安產生什麽同情。

最後,她隻是道:“放心,大姨說要給你挑個好去處,就絕對是個好去處,不蒙你。”

時塵安無動於衷地聽著,隻是等眼淚落到臉頰邊,她用掌心抹了一把。

*

過了六天,時塵安便知道柳大姨的好去處是哪了。

當那森嚴巍峨的宮殿出現在所有人麵前時,牛車上的孩子都伸長了脖頸,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些孩子對於高門大戶的最高印象是村裏有三間磚瓦房的富農,而顯然,皇城的規模已經大大超越了孩子們的想象。

唯獨時塵安沒有興趣,仍舊抱膝坐著,想著自己浮萍般的命運終於在今日要確定下來了,從此之後,身不由己,命不由人。

等到某處,便不允許她們坐在牛車上了,她們紛紛下馬,有個公公待著,往皇城深處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某個小丫頭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聲,被手疾眼快的柳大姨悶在了掌心中,大姨很著急:“小丫頭要死啦,這裏是你可以胡亂叫喚的地方嗎?”

小丫頭嗚咽兩聲,繼而更多的驚叫聲此起彼伏想起,最後,連柳大姨都在輕輕倒抽著氣。

時塵安方才好奇地抬眼。

就見到宮殿廣場前,烏泱泱地跪著三排年輕的宮婢,她們哭泣地把自己縮抱起來,明明害怕的身子都在發抖,卻連互相擁抱安慰的勇氣都沒有。

一個身穿鎖子甲的年輕侍衛舉著一把刀,按著順序,切西瓜似地把她們的頭顱切了下來,鮮血流進深色的地磚裏,滾落的頭顱眼眸直直地睜著,瞪著藍天。

時塵安看得腿腳發軟,脊背生涼。

柳大姨也怕極了,陪著笑和公公道:“公公,我們快些走吧。”

公公垂著眼皮,對麵前的場景似乎見怪不怪,道:“宮庭苑的汪姑姑特意吩咐了,帶你們入宮時,必須得叫你們走這條道,也叫這些小姑娘見識見識宮裏的規矩,以後千萬記得把皮子都收緊了,看誰敢惹是生非。”

柳大姨哆嗦道:“多謝公公教誨,這些小丫頭肯定記住了。”她回頭想隨手拉個小丫頭表個忠心,結果一回頭,發現小丫頭們差不多都被嚇哭了。

隻有時塵安沒哭。

時塵安是見過死人的,死的還是她的長姐,從鎮裏賣菜回來時,因為不幸撞上一隊逃竄的流兵,結果屍首分離,腦袋還被踢進了附近的水塘裏。

時大娘聞訊匆匆趕來時,崩潰地跳進水塘裏撈,差點也被淹死。

時塵安看到那些頭顱,就想到了長姐,水塘太大,頭顱太小,不好找,時老漢不願意也沒有錢雇人幫忙一起找,因此就由著長姐的頭顱沉在了水塘裏。

時塵安心髒絞痛地想道。

若是長姐的頭顱被找到了,她是不是也是這麽死不瞑目地直勾勾盯著上蒼看?

時塵安沒辦法想象。

她眼前一黑,整個身子都搖晃起來。

因為這一場處刑,這波的小丫頭,不是哭慘了,就是嚇蒙了,汪姑姑挑挑揀揀一番,也隻勉強留下了幾個。

這裏麵就有時塵安。

柳大姨心裏快速地打起算盤,怎麽算,都覺得這一趟要折本,因此極力懇求汪姑姑多收幾個丫鬟,並且舉天再三發誓:“這些丫鬟是頂好的,隻是被嚇壞了,因此才看上去如此不堪重用。”

汪姑姑瞥了她眼:“服侍聖上的婢女,就得膽子大的。”

一句話說得柳大姨噤聲。

當今陛下是出了名的殘暴無道,嗜血成性,否則也不會喪心病狂地一口氣殺了那麽多的宮女。伺候這樣一個暴君,婢女的心理素質若不強大,輕則送了小命,重則還要累及他人。

這一切,都是柳大姨把這些女孩子賣進宮錢就知道了,因此她才會給出一兩銀子那樣豐厚的賣身錢。

因此到了此刻,她也說不得什麽,隻是把目光不甘地掃過那幾個落選的小姑娘,盤算著出了宮就把她們賣到勾欄去,這樣好歹把本給保住。

她與汪姑姑交割清楚,便急匆匆帶著小姑娘們走了,她有正事要忙,自然忘記了時塵安。

原本那點情誼在她眼裏,也算不得什麽。

盡管時塵安都明白,但看著她毫不留念離去的背影,心裏還是一抽抽得疼痛。

汪姑姑道:“我是宮庭苑的主使姑姑,你們往後可以叫我汪姑姑。我知道你們都是鄉野出身,平時少能接觸規矩,因此接

下來一個月,先由我帶你們熟悉了宮裏的規矩,認識了宮裏的主子,再給你們分配差事。”

她一停,幾個小姑娘迷茫地看著她。

汪姑姑道:“你們該回‘喏。’”

沒有任何的緩衝,也不會有人關心她們的心理創傷,教習就這般猝不及防地開始了。

平心而論,宮裏的日子比外麵舒心很多,至少這裏不愁吃穿,就連衣料都有精致的刺繡。她們都是頭一回接觸到這樣好的

衣料,紛紛咋舌。

“我們都隻是小丫鬟,也有這樣好的衣服穿,真不知道那些娘娘和公主,穿得有多好。”

幾個小姑娘想了一遍,都想不到更加好的布料還能比身上的布料好到哪裏去,便笑道:“幸好進宮來了。”

“是啊,與其被我阿爹換親,嫁給隔壁村的瘸子,我還不如進宮。阿爹要知道我如今過得是這般好日子,肯定羨慕死了,巴不得變成女兒身立刻來頂替了我。”

聽上去,她們好像都忘了那天看到的殘忍景象。

但也有人不曾忘記的,與時塵安同屋住著的桃月,連續好幾夜,把頭蒙在被窩裏,哭得淚流滿麵,卻還要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要往上爬,爬得高高的,再不叫人賣我第二次。”

時塵安沒應聲,她在黑暗中睜著眼,明明睡在硬實的床板上,那顆心卻空落落的,覺得自己是飄浮在汪洋大海中的浮萍,不見岸,不著地,隻能隨波濁流,任人擺弄。

一個月的訓誡很快結束,汪姑姑在這一個月來,不厭其煩地磨去她們身上作為人的尊嚴,教她們學會做一個趴在地上的狗。

汪姑姑還告訴她們:“在宮裏隻有活下去,才是頂頂重要的事,隻要能活下去,尊嚴是最不值一提的事。”

時塵安聽得懵懂又畏懼。

汪姑姑分配她們的差事。

雖然都是未央宮的宮女,但未央宮太大,差事也分好壞,最好的差事無疑是做皇帝跟前的宮女,畢竟活少,月銀多,還體麵。

可惜,這樣好的差事分不到時塵安的手裏,她被派去了豹房。

豹房,顧名思義,就是養豹子的地方。

桃月臭著一張臉,站在她身邊:“這二十個宮女裏,便屬我與你長得最出挑,偏就將你我二人派到豹房去,伺候畜牲,我

不信那汪姑姑沒收人銀子。”

她已經把自己想成了被畫師埋沒的王昭君。

時塵安盯著腳尖,道:“我覺得這樣很好。”

她是貧苦出身,連豹子是什麽都不知道。但她養過大黃,大黃熱情,純粹,對她很好,所以她很喜歡和大黃相處,她覺得,豹子與大黃都是動物,那麽豹子應當也是好相處的。

至少比人好相處。

時塵安這一個月來,總時不時要做起噩夢來,想到進宮那天看到的二十個人頭一道落地的場景。

在夢境裏,她是那二十個人之一,被冷刀壓著脖子跪在地上,明明心裏千般萬般不想死,眼淚害怕如泉湧,卻連一聲哭喊都不敢發出來。

將死之人,還有什麽好忌憚的。

可她連哭一聲都不敢。

畫麵之外,是汪姑姑麵冷酷無情的聲音:“腰折得不夠低,頭埋得不夠深,進了宮,就別把自己當人,懂嗎?狗平日裏是如何服從你們的你們就要怎麽去服從主子!”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般折辱過大黃。

時塵安眼裏流出淚來,她看到自己腰折得低低的,臉幾乎埋進土地裏,像條狗一樣,在長刀下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進宮太久,忘了怎麽做人,於是連死前都隻能憑著本能做條狗。

時塵安夢到此處,驚嚇醒來,滿額頭都是汗。

因此,去豹房伺候幾隻畜牲,又有什麽不好的呢?至少,畜牲不會這樣折辱她。

桃月在旁聽了,輕輕吐出一句話:“沒出息。”